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鸡
2018-07-24方达明
方达明
乌云从山后逃过来,扑通跳进池塘里,池塘一下子黑了。
风追了上来,水面乱作一团。乌云见躲不住,连忙跳了出去。天又开了。
阿德心里想,快点来吧莫拉克,你这泰国的骚猴子。收音机里说,台风今天夜间就要登陆了,这个台风名叫“莫拉克”,“莫拉克”是泰语,意思是“骚猴子”。
已经三个月没落过一粒雨了,地面燥得冒了烟。还好鸡场前的池塘正好挨着樟仔脚水库,勉强汪住了半池的水。
奇怪,鸡怎么都窝在鸡舍里?阿德养的可是走山鸡啊,大上午的应该漫山遍野地追着蝴蝶、蜻蜓跑才对啊。
看到阿德,大大小小的鸡一齐围拢过来,脖子一只比一只长,连整天撅着屁股摆架子的公鸡也觍着脸学母鸡咕咕咕地发牢骚,要吃的。看门的两只狮头鹅噗噗嗒嗒冲上来,脖子挺直,长枪一般杵到阿德的手掌里。阿德赶忙到屋里掀开大谷柜,刮刮刮,好不容易才刮出了一勺碎玉米。
平日里,鸡都要在山上走到天快黑才腆着胸脯子回到鸡舍来,不大用得着考虑它们的吃食,只有下雨天出不去,才得往鸡圈里撒碎玉米。池塘里的鸭子更不用操心,每一只都自己在池塘里吃得羽毛亮闪闪的,一高兴还把头扎入水里,屁股竖起来很坦然地面对着天空。
台风要来了。台风一来鸡就走不了山,得给鸡鸭准备一些吃的了。一千多只鸡和鸭,一千多只嘴巴,饿了就会张老大,叽叽嘎嘎地吵。
赶紧到城里买几袋碎玉米。前几天阿母突然吵着要搬回山下的村里住,阿德山上山下上上下下,打扫房子准备被褥和吃食,忙晕头了,忘了台风天时鸡鸭也要吃东西。
阿母老了,特别是最近,说话颠三倒四,有时望着面前的空气跟自己能说上大半天。那天她就跟门口的两只鹅说,不是亲生的,养不驯的,还是阿才乖。
阿德恰好走进门。阿德蹲下身扶住阿母的肩:“阿母,不要黑白想啦,生的靠一边,养的大过天!”
阿母的眼神浮在半空中:“你不懂啦,你又没收养过孩子。”
阿母说,我们阿德不乖啦,年纪一大把也不娶个老婆,害得我都没孙子抱,以后谁给我们烧香啊?老头会骂死我的。
阿德五岁时被阿爸用两担大米换到山下来。阿德只记得老家在海边,海风腥腥地在小巷里来去。阿德每天穿着木屐踩在石板路上,咔咔咔,声音响亮,每一声都从脚后跟印进后脑勺。他不敢快跑,就怕晚上揣着个咕咕叫的肚子睡觉时满脑子都是咔咔咔的响动,梦都做不踏实。
头天晚上阿德是在阿母的怀里睡着的。阿母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摇:“七月半,多妮红一半;八月半,多妮满田岸;九月半,多妮丁撐雨伞;十月半,多妮丁没地看……”
多妮就是桃金娘。
第二天,阿爸买来生石灰,把门口的鸡舍抹得白晃晃。他一边把新买来的鸡崽放进去,一边深吸一口气直了脖子大喊:“起鸡了!”
养石灰时阿爸在里面埋了两个青鸡蛋。浇上水,烟雾就起来了,对面的人看起来像神仙。烟雾散了,面前站了一排孩子,眼巴巴盯着阿爸的手。阿爸将一个鸡蛋塞在他手里,剥了另一个,塞到他嘴边:“好儿子,吃给他们看!”
这时,鲈鳗蛇了腰扒开别的孩子吞着口水挤过来,阿德把手里的鸡蛋递给他。鲈鳗接了就往嘴里塞,咔,把蛋壳咬碎了。
阿母笑得虾了腰。
山路十八弯。摩托车突突突来到山脚。阿母和一群阿婶正在村口大樟树下打牌,手里抓着纸牌,头发白苍苍。她的身后,土地庙被晒蔫了,直往树荫底下闪。新村就在山脚底下,整整齐齐得像电视里军训的大学生,汗流浃背,想走又拔不动脚。
阿母抬起头:“你阿爸昨晚回来了,不知今晚回不回?”
