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中叶常州闺秀张英及其创作论析

赵厚均

孟缇幼时家贫，常随母汤瑶卿执针线以养家，无暇读书。其幼时学诗的情况，妹纨英《澹菊轩初稿后序》记述甚详明：

姊幼时，先府君恒远游，先孺人躬自操作，姊六七岁即能分劳。年及笄，治中馈，井井有法，孺人极爱之。然苦家贫，且无暇，未能使读书也。偶授唐人诗，姊辄好之，然不能时授。乃与仲姊纬青私取唐人诗、宋人词读之，初不能辨识文字，数日则恍然如宿习。又数日，则窅然通其义，于是尽读家藏书。凡汲炊烹饪、洒扫浣濯、针线刀尺，皆置书其旁，且读且作。仲姊则尽治一日事，俟孺人寝，乃读书达旦，明日治事如故。孺人虽呵禁之，勿辍也。后姊以过劳，故多疾病，恒经月处床褥，然益伏枕读书。故镜台妆匣衾枕之畔，皆简册堆积，至今以为常。

孟缇学诗，虽多得益于母教，苦学之功亦著。其父张琦尽管常年奔走在外，偶一居家，便为之讲授，张琦《纬青遗稿序》云：“余奔走乞食，岁恒一归，不过留数十日，儿女有问字者，心辄喜。然不得常授书，偶一讲说大义而已。……回忆甲戌九十月间夜分，篝灯谈说古今，评骘文字，姊弟五人，环余左右，心甚乐之。”得到擅长诗文的父亲的指点，孟缇诸姐妹的水平自会提升不少。及孟缇年长，张琦已在山东谋得官职。孟缇姐妹与母亲汤瑶卿得随侍，遂有一门风雅，唱和相得之乐。张纨英《澹菊轩诗初稿后序》云：“道光甲申，府君官山东，诸女皆随侍。定省之际，常论说今古，评骘诗词以为乐。”张琦《丁亥中秋对月序》云：“余自少南北奔驰，中秋节多在客中。今者夫妇儿女团栾看月，二十余年所未有，饮酒乐甚，赋诗纪之，并命儿女辈同作。”*见《宛邻集》卷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486册。“论说今古，评骘诗词”与同题共作，无疑对孟缇姐妹的创作有积极的影响。

孟缇在山东与父母、弟妹度过了几年快乐时光，于道光己丑(1829)年仲秋自馆陶赴京师，跟随做了员外郎的丈夫，拉开人生辉煌的序幕。在京师，她不仅结识了许多同样是随宦至京的才媛，如沈善宝、潘素心等，还与京城本地的名媛如顾春等交往。才媛之间切磋请益，赓韵唱和，建立了非常深厚的友谊，也催生了许多佳作佳话，这将在下文予以讨论。道光丙申(1836)，妹婉年四十，孟缇征诗于京师，一时名媛若汪太夫人潘虚白、潘少夫人陆琇卿、狄夫人王甥同、程夫人焦学漪、徐夫人张祥，皆邮寄诗画为寿*张纨英：《书叔姊婉四十征诗启后》，《餐风馆文集》卷一，清道光三十年(1850)宛邻书屋刻本。。道光庚子(1840)，弟曜孙取所为诗删为四卷、词一卷刊行，为孟缇贺五十寿。一时名士闺媛题咏殆遍。岁丙午(1846)，曜孙授武昌令，筑棣华馆迎诸姊，孟缇往焉，“同气一堂，晤聚为乐”*张纨英：《仲远弟四十寿序》，《餐风馆文集》卷一。。明年，返京，复与诸名媛游。《名媛诗话》续集上云：“戊申(1848)饯春日，孟缇召看牡丹，藉与岫云话别。”岁己酉(1849)，沈善宝南归，孟缇赋诗宠行。其时，孟缇年已五十八矣。张曜孙《岁暮杂忆》其七云：“飘荡家何在，荒庭日色凄。”下文复有小注：“孟缇、婉居益阳，若绮居沔阳。”《岁暮杂忆》其八云：“七十宣文老，流离剧可哀。”则孟缇晚年的确有流离飘荡之苦。同诗小注云：“孟缇闻宫中大事，一恸而病。九月，七十初度，坚卧谢客。”*张曜孙：《谨言慎好之居诗》卷十六，清光绪三十年(1904)刻本。该诗系年为咸丰辛酉(1861)，孟缇已年至古稀。《谨言慎好之居诗》卷十七系年在同治壬戌(1862)，该年张曜孙尚作有《舟次得孟缇婉书即寄》《滞迹寄孟缇婉并示翠畦》等诗，说明孟缇是年尚健在，年七十一，嗣后则载籍无闻了。

