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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宋人的画

2018-07-24蔡伟璇

福建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小容嫂嫂

蔡伟璇

包小容和所有的小店老板一样,早晨九点多才起床。

包小易却说,包小容,你和路遥一个样,早晨从中午开始。在大学里教书的包小易,又给包小容脑补了一句,包小容,就是写《平凡的世界》的那个作家路遥!包小容九多点起床收拾,穿衣化妆,买菜做早餐,濯洗吃午饭,待出得门去自己的茶舍打理生意,已近中午12点了。这正是大多数人家的午饭时间。因此包小易说,包小容的早晨从中午开始。包小容听了包小易的话,笑了起来。包小容不笑的时候五官平淡,欢欣笑起时,她的脸庞,便會漾出一层亮光,人就明亮起来了。包小易在包小容的明亮里醒悟了过来,记起专营安溪铁观音的栊翠茶舍的老板包小容,正经师大科班出身,足足读了四年大学中文系。只是她从安溪老家的一所中学,辞职到厦门,已经好些年头了。现在在厦门,大家只知道她是栊翠茶舍的老板,并不知晓她有着师大中文系的履历。她自己也从不说起,像怕如今自己彻头彻尾的“唯利是图”,会辱没她曾经读过的那一大柜高雅的中外文学名著。

包小容起床的时候,阳光已穿过玻璃窗外的老木棉,照进他们的家。金熠坐在亮晃晃的光线里,俊逸得就像古时候名宦世家的贵公子。沐在阳光中的,还有紫檀木大茶桌,茶桌上的茶盘,茶盘里大大小小五六只滋养得珠光玉润的紫砂茶壶,和一套分别名为卉红、菱香、月明、雪霁的四季建盏。金熠使用茶器很是讲究,泡红茶、铁观音、绿茶、白茶,每一款茶使一把壶,用一只不同的盏。

先于包小容起床的金熠,早已在封闭阳台而扩展成客厅的那一块亮堂地带,泡完了一壶金骏眉。春天的阳光本来就不灼热,经过封闭阳台的玻璃过滤,就更加柔软了。金熠浴在这样的阳光中,气定神闲地泡茶养壶,一边在放置右手边上的一台手提电脑上,创作他的长篇小说《金玉为堂》。金熠的家族自传体小说《金玉为堂》规划写成上中下三卷。未和包小容结婚在自己家里住的那些年,已酝酿成熟,建构框架。和包小容结婚后,除了第一年断断续续出去上了一年多的班,其余的时间,全交给以泡茶养壶为中间歇息的写作长篇小说历程。金熠希望他的小说能是又一部《红楼梦》或《飘》,所以他慢工细活,不求著作等身,但求永恒经典。

包小容一手拎包,一手抓了串钥匙,临出门又回头望了一眼,见金熠正端了一盏茶,面朝阳台外木棉灼灼红花,品茗仰望。真是玉树临风啊!

金熠住的是包小容的房子。家里的车、家具以及一应开销,都是包小容。可是,比起包小容,金熠更像这个家里的主人。四室二厅的家,他一个人就独占了三房。一间是他自己的卧室——他和包小容婚后的第二年,便分房睡了;一间是他的书屋,名为“不争”;一间是他的茶室,室号“无为”。还持有一张包小容的金卡的副卡,基本可以随意购置他喜欢的茶器。包小容买这个楼盘的房子时,只剩五楼的房子了。楼层是低了些,可是,朝南的阳台,正对着一株古老木棉的顶部,春天似乎伸手就可以触及红硕的花朵。因此,包小容决心买下这套房。这株木棉比这个楼盘早几十年站立在这个位置,包小容搬进来之后,极喜欢在上午醒来和深夜归来,在阳台上朝着老木棉树,嗅着清澈的绿意和红艳花朵的芳华,做操锻炼。但是,和金熠结婚后,金熠强烈要求包小容用透明玻璃封闭阳台,又执意要包小容买来一张紫檀木茶桌摆上。因此,金熠就像苏轼那样,又拥有了一间“雪堂”。不过不是苏轼的泥瓦屋,而是晴好的早晨,阳光穿过木棉,把紫檀木大茶桌、茶器、泡茶的金熠,照耀得雪亮堂堂的“雪堂”。并且金熠摆在“雪堂”的那张紫檀木茶桌,还比书法大家用来写字的,只小一号。