阿爸过世十多年了。阿才没了后,阿母在山上每天醒来总是左找右找,找半天,才坐下来长出一口气:“你阿爸昨晚回来了,不知今晚回不回?”
找了几回没找到阿爸,阿母不高兴了,吵着要回山下。阿母说山上没动静,还是山下好,一大群老姐妹,可以说话、打牌,还可以吵架;还有,村里的路,你阿爸熟,不会走丢的。阿德不放心,但阿德拗不过阿母。
阿母说:“阿德啊,你明天下山记得把吊篮里的包袱带下来给我,那里面有我和你阿爸的结婚照,还有一百二十元。钱我藏好几年了,要给你娶老婆用。要是让老鼠啃了,你怎么娶老婆?你都四十岁了。”
阿德忍不住笑了一气。
一路上阿德想,到城里顺便买点什么给阿母吃好呢?她满口牙没一颗是真的,得吃软东西。买什么好?买海澄双糕润吧,又软又不粘牙。
知了像吃了刀子的猪一般,叫翻了天。
出了山,刚铺好的大水泥路直挺挺往前躺去。路边一棵树也没有,日光开水似的泼下来,如千万根钢针缝进皮肤里,汗珠爆了出来,一粒大过一粒,腿毛尖叫着蜷作小线团。
路上蛇着腰走来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浑身水淋淋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看到他走路的姿势,阿德胸口一把大火腾地就起来了。
嘴里苦得紧。
想加大油门冲上去,把他撞飞到白云上,让日头把他晒化了。
阿德大口喘气。阿德拼命咬牙。好咸。
男孩听到动静,回过头,白白的牙齿挤开汗水笑出来,嘴巴张大了,但是没有声音,画儿里的人似的。一个十来岁女孩的眼睛浮在男孩的脸上。
阿德的右手突然放开油门,狠狠地抽了一下右脸:“你有病啊!”
摩托车绕了一个大圈,“呼”地打男孩的身边飞了过去。
阿德没有回头,他的右脸火辣辣。
那是鲈鳗的小儿子大鹏。
鲈鳗是大伯的儿子,大阿德三个月。鲈鳗吃了阿德的鸡蛋,隔天上午就带阿德到后山上玩。一进后山,就像泡进井水里,凉沁沁,阿德高兴得差点叫出声来。一条山路扭着腰埋头钻进密密匝匝的树林里。
山路两边点着一丛一丛比脑袋高不了多少的灌木,灌木上挂满了酱红的小果子。果子就像一个个倒挂的小酒杯,风一吹,左摇右晃,好像喝多了。鲈鳗探手揪下一颗就往嘴里塞,说,这是多妮,好吃!
鲈鳗的嘴唇牙齿都黑了,阿德笑得蹲在地上。笑够了,阿德也踮起脚拈下一粒塞嘴里。阿德牙齿一紧,一股酸甜淹了舌头,口水尖叫着扑上来,人一下来了精神。太好吃了!赶忙剥下衣服蹦蹦跳跳地摘。一人摘了一大兜,甩在肩后一边走一边吃,吃得嘴巴、手指和胸前,一派紫黑,好像刚打煤窑里爬出来。
突然,一群野鸡拖着长长的尾巴越过头顶忽忽忽飞了过去,色彩斑斓,把渗入树林的几束阳光扇得花花的。阿德的心跟着飞起来。
他们追到了山顶。阿德一下就呆了,眼前是一座大得像海的水库。
天蓝透了,云朵如白羊,这里一只那里一只,打着盹。风踩着水库的水面走过来,腥,仿佛迎面跃来了一尾大鲢鱼。
雨说来就来。鲈鳗捡了块石片劈下两根山芋叶。山芋叶大得像雨伞,一人一根扛着,一边走一边唱:“西北雨,直直落,鲫仔鱼,要娶某,鮕鲐兄,拍锣鼓,媒人婆仔,土虱嫂,日头暗,找无路,赶紧来,火金姑,做好心,来照路,西北雨,直直落……”
两个人从此好得像一个人,直到村西头的多妮长大了。多妮长大了,饱满得像熟透了的多妮,谁看了都忍不住想咬一口。
