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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地记

2018-07-24戴来

苏州杂志 2018年3期
关键词:淮安杭州风景

戴来

杭州气息

在江南生活久了,对江南种种美妙的体验淡了许多,所以有时候我会把拐道去中原生活了十多年看做是为了更好地来体味江南,我的江南。

在我的心理地图上,最江南的城市当数杭州和苏州,是江南的头牌。这两块头牌在我心里轮流值日。人在苏州的时候,苏州当班,到了杭州,杭州值日。

其实对于太有名的风景,我是情愿绕道而行的。风景里人太多,在游人摩肩接踵的风景里,看到的是后脑勺。风景里留下的名篇佳句太多,“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一个不留神,我一脚踩在苏轼的脚后跟上,“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前人比我们幸运,他们没有待在家里觉得不甘心出门却又添堵的长假,他们的风景里没有乌泱乌泱的人流。依靠两条腿,或者借助四蹄朋友的体力,他们每天行动的路程有限,晃晃悠悠中,我猜风景在他们眼里是慢镜头。看到喜欢的景致,可以长时间驻足,呆望,任目光在风景里散步,或者干脆坐定下来,吟诗作画。他们的生活中没有轮子和发动机,不像我们日行千里,撸起袖子,日子过得心急火燎的,他们一切都是慢悠悠的,生个火要半天,点着火了,也还是急不得,顶多拿扇子扇扇,再急,就只能吃半生半熟的。纷扰忙乱中,人是顾不及内心的。内心只能闲置在那里,任其枯萎。

扯远了。

杭州游人多,不过好在杭州处处是风景。来到杭州,随便择一处闲坐,喝茶或饮酒,佐以闲聊,诗情画意顿生。

杭州内敛、精致,却不幽闭拘谨,更多自然风景,开阔,明朗,更多留白,一如水墨画,计白当黑,空白处赋意,无墨处盈气,画面虚实生发,气韵生动。像是经过三季沉淀后的冬天,从容,素净,褪去火气,过滤掉了浮躁。

杭州是两朝古都,但它没有青铜器气。气,是气势。青铜器自带庄严肃穆的气势,让我难生亲近感。杭州更像是玉,温润,亲和,谦谦君子。

同样是古都,杭州的体温比别的古都高,或者说它的情商高。皇城根下的北京就不用说了。我去西安,那里的百姓也普遍有一种古都子民的心态。我坐出租车,司机可能从来没有出过陕西省,但他一口咬定西安是最牛的城市。他的依据很简单,十三朝古都,全国唯一。再坐一次出租,司机还是那一套说辞,看我并不赞同,还有些不悦,呛了我一句,你来西安旅游不就是冲着十三朝古都来的吗?我在杭州坐出租怎么也有二三十次,司机会沿途介绍风景,娓娓道来,语调平和,也有自豪感,但是开放分享的心态,并且不忘顺便赞美一下我的家乡。

对身居苏州的我来说,去杭州就像是去隔壁邻居家串门,在去过无数遍杭州之后,还是愿意时不常去转一圈,还是会忍不住感叹,这里真好,大概还是因为这个邻居家实在有着领略不完的风情。

早晨在千岛湖镇的酒店醒来,屏息启窗,清冽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再深吸一口,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凉气顺着气管往下,透彻肺腑,充盈整个胸腔。不用去到某个具体景点,就在酒店附近转转,也是移步换景,人在景中。

也真是奇怪,不管哪个季节,想到杭州,我鼻息里都会隐约闻到一股桂花的香气,它萦绕缠裹着水汽。水汽是西湖湖面上的,也是天目山腰的,或者就是整个杭州的,这种气息温婉美妙,甜丝丝的,带着些许慵懒闲适,延绵徐逝,转而又忽然香浓起来,像一个顽皮的孩童,故意撩拨你一下,然后笑着跑开,看你嘴角的笑意渐收,他又折返回来再次撩拨。

这气息是我记忆里的还是想象中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一座城市有了气息才会动人,才会引人入胜,

想到杭州,我还会想到东坡肉。一块因为苏东坡而多了文化意味的肉,家常质朴。东坡肉其实是很吃功夫的,需文火慢炖,如果上笼蒸前在底下再铺一层天目山笋干,是不是更加杭州味呢?笋干佐酒下饭都是好搭档,温上一壶黄酒,斟满酒盅,正要举杯,白居易说,且慢,为我踟蹰停酒盏,与君约略说杭州。白居易是真心热爱江南,尤其杭州,哪怕离开多年后还是念念不忘:山名天竺堆青黛,湖号钱唐泻绿油。

在我心里,白天的杭州有茶意,是白茶,满身披毫,毫香清鲜,汤色黄绿清澈,滋味淡雅回甘,让人百看不厌。晚上的杭州有酒意,多看两眼,已然微醺,双脚打飘,自感身体轻盈,与身边的景色几近融为一体。倘若喝着酒回味白天的杭州呢?大概,大概再也不想离去了。