在厦门这个房价直追北上广的城市打下江山,在高档小区买下这一套150平方米“豪宅”的包小容,倒像是这个家里的边缘人物。偌大的家,包小容只独居一间主卧,并且除了要打理一家茶舍之外,每天还要为远庖厨的金熠,精心地做三餐。其中晚饭这一顿,还要特地开车12分钟(不堵车的情况下)回来做,再提了自己的那一罐饭,返回茶舍去边照料生意边吃。深夜临睡前的夜宵,自然也是操劳了一天,夜里11点关店回来的包小容,再次洗手做羹汤。

因此,包小易总跟包小容说,金熠这样的丈夫,休掉也罢!

休掉金熠?那金熠怎么办?他住哪里?包小容想不起金熠有任何一个说得出口的优点,便这么跟包小易胡乱说着。

金熠自己的家,在鼓浪屿。就是那个与厦门岛隔一道浅浅的海峡,20世纪初林立着囊括世界各种风格的别墅,如今有着“万国建筑博览”之称的风景名胜小岛。金熠跟拿着一点微薄退休金的父母,和哥哥一家三口,住在鼓浪屿祖上的老豪宅底楼的几间房子里。每天他们在那看似相当颓败却又还坚固的老豪宅,不太匆忙地进出,就像一家子无事可干的没落的世家子弟。他们另外按揭买的一套90多平方米的三房,是十几年前厦门的房价还没有现在这样远超广州、直逼北上的时候买下的。就在与鼓浪屿一水之隔,交通及生活比鼓浪屿便利得多的厦门岛上。靠了这套房子出租的租金,解决金熠父母和哥嫂侄女以及金熠六口人的伙食和日常开销。这种情况下,哥哥嫂嫂自然反感金熠天天窝在家里写小说,无所事事地享用一份家里的免费伙食费用。但,这套房子的房契上,虽然写明金熠哥哥金粲的名字,也是哥哥嫂嫂每月在还按揭,可首期的50%房款,却是金熠父母拿出来的。所以,哥哥嫂嫂也说不出太多的话来。作为金家的次子,哥哥一家可得三份,金熠怎么不能分到一杯?还好那个时候,可能是因为旧屋昏暗,房舍狭小,金熠泡茶收藏紫砂壶建盏的嗜好,尚未启蒙出来——养壶品茶收藏建盏这样的雅好,岂是一个衣食将就的人,能够消受享用的?

金熠每天潜心写小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觉得这是自己人生中的最好状态,甚至是他梦想中的生活。但嫂嫂却有这种本事,让家里的人一致都认为,金熠是被罩在大学“失恋”的阴影里。所以,几年来,母亲一直支持嫂嫂,为非常挑剔的金熠介绍对象。嫂嫂为把金熠“嫁出去”,一直在积极寻找有房有车、经济条件好的主。这一点,金熠的嫂嫂比金熠自己和金熠的母亲更有底气,因为厦门仿佛是个女多于男的现代化城市,有钱的女主多得很!而金熠呢,毕业于985大学不说,还长得修长明朗,俊逸洒脱。因此,金熠的嫂嫂成竹在胸。

冲出到“城外”的包小容,对于再度走入围城,并不乐观。更何况是个小她两岁的大男孩。可是,经不住大学上铺室友肖欣欣的劝说,也觉得见上一面未尝不可。

金熠进到栊翠茶舍时,包小容正背对着门要拿茶叶出来泡。当包小容转过身来,见到面前的金熠,她不禁吃了一惊。金熠缓缓走近包小容的茶桌,包小容的脑海里徐徐出现了这样一幅淡水墨画:一个衣袂飘飘的男子,站在小船头,朝着苍茫的海面吹箫。那箫声苍郁幽远。包小容怔在那里了,这样的一幅画面,不正是她离开安溪时以为可以追索到,却又在到了廈门之后,又渐行渐远的诗和远方!