阿德和多妮好上了。多妮的父母不反对,只是要求阿德赚了十万元钱再来娶多妮。为什么?阿德是外来的人,没钱站不稳脚跟,而且当时阿爸已经过世了。阿德答应了,为了多妮,阿德可以把天上的星星捅下来。阿德请鲈鳗关照阿母和多妮。鲈鳗说:“兄弟你放心,你的阿母就是我的阿母,你的……”
他把后半句生生吞了下去,脸涨成了黑紫色,像一粒饱满得快要胀破的多妮。
阿德到海上的台湾渔船当了渔夫。
鲈鳗头尖尖的,特别好使,鬼点子特别多。他会上山抓乌龟、王八、林蛙和野鸡卖给城里的私家菜馆。私家菜贵得吓死人,所以到私家菜馆吃请的大多是公家人,有身份。他偶尔还会钓只狗,狗肉熏好了叫阿德来喝烧酒。
钓狗当然不是钓鱼那般钓,那样太残忍了,鲈鳗是信佛的,阿弥陀佛。
他养了一只母狗,等到油菜花开狗骚了,放到大路上扭屁股。路过的公狗鼻子一皱立刻扑过来,把好事给做成了。
孩子们一见,发声喊围了上去,猴子一般上蹿下跳,石头,砖头,对准挤在一起的狗公母,什么顺手丢什么。狗却全不在意,目光低垂仿佛入定的高僧,不咬,不吠,神游于另一个世界。
看看差不多了,鲈鳗笑着轰开孩子,手一长,将两只狗褡裢一样搭在肩上,一前一后,扛回家。耐心等到两条狗解锁后,将还在回味的公狗头朝下吊起来,拿一桶清水,狗脑袋浸进去。不一会儿,公狗的灵魂上了西天,开始扒皮,开膛。
把阿母托付给鲈鳗,绝对饿不着。
三年后,阿德和十万元一起回来了,两腿弯弯的,走路像踩着波浪,黑得像山涧里的黑耳鳗。
阿母牵着一只羊迎面走过来。阿母半天才认出阿德来。
阿母,我们家的那头水牛公呢?
阿母说,鲈鳗的女儿布谷出生时,正好是清明,布谷鸟叫得一声长一声短,鲈鳗牵了阿母的水牛公,去犁阿德的责任田,没想到走错了方向,走到了圩上,卖了,给多妮坐月子。阿母说,鲈鳗很乖,他说阿母年纪大了放大牲口不利索,还是放羊吧。阿母说,多妮奶子大,中看不中用,没奶,这羊的奶水好,布谷喝得胖嘟嘟的。阿母说,鲈鳗和多妮打算再生个儿子给我当孙子呢。
阿德整个人都不好了。阿德抬腿往鲈鳗家走。
鲈鳗家在村中央。
鲈鳗正陪着多妮在门口树下乘凉,多妮胸前吊着个婴儿。远远望去,只见鲈鳗在她耳边虚虚咬了一口,不知说了句什么。她仿佛腰眼被偷吃了一下,笑,像一支雨后的月季,身上的水珠抖得满世界都是。
阿德的腳不肯往前走了,在地上磨磨蹭蹭,把红泥路面蹭出一道沟来。阿德没办法,只好车转身离开了。
这回阿德不再下海了。人在海上除了晒得黑不溜秋,最恼人的是脚底没根,不着天不着地,没有一点踏实感,天天都得上香求妈祖。阿德进了白水城,阿德走遍了白水城。他努力地流汗,努力地微笑。他做过搬运做过厨师做过三轮车夫,他走街串巷卖过山东馒头和北仔饼,最后碰到了一个老板。老板是开投资公司的,见阿德靠得住,天天带他在身边,连到洗脚城泡脚都要阿德陪着。他给阿德的工资挺高的,他还帮阿德把赚来的钱投到公司里。他说,要帮阿德找到当老板的感觉。
阿德时不时就寄钱给鲈鳗,因为阿母是要鲈鳗照顾的。
公司的业务风风火火。阿德终于吃得白白的,小肚子凸出来。阿德甚至有了女朋友。
不承想公司忽然就没钱了。债主们扑上门来,把能搬走的东西都抢光了,包括汽车、电脑、办公桌椅、饮水机、台灯、席梦思和阿德刚买的一打袜子,只留下了一尊镀金的财神爷。债主们不解气,他们砸烂了公司的门窗和老板,顺手把老板身边的阿德也捶酥了。