淮安记忆

小时候背古诗词,因为偷懒,还老出错,不知道挨了大人多少骂。唯独对那些颂赞美食的,天生有兴趣,背得快,而且准确。最早淮安就是在诗词里以美食的形式一盘盘端到我面前的。一句“淮白美无度,山丹花欲开”,让我知道了淮安有美味的白鱼。诗人也调皮,不说怎么个好吃法,好吃到何种程度,反正美味到无边。同时,那个老饕餮苏东坡还在一旁哼哼唧唧添油加醋地表达对白鱼的思念,“三年京国厌藜蒿,长羡淮鱼压楚糟”,反正,反正你就流着口水想象去吧。

还有那个淮安籍的辞赋家枚乘,他把自己的忧虑和苦口婆心揉吧揉吧烹调成了《七发》,说是劝谏楚太子不要沉溺于享乐,在我读来,其中的《饮食》和《游宴》简直是一份淮扬食单。里面罗列的食材和烹调手法,足以让人边读边咂吧嘴。因此后来每每想起淮安,我都会条件反射地舌下生津,馋虫闹腾。

当然淮安何止有美食,还盛产将相人才。淮安地处淮河之滨,特殊的地理位置孕育了其南北文化兼容的特性。北方的大气开阔,南方的灵秀温润,加之富饶平原水乡的滋养,成就的文韬武略的淮安人不胜枚举。我们最熟悉的莫过于新中国的开国总理周恩来和那个受胯下之辱的韩信。

周总理极具江淮气质,处理国事内圆外方,既有北方人的豪爽果断,又不失南方人的柔韧细腻。而韩信谋略过人,元气彪悍。他的元气是由天赋、志向和自大构成的。他的天赋和志向造就了他的军事才能,使他成为中国军事思想“谋战”派的代表人物。他的自大让他在功成名就、本可以安享福禄的时候,身首异处。

如果没有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背水为营、拔帜易帜、四面楚歌、十面埋伏”这些战术典故今何在呢?而我们的成语了也少了“一饭千金、推陈出新、多多益善、问路斩樵”。

淮安自古人文荟萃,说起来,施耐庵是我的苏州老乡,但他常年生活在淮安一带,他那部家喻户晓的《水浒传》就是以淮安附近的水面和山东的梁山为背景写就的。

对了,还有那位一生仕途不顺、六十岁才当上县长助理的吴承恩。一只在民间传说中青面獠牙的怪物青猴,蹦跶到吴老师笔下,成了嫉恶如仇、机智忠诚、扫尽人间不平、保护师傅修得正果的大师兄。《西游记》里的五个主角和众多的妖魔鬼怪,映射的根本就是我们人类的众生相嘛。不过要说好玩,还得数那只尽管穿着衣服却永远袒胸露乳的猪。他身上有着我们人性的一切弱点,懒、馋、贪财、好色,同时又善良温和,富有人情味,所以我们对二师兄更有亲近感。最无趣的当然是唐僧了,不但迂腐,社会化程度低,还胆小怕事,叫人好奇和惦念的也就是他身上的肉了。我从小就和那些妖怪一样想知道唐僧肉到底啥滋味。一部《西游记》让吴承恩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据了一席之地。

淮安的历史名人里,让我觉得最了不起的当数研究甲骨文的第一人,刘鹗。他兴趣广泛,堪称全才。看他留世的诸多著作,就能知道其在史地、河工、算学、医药、音乐、金石、农商等各方面均有建树。他曾涉猎多种营生,开过烟草店,挂牌行过医,参与过治理黄河及矿产开发。然而今天我们还能记起他,却是因为他的《老残游记》,那也是他写的唯一的小说。

乌什

喜欢一个地方,通常是因为那里有某种让你牵挂甚至着迷的气息,有时候也会具体到某个人。我不喜欢北京,总觉得大而无当,出门办件事如同出了趟远差似的折腾。也不喜欢香港,那里的人把日子过得像是在冲锋陷阵。就算是作为游客,走在街上也感觉被裹挟着上了一趟开往灯红酒绿的快车。我喜欢杭州,一个西湖就足以唤起你心底的柔情。我也喜欢淮安,淮安是我好朋友魏微的故乡,无形中已经多了一份亲切。何况还有那条一天到晚在游泳的白鱼呢。

1.2.4 健康教育 积极宣传这两种疾病的相关知识,包含发病原因、二者间作用、治疗方案等,相关注意事项详细的告知患者,保证治疗的顺利开展,患者如需使用胰岛素治疗,将胰岛素的使用方法指导给患者,并讲解相应的治疗知识,让患者足够认识胰岛素,从而正确的使用。除口头宣教外,还要结合视频教育、健康讲座等多种形式,便于患者理解,促进患者形成正确的认知。

“酒酣夜别淮阴市,月照高楼一曲歌”,我想那晚,诗人温庭筠的佐酒菜里一定也有一条白鱼吧?或清蒸,或糟食。

西望乌什

乌什,在我的记忆里是一个温润、有水汽的地方,像是下了一夜的雨,早起推开窗,外面薄雾弥漫。睡眼朦胧的人心思还停留在没有醒来的那半个梦里。远处马蹄声渐近,梦被叩醒。有马队正纵驰而来,凝神定睛,打首那面大旗上,是个硕大的“汉”字。诧异恍惚间,想要再细看,蹄声已远去,扬起的尘土里裹挟着千军万马的气势。

