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技
2018-07-24刘开学
刘开学
石匠肖三是苏鲁豫皖四省交界有名的石匠。手艺祖传。据说他祖上参与过凤阳明祖陵的修建。手艺传到他这辈更是炉火纯青、精湛绝伦。这么说吧,在远处听他做活,激越时大锤似乐师击鼓,咚咚如雷;婉转时小凿如悲女拖腔,凄凄切切。在近处看他做活,慢时似绣女走针,描龙绣凤;快时如拳师打擂,眼花缭乱。他家的酒壶、酒杯、茶壶、茶碗,一概出自他手下的石料。至于乡里刻碑锻磨,在他眼里都是些小活儿,还不够徒弟们做的。
小鬼子投降那年,家乡大旱,赤地千里,饿殍满道,再加上“刮民党”到处抢粮食、拉壮丁,肖石匠家也和乡邻一样,断了生计。可是这时县里靠儿子做接收大员发了大财的財主秦百万偏偏要修祖坟,那用意很明显:灾年工贱。秦百万还放出了话:非苏鲁豫皖交界坐头三把交椅的石匠不用,用谁,还得先看手艺。秦百万仗着有两个钱,恨不能让鲁班再生,做他家的匠人。
看手艺那天,四省交界三十多县的石匠头来了上百位。肖石匠本不想凑那个热闹,但想到去了能救活手下几十口徒子徒孙,手艺也有了传人,还是勉强去了。
经过三天的角逐,最后只剩下了三人。三人当中一个是山东的,姓滕,名已不可考;一个是河南的,姓商,名亦不可考;最后一个就是肖三了。他家住皖北。
“你有什么好活?拿出来见识见识。”秦百万端坐在太师椅上品着新茶,慢条丝理地对山东人说。
山东人从怀里掏出一根石链,长约三米。那石链做工精细,难能可贵的倒不是它的做工,而是它用的是一根长条石料。石链每环只有铜钱大小,整齐划一,能屈能伸,能盘能折,抖动时哗哗作响。
秦百万看了石链先是眼睛一亮,“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歇着听回话吧。”
河南人从家什包里掏出的是一把算盘,棕色。粗看那算盘与枣木的无异,只是更亮,手掂时才知用的也是石料。那算盘奇就奇在用料也是一块整石,而且珠子能拨,拨时叮当作响,如落盘的玉珠。
秦百万看了石算盘两眼更发亮,“哦”了一声:“也一边歇着,等着听回话吧。”亦模棱两可。
肖三出场的时候并不动手。徒弟帮他搬来的是一只木箱。令人叫绝的是,那木箱的锁环锁扣不是铜铁,竟是石头。当打开那木箱的时候,满堂的绅士、财主、石工、跑堂惊呆了。那箱里装的是一只石鸟笼。鸟笼里有一褐色画眉,一只水盅。鸟笼、鸟、水盅都是用一块整石雕的。当肖三把那鸟笼放置风口,那鸟竟啾啾地叫了起来,好像打开了八音盒一般。
“好!”秦百万大叫一声站了起来,两眼死盯着鸟笼不能转动,要不是下人喊了一声“东家”,秦百万怕要站死在鸟笼旁边,成为木桩了。
苏鲁豫皖四省交界的三帮顶尖石匠尽被秦百万招用。秦百万的祖坟修了三年。要不是听到解放大军的隆隆炮响,秦百万还没有竣工的意思。他的事可多了,不是这只石马的脸长,就是那只石牛的腿短,工匠们老得返工。
当最后的工程牌坊揭下红布的时候,解放大军已解放了县城。收工宴那晚,秦百万专给三位石匠上了好酒,尊为上宾,至于他们的徒子徒孙,只在偏桌坐着。
秦百万问山东滕石匠说:“活儿你们干得没啥说的,师傅,你能否做得更好?”
滕石匠说:“能,好无尽头嘛。”秦百万“唔”了一声。
秦百万问河南的商石匠:“师傅,你呢?”
商石匠说:“好无止境,我也能。”秦百万同样“唔”了一声。
秦百万把脸转向肖三问:“肖师傅,你就不用说了吧?”
肖三说:“我怎能不说?我的好活儿还想留到新时代呢!”
秦百万听了,没说什么,只是给三人劝酒。
三个月以后,三个石匠都死了。原来秦百万给三人喝的是慢性毒酒。他怕三个石匠再被人招用,他更怕别人的祖坟建造工艺超过他家。
后人常常到秦百万的老坟上去看,不过他们看的都是石匠们的绝技,秦百万的家世早被人丢到了脑后。令人不解的是,经过风吹日晒,第二年石坊前石狮子前爪下的绣球竟现出了形似秦百万的狗头狗脸。那狗嘴还是上唇短下唇长偷咬人的那种。时间愈久刻纹愈深,时间愈长鼻眼愈像。知底的人说:“那活儿出自肖三之手,他用的斧凿是日月风雨!”
〔本刊责任编辑 周静静〕
〔原载《金山》200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