幸好还有打鱼赚来的十万元。
阿德再也不想出门了,可他又不想天天看到鲈鳗和多妮咬耳朵。
阿德到山里的水库边养起了走山鸡。走山鸡走着走着和野鸡走在了一起,不久,鸡场里变得五颜六色,大部分的鸡都拖了长长的尾巴,走累了就拍拍翅膀在空中画出一道道彩虹。
阿德收入多了,心也放下了,胖出两盘屁股来。新村建设时,阿德也建了一座三层小楼给阿母住,跟别人不一样的是阿德没有到处去借钱。
阿母年纪大了,腿脚越来越不听使唤,阿德干脆把阿母带到了山上。阿母觉得山里不够热闹,阿德特意到城里买了一只博美犬。
小博美肥嘟嘟的,很快就成了阿母的小心肝,阿母给它取名叫阿才。阿才不会说话,但它什么都听得懂。它跑累了就趴在阿母的怀里仰了嘴脸侧着耳朵听阿母发牢骚,不时点点头。有一回阿母跟它说阿德不乖不娶老婆害得她没孙子抱,阿才汪汪两声竖起身两只前爪合在一起一直拜,仿佛在说阿母的话句句是真理,差点把身后的阿德笑岔气了。
阿母说,阿才比阿德乖多了,阿才是她的小儿子。
阿德不想看到鲈鳗,鲈鳗却不在乎,他经常到鸡场来看阿母,顺便顺两只走山鸡回去炖给孩子们吃。鲈鳗一到鸡场就揪长尾巴的走山鸡的尾巴毛。鲈鳗说,多妮用走山鸡尾巴毛扎出的毽子城里人抢着要。
阿德在院门边种了一列西红柿。这列西红柿长得很用心,很快长成了一堵矮矮的墙。西红柿的气味很呛人,好像时时刻刻在生气。
唯一不对的是一墙的西红柿总共只结了两个果,还歪了屁股。阿德想,两个就两个,再过两天,摘下来给阿母下碗鸡蛋面也是不错的。
上个月的十五鲈鳗一大早就上山来了。他扯开篱笆门,顺手摘了一颗西红柿在衣襟上擦了擦,就把嘴巴啄上去。
半只西红柿“咕嘟”下去了。鲈鳗眉眼一皱:“酸!”转过身手臂一直把西红柿甩进了池塘里。池塘里“咚”开了一朵花,在水面瞌睡的母番鸭吓了一跳,一齐直起脖子来。
阿德真的生气了,不理他。
阿才正好又在阿母怀里听她讲过去的事。鲈鳗走过去抱起阿才:阿母啊,我带阿才去我家玩一玩。
中午,阿德摘了剩下的那顆西红柿煮了鸡蛋面,端到长着脖子坐在门口的阿母面前。阿母一挥手将面打翻了。阿母说,你把阿才带哪里去了,你是不是把阿才卖了?是不是我跟它说你坏话你就把它害死了?你给我找回来,没有阿才我也不活了!
阿德的心提起来,鲈鳗会不会把阿才开膛破肚了?
傍晚时分,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出来一看,水库方向来了一队人,扛着什么重物,一边走一边喘气:“嗨哟,嗨哟……”
他们扛的是一条大蟒蛇!大蟒的腰比男人的大腿还粗。蛇头捆在竹竿上,蛇的眉心有团硬币大的红漆。蛇身子转着圈缠满了竹竿,夕阳的余晖斜过来,金光闪闪,蛇尾不时懒懒地扫在竹竿后面那个半头青的脸上,半头青不耐烦了,狠狠地掐住了蛇尾巴。
阿德认得这条大蟒蛇。它上个月的初八晚上来过鸡场。它在门口连毛带土吞了三只鸭子,困了,就大着肚子在鸭棚门口睡着了。阿德拿它没办法,只好报警请来了森林公安。一称,不得了,一百二十斤。阿母拿来火漆在蛇头漆了个大红点,烧了三炷香,给它磕了三个头。公安叫来了几个半头青抬了它到水库后方的深山里放生了。
鲈鳗走在队伍的最后,笑得合不拢嘴。
阿德截住鲈鳗:“阿才呢?!”