金熠此次答应他嫂嫂和包小容见面,应承得干脆肯定,令他嫂嫂既惊且喜。他的嫂嫂认为是自己没有坏心的精明强干奏效,也暗自思忖莫非是金熠的“缘”来了?却不知,触动金熠心底的,是包小容茶舍的名号——栊翠。

金熠步入茶舍时,见这个茶舍文化味的古风雅韵,别具匠心的绿意盎然的底色,是铁观音的天然清香。金熠在深吸一口这清幽之气之时,眼前浮起“宝鼎茶闲烟尚绿”的句子。金熠于是欣然地坐下来,品茶,赏玩包小容的茶器,兴趣盎然的样子。包小容对于这次见面本来就不在意,所以也没有拿出顶级好茶,只是日常泡的铁观音拿出来。单枪匹马闯天下的包小容,即便有房有车有店,但在厦门这个富人比例比较高的城市,还是觉得她尚在创业阶段,只一门心思卖茶赚钱,也无闲心购置名贵茶器。因此,虽然所用茶盏或朴而不拙或雅致剔透地藏着她的文学修养,但也只是为给茶舍增添吸引人坐下来的气质,不为收藏。所以,均不是名家作品,并不贵重。金熠极少有的,一坐,坐了小半个下午。肖欣欣吃不准金熠是喜欢包小容,还是喜欢包小容的茶舍古韵,紫瓯凝香。金熠的嫂子却是内心惴然地喜溢眉梢。几年来,金熠见过的女孩,也有十多个了,每一次都是坐下来不超过20分钟便走人。走人之后,任自己再三再四追问,再无明确下文。一切,便不了了之。

到金熠最后告辞出来时,不但金熠的嫂子,就连肖欣欣,都仿佛看到云破处的一隙希望的霞光。却料不到金熠心底的想法,这茶舍,以它的风格、茶香、茶器,唤醒了他的另一项酷爱——领略茶文化的芬芳。因此,30多岁未婚,上一任恋人,还是在北京上大学期间的同学的金熠,在嫂嫂的积极撮合下,很快就和包小容结婚了。

包小容虽是一个长相平凡的女孩,且有过一次持续三年多的婚姻,但没有生育过,腰身没有走样,再加上自己算得上优裕的生活条件——单是脚上的鞋子,每个季节就有30多双可以闪亮登场,足以让她行走在“名媛”的台面上。也是因此,金熠直到和包小容去打结婚证时,才知道,包小容有过婚姻。好在金熠此次结婚并不全为结婚。因此,金熠也只是错愕了一下,这个婚,也就结了。

包小容当年福师大中文系毕业,分配在老家的一所中学,当语文老师。一年见习期转正后,还是少不更事的包小容,便懵懂地被母亲引入围城,和一个小酒楼老板完婚。一个偏远山区小县城的闭塞落后,婆家令人窒息的可恶的桎梏,生长于穷山恶水的小老板的种种劣习,再加上结婚三年未孕让人背后私语,包小容便背水一战,离婚,扔掉铁饭碗,到厦门闯天下。安溪农村娘家哥哥自种茶园,并且包小容喜欢茶舍的清雅,因此,就顺理成章地开起了茶叶店,与哥哥联手做起茶生意。没有几年,便做得风生水起,在厦门买房置产。

金熠跟包小容办完婚礼的第三天,携包小容回他鼓浪屿的老豪宅。吃罢午饭,金熠领包小容去他的卧室休息。金熠带着包小容推开自己卧室的门时,吃了一惊,他的简朴的房间里一派春光,床单,小花被上,窗台上,彩蝶翩跹,粉光香芬。床单、被套和窗帘,显然是同一块棉质布料由嫂嫂亲手裁制的,洒满了嫂嫂母爱的芬芳。电脑桌上横着的,是侄女小金子的小书包;桌前椅上搭着的,则是她换下未洗的一摞衣物。懵懂的金熠明白了,他的卧室,已变身上小学一年级的小侄女金子的闺房!嫂嫂真能安排,行动疾风劲草。

金熠慌忙跟着包小容,溃逃向她华丽的家!

金熠一路默然坐在副驾,想,自己与包小容结婚,住到包小容家,除了极喜栊翠茶舍,不讨厌包小容本人之外,也不无考虑到家里房屋狭小,哥哥嫂嫂与快速长大的侄女共一室的不便。但嫂嫂即便要这么迅疾,也得先知会一声,省却在包小容面前的难堪。包小容一路无言地开车,想着生于那样世家本该鲜衣怒马的金熠,就想到了一句诗,生于末世运偏消。包小容暗地里叹了一口气,又鄙薄起金熠的嫂子来。这鄙薄,倒不是作为夫妻应站在金熠一边的同仇敌忾。就是鄙薄!