与孟缇交谊较深者是潘素心与沈善宝。潘素心(1764—？)，字虚白。浙江会稽人。知州潘汝炯女，少詹事汪润之妻。有《不栉吟》三卷，《续刻》四卷。素心较孟缇年辈稍长，不过这并不妨碍两人酬唱。《澹菊轩诗初稿》即有多首两人唱和之作。卷三有孟缇《红梅》二首，卷四有《病中酬汪太夫人见赠即次原韵二首》《汪太夫人以买灯日购得牡丹诗见示依韵奉和二首》，皆录附潘虚白之作。卷四尚有《怀汪太夫人即以代柬二首》《长至日奉和虚白太夫人见示之作》《虚白太夫人屡以新诗见示作此奉柬二首》《残梅和虚白太夫人韵二首》，虽未附潘作，亦是两人唱和而作。孟缇与潘虚白唱和达十三首之多，潘虚白也屡以新诗见示，可见二人交谊之一斑。孟缇《病中酬汪太夫人见赠即次原韵二首》其二云：“当代名媛得几人，松筠气味鹤精神。大才如海诗能健，小别经时梦已频。天与文章传雅教，身兼福寿岂前因。郝钟礼法班家训，珍重千秋不朽身。”《虚白太夫人屡以新诗见示作此奉柬二首》其一：“闺阁应称老谪仙，新诗挥洒墨痕鲜。莫嫌尘事偏相扰，清兴依然在简编。”既夸其“大才如海”，又推为“老谪仙”，孟缇对潘虚白是极为服膺的。

在诸名媛中，张孟缇与沈善宝的关系最为紧密。沈善宝，字湘佩，号西湖散人。山西朔平知府武凌云继室。著《鸿雪楼诗集》十五卷，《名媛诗话》十五卷。早在道光辛卯(1831)，沈善宝就曾为孟缇诗稿作序，称“孟缇贤姊”。时孟缇已入京，沈善宝尚在杭州，两人相交或更在此前，惜材料匮乏，难得其详。沈善宝于道光十七年(1837)入京，加入了京城的名媛圈，也与孟缇往来频繁。《澹菊轩诗初稿》有数首与沈善宝酬答之作。卷四《赠沈才媛湘佩》云：“不学春华斗靓妆，谢家风格本清狂。布衣椎髻原惊俗，寥落千秋一孟光。”以为沈善宝具“谢家风格”，却“布衣椎髻”，有类孟光。对沈善宝之才情与德行皆重之。又《病中答谢沈湘佩夫人枉视即步见赠原韵二首》其二云：“宛转蕉心久未舒，得君佳咏兴何如？比他七发能疗疾，绝胜灵兰玉册书。”谓病中得沈善宝赠诗，胜于枚乘《七发》和灵兰室所藏医书带来的疗效。沈善宝和作其一云：“昨夜梦中犹握手，清谈雅辨论诗家。”梦中犹握手清谈论诗，亦可见两人交情之深。孟缇《沈湘佩夫人惠题拙集叠韵奉柬四首》其二云：“闺阁清才弟(应为第)一流，苍茫仙梦落琼楼。盛名已播千人口，奇气能消万古愁。玉井丹霞濡采笔，宝炉青火炼纯钩。策勋傥比从戎例，娘子军中万户侯。”于沈善宝夸赞得无以复加。这只是《澹菊轩诗初稿》中以诗歌形式而存在的关于两人交谊的记载，《名媛诗话》则以更生动更丰富的诗话形式保留了更加翔实的记录。

《名媛诗话》卷八云：“孟缇弱不胜衣，而议论今古之事，持义凛然，颇有烈士之风。与余尤为肺腑之交。”续集中云：“余寓春明已十二载，最相契者太清、孟缇，不减同气之谊。”“肺腑之交”“同气之谊”，沈善宝于两人之交情已再三致意焉。更有出人意表者，《诗话》卷十云：