鲈鳗望着远去的大蟒,笑:“阿才?阿才在蛇肚子里啊。”
阿德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砸在脚面上。
鲈鳗说,他用麻绳绑了阿才,拴在大树上,阿才绕着树哀哀叫,大蟒听到了,大老远游过来超度了阿才。鲈鳗说,大蟒想走,可大树不同意,只好盘在树下等他们。鲈鳗说,今晚我请你喝烧酒!
阿德“嚯”地车转身冲进屋里。阿德决定把鲈鳗的脑袋劈作两个水瓢。
阿德举着斧头冲出来。
鲈鳗早就不见了。他跑得太快了,风都没撵上他。
天大地大阿母最大。阿德入了城里赶紧到特产店买了两包双糕润塞在口袋里。老板说,刚到的货,还热着呢。双糕润颤巍巍的,看到它口水马上涌了出来,把舌头泡得麻麻的。
买好了两麻袋碎玉米刚想堆到车上,黑夜忽然从天上摔下来。冷,鸡皮疙瘩打手指尖一路往上走,毕毕剥剥炸了一身。
风尖叫着挤进店里来,好像逃犯做下了命案,要躲一躲。
雨从天边冲过来,恰似无边无际的马群疯了,蹄声一阵紧过一阵,漫天盖地,刚刚还点点碎鼓,不一会儿,整个县城的楼房都被马蹄踩在了脚下,踩扁了,灵魂都踩出来了。
阿德躺在饲料店大堂的长椅上,一夜都没合上眼。他的心一直悬着:这么大的雨,阿母会不会忘了关门?她会不会怕阿爸在大雨里找不到回家的路,特意跑到村口去等他?!
……
天亮的时候,雨还是像瀑布,一直下到了中午。县城有一半房子泡在了水里。幸好,县城的下水道是民国初年建的,不到一个小时,水就退干净了。阿德推出摩托车,油门一催冲出了县城。
东边的天空竖起了一道彩虹。
大老远,一股浓烈的泥腥味涌过来,阿德差点呕出心肝肺。
老天,山从村后的半天上走了下来,整个村子都不见了。山的胸膛和肚子全烂了,大肠也翻了出来。黄泥汤把樟仔脚新村狠狠压在身子底下,一块水泥屋顶也没露出来。
村子不见了,村口的土地庙倒是还蹲在大樟树下。土地庙的小门板不见了,好似矮个小老头大张着没有一颗牙的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没有任何活物的声音,安静得像要发生谋杀案。阿德突然觉得很委屈,很冷,想窝在阿母的怀里。
阿母啊!
阿德跪在土地庙前,哭得身子空空的像根灯芯草。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身后站满了高高低低的人。站在最前面的是个矮墩墩的中年人,衣服上溅满了红泥巴,脸白得像作业纸。
那是乡长。去年他陪省里的领导来过樟仔脚,视察新农村。那几天恰好流行红眼病,全村老老少少的眼睛都红得跟兔子没两样。因为樟仔脚村的人口不是太多,乡长老早就发下通知,全村老少都得出来欢迎上级领导,要热烈鼓掌。为了不让领导误以为全村都是属兔的以至于受到惊吓,村主任连夜到县城批发了一堆墨镜,一人一副戴上。隔天一早省领导一下车,吃了一惊,脚一软,嘴巴大得像山洞——全村男女老少两列纵队高高低低地夹住村道,一溜的墨镜在啪啪拍打的手掌后面发出凛然的光芒,仿佛另外一种社会形式要举行重大仪式。乡长当时脸就白了,身子一矮托住了省领导的肘子。
乡长头发乱得像鸡窝,乡长的嘴唇破了,肿得像天蓬元帅。乡长的眼睛红得像兔子。
突然,一只知了在头顶嘶了一声。乡长回头狠狠瞪了树冠一眼。大樟树连忙闭了嘴。
乡长两膝盖磕在泥水里。
大樟树下,帐篷搭起来了,像受了惊的孩子挤在母亲的脚边。
帐篷外面,有人在吞吃眼泪,声音高高低低。
是大鹏,蹲在土地庙前呆呆地望着樟树脚下那片红泥汤,脸上鼻涕泪水糊得花花的,上气接不上下气。
乡长赶忙泡了一包方便面,把他拢在了怀里:“孩子,孩子不哭,孩子……”
大鹏昨天做完了暑假作业,想去城里买《三国演义》,可是鲈鳗没空载他去,鲈鳗要打麻将。
大鹏说,阿叔,我在路上看见你了,我以为你会顺路带上我呢,我喊你了,可我口干,没喊出声,你没看到我,“呼”就开过去了,差点撞上了我。
阿德的脸热得像进了烤炉,汗水毕毕剥剥爆出来,顺着脊梁骨碌碌滚,衣服湿透了。
乡长屁股上的泥巴干了。
乡长问大鹏:“还有别的亲人吗?”