也就是这一次经历,使得日后每每包小易说,休掉金熠!包小容便要说,休掉金熠,那金熠怎么办?他住哪里?

嫂嫂的凉薄,倒逼出了金熠出去找工作的决心。金熠有一张985大学文凭,且有包小容做后盾,因此对工资的要求不高,找份工作并不难。令包小容意外的是,金熠的每份工作,无论是他自己找来的,还是包小容请托朋友帮他介绍来的,持续的时间,都没有超过3个月见习期。如果是金熠自己应聘来,他不去或人家不留,包小容也就由着金熠;若是包小容几费周折帮他谋到的职位,包小容就尴尬了。金熠就这样断断续续,出去上了一年多的班,干了五六份工作,就再不出去了。在外谋生的明痛,到底是比嫂嫂给的隐痛,更痛些。

秋冬季节,包小容每天早上睁开眼,从自己卧室的门望出去,见金熠站在原来阳台的位置,端了一只建盏,朝向窗外高大的木棉光秃遒劲的黛灰色的枝干眺望。这个时候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意境了,但仍是包小容的诗和远方。另一种诗和远方。因此,每次见到这情景,包小容就想,金熠不适应出去上班,就不去吧!反正家里也不缺他赚的那点工资。

不知是不是厦门这座城市,离婚率太高,每天聚拢在包小容茶舍,喝一个下午茶,聊一下午天的女人中,离异女人不少。每次在茶馆听各路女茶友,喝茶聊天谈生意时,说起她们夜不归宿,搓麻,喝酒,乃至泡女人的老公或前老公,无不声泪俱下,再加上前夫之鉴,包小容更加释怀了。金熠好歹安稳地待在家里,连烟也不抽,使得家里空气一直质量优良。自己夜里11点关了店门回去,家里有个人,有一盏亮着的灯。金熠的两大爱好,待在家里泡茶与写小说,这是包小容可以容忍的——包小容觉得是容忍。只有到了金熠走后,包小容才明白,金熠其实就像家里的一幅宋人的画。那画里,画着她全部的生活理想和愿景。这是后话了。

要是没有后来包小容怀孕的事,他们的这幅图景,估计至少可以存续再多几年。

金熠不适应在外面上班就赚个三四千,还说加班就加班不管你劳累不劳累;还要听从人差遣不听你的意见对不对;还得看人脸色没有一点尊严和脸面;也不爱运动,不爱旅游;三十几岁的盛年男子,对于性事,居然也欲望寡淡得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头。但即便是那么稀薄的性事,并且包小容也过了适合受孕的年龄,可是包小容居然在结婚的第四年,怀孕了!她怀孕了!在她39岁!

包小容怀孕兩个多月后的一天早上,一阵腹痛醒来,见红了。母亲焦急,要包小易马上送包小容去医院。医生简单地检查了一下,便说是先兆流产,要包小容卧床保胎。

鉴于茶舍雇人之累,包小容对于雇保姆来家,也怵了。只好劳累住在包小易家里给包小易带孩子的母亲和包小易。因此,包小容静卧在床的时候,一天大小三四餐以及家里的浆浆洗洗的活,都是母亲和包小易轮着过来,手忙脚快地帮她料理。茶舍的活计,母亲和包小易就再不能顾及了。只得交代店里的小妹先应付。一个星期后,还是包小易对在家里泡茶、闲写小说的金熠看不过去,动员金熠暂且移师到栊翠茶舍,去顶一阵。

金熠在包小易劈头盖脸的“责骂”下,勉为其难地去了。虽然现在有了比栊翠茶舍更舒适自在的无为茶室和雪堂,栊翠茶舍也依然是一个气质上与自己契合的地方,因此,金熠也就去了。

金熠虽然天天去茶舍管理,也只需坐镇茶舍,泡茶招呼包小容的各方茶友,维系新老客户。其余的活,都由店里的小妹干。即便是这样轻松的活计,金熠也是或只管泡他的茶,或只顾与聊得来的个别茶友清谈。真正的客户,乃至大客户,他们常常是或倨傲挑剔,或粗气不雅,再不就是商人市侩甚至痞气下流,金熠都甚是看不惯。因此,金熠或是不冷不热地瞟他们几眼,给他们倒上一圈茶;或是直接就把他们晾在一边,自顾自不紧不慢地泡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淡然和超脱。这些,都足以让这些客户坐不住,别说成交生意了。