癸卯七月既望，月明如水，爽气宜人，银河亘天，吟虫满砌。因忆数月未晤孟缇，不知近况何似，口占一绝云：‘渺渺云罗瑟瑟波，水精帘卷近秋河。昨宵风雨今宵月，料得吟窗秀句多。’诗成，未暇录寄，次日，孟缇忽惠书，并示《月夜见怀·虞美人》二阙……余读之，不觉骇异，何心心相印一至于此？亦觉我两人之交情非同恒泛矣。

月明如水的夏夜，数月未晤面的诗人竟然不约而同地写诗填词一抒思念之情，心心相印一至于此，其交情非同恒泛，亦可知矣。沈善宝不仅在《诗话》中载录了二十几首诗词，其中大部分并未见于《澹菊轩诗初稿》，为我们保留了珍贵的资料，还多次记载了她们的诗文往来活动。卷九云：“乙巳春仲，孟缇以若绮《哭弟妇包孟仪哀辞》见示。”卷十云：“昨于孟缇处借闺秀诗稿，内夹一纸，系《感事诗》十首，不著作者姓氏，因向孟缇问之，孟缇亦已茫然。”续集上云：“张孟缇于乙巳冬初同令弟仲远大令赴武昌，丙午寄诗一册来。”“孟缇自武昌返都，出诗一册读之，沉雄浑厚，似少陵入蜀后所作，益信江山之助不可少也。”或以他人之作供沈善宝编辑《诗话》采择，或以己作见示，孟缇于沈善宝撰成《诗话》有襄助之功。闺友要远行，孟缇会召沈善宝一起作别，续集上云：“戊申饯春日，孟缇召看牡丹，藉与岫云话别。”有素心人，亦邀沈善宝“乐与数晨夕”，续集上云：“山阴韩畹卿淑珍……著有《画香楼诗稿》。善画墨兰，笔力遒媚。戊申春莫，晤于孟缇处，论诗谈画，相得甚欢。”而当沈善宝离京南归时，孟缇更是“极尽绸缪，以诗宠行，情见乎词”(续集中)，前后赋诗达六首之多。“相携逾十载，此别最关情”，面对孟缇的深情厚意，沈善宝则是“方寸已乱，不能酬和为愧”。凡此皆足以见二人交情之深。

更值得称道的是，两人还曾合作填《念奴娇》词一阕，《名媛诗话》卷八云：“孟缇词笔秀逸，真得碧山白云之神。壬寅荷花生日，余过澹菊轩，时孟缇初病起，因论夷务未平，养痈成患，相对扼腕。出其近作《念奴娇》半阙云，后半未成，属余足之。余即续就，孟缇笑云：‘卿词雄壮不减坡仙，余前半章太弱，恐不相称。’余觉虽出两手，气颇贯串。惟孟缇细腻之致，予卤莽之状，相形之下，令人一望而知为合作也。”词云：

壬寅为1842年，清廷已在鸦片战争中溃败，割地赔款，屈辱已甚。对风雨飘摇、外侮迭至的时局，深处闺中的诗人联袂用笔表达了自己感悟，颇得论者好评。“前半阕以幽秀胜，后半阕以雄壮胜。张作是无可奈何，沈作是姑妄言之。宗周嫠纬之思，未必便有此事，却不可不有此志。”*王蕴章：《然脂余韵》卷一，“民国诗话丛编”本，上海：上海书店，2002年。“其眷怀时局似此，求之当时闺阁中所仅见者。”*施淑仪：《清代闺阁诗人征略》卷九，上海：上海书店，1987年，第513页。无论其“幽秀”，还是“雄壮”，两人合作的这首词，对时局的眷怀，对家国命运的关切，都饱含深情，是文学史上一段佳话。同时也是两人同气相求、同声相应的紧密关系的最好实证。