大鹏望定阿德,摇摇头。他的眼睛跟小时候的多妮一模一样,亮晃晃。
乡长转过脸:“你们一起过,行吗?”
大鹏怕冷似的,往阿德身边靠过来。
阿德不答话,起身望山上走。
通往鸡场的山路已经让泥石流冲成一截一截,路上横躺着一根根的树木,红泥一洼一洼翻腾出来,像绽开的伤口。细细的水流顺着伤口弯弯曲曲流出来,流成了花边。阿德手脚并用不断地爬上爬下,避开泥石流冲出的深沟,闪开不时倒下的树木。倒下最多的是桉树,桉树倒下的影子像恶鬼吃了刀子,闷响,仿佛齐眉棍打在肥肉上。
阿德出门时把鸡圈的门锁上了,鸡该都饿坏了。
啊,水库的大坝垮了。像海一般宽阔的水面不见了一点踪影。山谷张开了狰狞的大嘴巴。
阿德一下瘫坐在地上。寒冷、委屈、恐惧一齐扑了上来。眼眶一不小心,泪水漫了出去。
鸡场就在对面。可是大坝不在了。
阿德决定从水库后面翻过山去。
池塘竟然一个缺口都没有,只是水满了,像一口小湖泊。一大群番鸭正在水里找吃的,它们不时把头扎入水底屁股指向天空,活像电视上的花样游泳运动员。几只散在岸边的小番鸭颠着屁股在追青蛙,追蛇。蛇头进了鸭嘴,不情愿,身子把鸭脖子绕得宛如电炉丝。
看门的狮头鹅不见了,但鸡场好好的,鸡舍的门都关得紧紧的。走山鸡们听到阿德的咳嗽,一起发起脾气来,叽叽叽叫个不住,拼命拍翅膀,眼看着就要把鸡舍拍散架了。
阿德把鸡舍的门一扇扇打开了。走山鸡争先恐后挤出来,也不看阿德,一齐往树林里冲,落在后面的着急了,拍拍翅膀飞起来,长长的尾巴拖出一道道彩虹。
阿德心里喊,以后就靠你们自己了!你们是野鸡了!
那只报晓的公鸡挺着胸不慌不忙地拖着长尾走在最后,一副泰山崩于面前它都无所谓的姿态。走过阿德脚边时,阿德咕咕唤了两声。它车转身,尾巴举起来,张开,缓缓地披在身后的地上。前面一只肥嘟嘟的小母鸡见了,连忙小跑了回来。
阿德抱起公雞,小心翼翼地装进蛇皮袋里。阿德刚打开另一只蛇皮袋,小母鸡就自己跳了进去。
阿德到屋里抓来一根竹扁担,一前一后挑起两只蛇皮袋。
刚绕过水库,地面一阵抖。身后的山走了。烟尘长起来,凝住了,不肯散去。
阿德回到大樟树下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
他一手提着蛇皮袋一手拉着大鹏的小胳膊,滑到土地庙前。大鹏还没醒透,一边走一边揉眼睛。
阿德解开蛇皮袋,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双手将公鸡请进土地庙里,大喝一声:“起鸡了!”
母鸡见公鸡进了土地庙,连忙颠了屁股跟进去。两只鸡在土地庙里缠着脖子咕咕噜噜了一阵。
这时,太阳翻过山岭探出半张脸来。
安顿好母鸡,公鸡走出来,拍拍翅膀挺起胸,脖子一梗一直:“喔喔喔——”
起鸡就是起家。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