要知道,那些均是包小容视为衣食父母,捧为上帝的新老客户。因此,“上帝”纷纷向包小容投起诉来。今天张经理说:“包总在家安胎啊,什么时候才能孵出来呢?你不在我们都没脸去喝茶啦。”明天林老板说:“您家金大爷镇守店里,整太上皇一个啊,呵呵,呵呵……”包小容躺不住了。胎音稳定一些之后,自己便日日去茶舍打理一两个小时,再回来继续卧床。

这次对栊翠茶舍的深入生活,让金熠有了与初次和包小容在栊翠茶舍见面,截然不同的感受。金熠迫不及待地归家来时,不紧不慢地甩出了一句话:“一身铜臭!”这句不知是骂茶舍的客人,还是鄙视包小容的话,把包小容噎得许久回不过神来。金熠望着包小容瞪大喷火的眼睛,又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你在谋生之上,就不能有另外一种生活?”包小容懒得理他了,想,你连我给你谋到的一份轻轻松松的工作,都干不了,还有什么发言权?你可知道为养家置业艰难打拼的辛酸?

这一天中午,包小容才去茶舍半个多小时,就腰酸得坐不住,急忙回家来躺。包小容打开家门,见金熠在紫檀木大茶桌上的手提电脑里写小说。左手边一盏茶,茶香袅袅,青云出岫。金熠自己,则是一副人间好时节的自在和闲逸。包小容有些忍无可忍地一屁股坐到金熠对面。金熠抬头见包小容,停下打字的手,不疾不徐地也给她冲出一盏茶。包小容看金熠的坐相及泡茶的姿势里,是介于贾宝玉和柳湘莲的气息。包小容不禁泄气地想,又何必跟他生气?即便金家没落成如今的样子,金熠流的,还是那个世家的血!

而金熠怎么就那么命好呢?两手空空,就遇上自己。

包小容喝下一盏茶,心绪稍平,腰也不那么酸了,便自个儿走回卧室,去静养。

过了头4个月,医生也说进入稳定期了,包小容就再躺不住了,每天都要到茶舍去个半天,料理大小事务。

不知是先天不足,还是这么天天来回折腾劳累,包小容已经5个多月的身孕,还是没有保住。

包小容坐小月子的时候,有时母亲和包小易恰好都没有来,包小容会说:“金熠,你帮我把厨房里的碗洗一下。”金熠依然故我地沉潜在茶香里,构思他的小说——包小容的脏碗,跟他什么相干?包小容只得又抬高一点声气,说:“金熠你帮我把碗洗一下。”悠然泡着茶的金熠,眉峰微耸,脸上沁出一层苦霜。看来不是没听到,包小容就又高声而坚决地说:“金熠,你去把碗洗一下!”又和缓下来,加了一声祈求:“我现在这个样子,一个月不能浸冷水的。”金熠还是岿然不动。下体流血的包小容,眼光从半开着的门,瞥向金熠的全套茶器。除开紫檀木博古架、紫檀木茶桌不必说,那些茶盘、茶壶、建盏无一不是价位不俗的艺术品,哪一件不是从自己的汗水里流淌出来的?包小容伤心地想,我这是在养小白脸吗?金熠住到哪里和我什么相干?

在包小容将养的这一个月,茶舍的生意又更差了,连每月的店租都赚不到了。而自己还有房子的大笔按揭,还有家庭必需的开销。包小容再次被推到人生的谷底!她决定找金熠摊牌了!

包小容能起床出去的时候,便赶忙维护客户,轮着安排请客户打牌吃饭。这天,陪客户打了一个下午牌,又请他们吃饭,直到夜晚10点多,包小容才从酒店出来。包小容把客户一一送走后,竟下起了雨。雨看上去不太大,因此包小容就一路小跑向停车场开车。短短一段路,包小容的头发和衣服竟被打湿了。

包小容顶着一头一身的溽热潮湿回到家,打开家门,一眼瞅见金熠心无一丝挂碍地在灯下泡茶写小说。屋外雨声淅沥,楼下小区林丛花木里,虫子此起彼伏地叫着,真是一幅“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的写意画!包小容却是一身热汗混合着冷雨,衣服贴在她腹部坍塌的皮肉上。包小容决定摊牌!包小容坐到金熠对面,冷眼瞅着金熠递过来的一盏清茶,又把眼光飘出窗外,盯住老木棉树,然后决然地说:“金熠,你走吧!我无力养你了!”