五百多年后,还是马蹄声,从东边传来,但要舒缓得多,蹄声里还有清脆的驼铃声,不徐不疾。他们这是要往西边的别迭里烽燧去,接下来将会翻越海拔四千多米终年积雪覆盖的凌山(今天的天山穆素尔岭),穿过中亚各国,终点是他们心中的圣地,天竺。路途遥远,前方等待他们的与身后已经过的一样艰险和不可测。眼下,他们的粮草还算充足,最充足的给养是坚定的信念。

更多的人和车队从这个叫别迭里的烽燧经过。

别迭里烽燧,始建于东汉,地理位置独特,是万里长城西部的最尾部,扼守经由此处翻越别迭里达坂北上中亚的通道。唐代以后,这里成为西行使者、商贩及僧人前往中亚各国及印度这一主要通道的重要哨卡。

我最早知道乌什这个地名,是在金庸先生的《书剑恩仇录》里。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初中生,同时也是个狂热的金庸迷,热衷于将小说里的人物、情节与历史事件对号入座。对了,那会儿我最喜欢的学科是地理,本能地对一切地名怀有热忱。

我在纸上记下这三个地名,转身扑向中国地图。偌大的一张地图,我生生在上面找了半天,才在塔里木盆地西北边缘找到它,东与阿克苏相邻,北边和吉尔吉斯斯坦接壤。对于一个没怎么出过远门的十四岁的少年来说,五千公里以外的乌什,无异于天边。

从我所在的东部城市向北飞,而后转向西,向西,一路向西。经停乌鲁木齐,再登机,大鸟依然向西。

六个半小时的飞行,我觉得飞机和我拧巴的腰一样,都有些累了。在我的经验里,这样的飞行长度,应该已经飞出中国版图了。但飞机落地,还在国内,新疆西南部的阿克苏。再驱车向西100公里,就到了乌什。

乌什,曾经是古西域三十六国之一温宿国的都城。因其重要的地理位置,可以想象她当年的繁华热闹。西来东去的各色面容,各种口音,从事着形形色色的营生,汉服、胡服和袈裟同为街市的风景。也是因为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时常兵荒马乱。

乌什作为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驿站,与其有关的许多历史事件和人物都出现过在我们的历史课本上,被要求阅读,被强迫背诵,最后是为了应付考试。

张骞,应该算是汉人同西域外交往来的第一人,是陆上丝绸之路的开创者,也是丝绸之路中道“温宿古国”的踏勘者。我记得他被匈奴俘获后,还被迫娶了一位匈奴老婆。当然,这个没有写进教科书里。

玄奘取经的故事家喻户晓,然而大众传媒娱乐化的解读已经把他消费得不伦不类了。

比较而言,我更佩服那个怀有激情和梦想的班超。两次出使西域,经历了各种险境,前后在西域待了三十年。平定西域五十多国后的第二年,也就是公元97年,班超曾率兵七万到达里海,并派部下甘英出使大秦(罗马)。他这是想要干吗?后人试图从各种史书里抠出他的动机,未果。

乌什,在我的想象里充满了异域风情。无际的戈壁,炎热、干燥、荒凉,生性顽强模样古怪的胡杨,那是一个用马或骆驼出行的地方,一个空气里飘散着孜然味烤肉味的地方,还有迷人的胡旋舞和装在皮囊里的烈酒,也曾是男人纵横阖捭建功立业的沙场。

作为一个江南人,其实不太能体会水的珍贵,尤其对雨水的情感更是复杂。在北方人眼里是情调的连绵阴雨,身处其中的南方人,看看阳台上总也干不透的衣物,再看看脚上湿溚溚的鞋子,难免心生厌烦。而对于西部地区,丰富的水资源无疑是老天的恩赐。

乌什县境内山环水绕,植被繁茂,托什干河、库马力克河以及北山泉水,源源不断地滋养着这片土地。她完全不像我概念中的的西陲小城,城内绿草茵茵,泉眼星罗棋布。一个地方,有了活水,她便灵动起来,便有了生气和柔情。水是最柔软,也是最坚硬的,只要它愿意,它可以抵达任何它想抵达的地方。

乌什,在我的心里是亲切的,全无隔膜感。我从未想到会对一个距自己家乡五千公里、风土人情迥异的地方生出亲近感来。口音、面容是陌生的,饮食起居、宗教信仰是不同的,地貌气候就更不用说了,甚至当地人的表达情感的方式也让我觉得新鲜,可亲近感是真实的。

离开乌什两个月后,有一天苏州落雨,我站在窗前,突然就想到了这个“半城山色半城泉”的地方,就像我从未离开过。而事实上,我在那里仅仅待了两天。是气息,我想是那种温润的气息打动吸引了我。

有时候,乌什在我的记忆里是透亮的,就像是起锅前勾了芡的莴笋,但勾的是玻璃芡,薄薄的一层芡裹住了味道,锁住了水分,却让莴笋的碧绿透着晶亮和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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