金熠和包小容离婚的时候,只有一个要求,带走博古架上他买下来的所有紫砂茶壶和建盏。包小容痛快地答应了!

金熠先是出去安顿好自己,再回来搬博古架上的紫砂茶壶和建盏。

在金熠清出自己的日用品,尚未回来带走博古架上的紫砂茶壶和建盏时,包小容夜里关了茶舍,回到黑灯瞎火的家,见客厅里,凉月把玻璃窗外老木棉的影子,拉成另一种更加写意的映像,斜在乌黑溜光的紫檀木博古架上。包小容盯着斜在紫檀木博古架上的墨色枝丫,想,这5年多来,金熠的吃穿住行全靠自己,但自己在金熠的心中,恐怕连他的一只建盏都不如。包小容悲伤地想着,伸手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只兔毫带满天星的盏,那是金熠很喜欢的熊忠贵的作品。包小容把它擎在清幽的月光下端详,只见这只盏,在明月下焕着熠熠的宝光。包小容取来自己的一方丝巾,把它包好,藏到自己卧室梳妆台的抽屉里。

金熠走后,包小容每天晚上回到家,自然都是黑灯瞎火。包小容打开灯后,好久好久不能习惯空空洞洞的紫檀木博古架和人走茶凉的大茶桌。这是包小容没有料到的。

后来包小容参观一个茶器博览会,她偶然看到熊忠贵的作品,也在参展。一个极似她当时藏下来的满天星兔毫盏,竟标价一万。包小容猛然醒悟,以金熠“但求经典”的品性,金熠5年来买的壶和盏,起价恐怕就不低——那几年茶舍生意好,也不太注意金熠花了多少钱,再加上这些年来名家作品的快速增值,她大略估算了一下金熠带走的五六十个紫砂茶壶和建盏的价位,心中狠狠地疼了一下。

金熠一走,一晃半年。包小容有一次带大学同学去鼓浪屿游玩,走在去菽庄花园的路上,远远看到金熠家的老别墅,仿佛更加沧桑凋敝了。金家昔日辉煌阔气的大别墅,除了楼下少数三四间政府给金家自住,楼上楼下的房间,几十年来,先后做过三个单位的职工宿舍。包小容带着同学走到金家院门外时,楼上有人家的窗口,正播着邓丽君的歌:“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包小容在这首和她毫不相干的歌曲里,五味杂陈地想,金熠他三卷一部的家族自传体长篇小说《金玉为堂》,不知写到第几卷了……

包小容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想念金熠。后来有空坐下来看几年前热播的《琅琊榜》,包小容看到片头衣袂飘飘的江左梅郎站在小船头,朝着苍茫大海吹箫的画面,她如梦惊醒地想起金熠初次到她的栊翠茶舍来的情景:就只差了头顶上的发髻和那碧玉簪子……

这一夜,是平安夜,包小容早早关店,去参加朋友火热的烤肉晚会。12点多回到家,见漆黑的屋里,雪堂满地霜白的月光。早晨出门,忘记拉上玻璃窗,屋外木棉的枯叶,有一枚被风刮落到紫檀木大茶桌上。枯叶被屋外的风,不时吹卷一阵,像走着茫无目的碎步。包小容枯坐在昔日金熠的位子对面,伸出食指,扫了一抹桌面,离上回钟点工来做卫生已经快一个星期了,桌上都起了薄灰。包小容盯着粘着白灰的食指,又想到了金熠。金熠可能只是缺乏生活能力,为什么自己当时要苦苦相逼?为什么就不能当他是暗夜里回家来,亮着的一盏灯,庸常生活中的一缕出岫青云,一幅宋朝人的画?

金熠走后一年,包小容把空置多时的博古架,搬到“无为茶室”,买来一幅夏圭的《临流赋琴图》临摹,挂在搬走博古架后空白的地方。每个从茶舍回来的夜晚,包小容都要给自己泡上一盏铁观音,静对着那幅《临流赋琴图》,浅斟慢饮。这时,她有时会想到金熠说的,你在谋生之上,就不能有另外一種生活?有时又想到太宰治说的,幸福感这种东西,会沉在悲哀的河底,隐隐发光,仿佛沙金。包小容总要这样坐上一会儿,才走向自己的卧室,走向躲在黑夜后面的无尽的日子。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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