杨金监题跋云：“集中与诸姊弟酬唱之什居多，言简意远，情深文明，诵其诗而知其人，庶有当乎幽闲贞静之旨。”的确，“姊弟酬唱”是孟缇诗作的主要内容。据粗略统计，诗集中与弟妹酬唱之作约有65首，与丈夫酬唱之作有16首，占诗作的三分之一。这是孟缇诗集的特色，可见其“情深文明”与“幽闲贞静”。孟缇与弟妹酬唱多是话别与寄怀之作，故多伤离惜别之语。《怀仲远弟》云：“人生聚散原无定，客里何堪更别离。把酒君邀燕市月，看云我愧杜陵诗。凉飚已逗高梧下，忧思空嗟白日驰。底事年来倍惆怅，秋风萧飒鬓成丝。”诗中充溢着对仲远的思念之情和对光景西驰的嗟叹。“人生聚散原无定，客里何堪更别离”(《怀仲远弟》)，“浮生本无定，聚散惜匆匆”(《抵京后有怀》)，“去住茫茫系我思”(《哀怀》其二)，离情别绪萦绕在孟缇心中，成为创作的主要题材。尽管她有过“不将离思入诗篇”(《书家信后》其一)与“莫因离思黯伤神”(《和若绮妹秋怀韵》其四)的自我约束，但是离思还是弥漫在她的诗篇中，令人神伤。“分手忽在即，离思何可支”(《留别弟妹》)；“客行时已久，离思入斜曛”(《自馆陶入都舟行杂咏》其三)；“昨夜月明今夜雨，助人离思梦难成”(《舟次寄弟妹》其二)；“离思自萦千里外，诗情长在月明中”(《和仲远弟见寄原韵》)；“秋光惨淡云山外，离思无端碪杵中”(《秋夜有怀用仲远弟韵》)；“诗怀半向愁中减，离思都缘静里生”(《病中杂咏示仲远弟》其四)，漫天的“离思”扑面而来，将诗人紧紧包裹，令她无法释怀。“蓬窗镇日无聊赖，尽写离愁寄惠连。”(《舟次寄弟妹》其五)孟缇只好将“离愁”付诸笔墨，寄与兄弟和妹妹。如：

别易深知会合难，殷勤谁为劝加餐。临书挥却千行泪，只恐开缄不忍看。(《舟次寄弟妹》其六)

日短愁偏永，宵长梦转迟。千行伏枕泪，惟有夜灯知。(《岁暮口占示仲远弟》)

满目悲秋色，西风折芰荷。助愁虫响急，破梦雨声多。久病怜予瘦，耽忧奈尔何？寂寥灯影下，相对涕滂沱。(《秋夜与两妹话别》)

归去空言愿竟虚，天涯剩有泪盈裾。一身虽抂终无补，再世能逢恐已疏。此日伤心徒怅望，当时轻别悔何如。那堪病骨支离甚，双鬓经秋懒更梳。(《哀怀》其一)

从这些诗句，我们能够感悟到孟缇的“离思”是多么地深广，同怀之情是多么地厚重。每一次别离，每一回思念，都令她涕泪滂沱，伤心怅望。《和若绮妹秋怀韵》：“会晤空嗟岁月更，商飚已逗客心惊。离愁枨触难成寐，可奈秋窗不肯明。”愁思难寐，盼望早点天亮，可是“秋窗不肯明”，为之奈何？《病中偶吟》其四云：“重帷深押漏声长，如豆残灯接曙光。一枕清宵诗梦好，不知天上有参商。”偶尔的病中沉睡，又让她忘却了参商相隔的苦痛。孟缇的心是敏感而多情的。《归雁》云：“迢递楼头雁，哀鸣定索群。回翔冲暮霭，嘹唳入层云。归去寒犹浅，重来秋正分。天涯有羁客，肠断不堪闻。”羁旅在外，骤闻离群之雁的嘹唳哀鸣，怎不令人肠断？又如《春日书怀》云：“怕听归去雁，偏向静中过。”害怕听到归雁的鸣叫，可它偏偏冲破寂静传来，怎不令人愁绪满怀？“故园三径今何似，消息徒闻雁屡过”(《久不得仲远弟信》)；“无凭最是南来雁，不管离人望眼穿”(《病中有怀弟妹》)，鸿雁屡过，却并未带来亲人的消息，不管离人望眼欲穿。凡此皆见孟缇之情深而文明。

孟缇妹纨英尝云：“姊以过劳，故多疾病，恒经月处床褥，然益伏枕读书。故镜台妆匣衾枕之畔，皆简册堆积，至今以为常。”可知孟缇好读书而善病。病，也是孟缇诗中时常言及的主题。她的诗题中就充满了“病”字：《卧病无聊口占遣闷》《病中重九》《病中偶吟》，这是病中的遣怀之作；《病中有怀弟妹》《病感仿天真阁体并迟仲远弟》《病中奉酬汪太夫人见赠即次原韵》《病中答谢沈湘佩夫人枉视即步见赠原韵》，这是病中的酬答之作。更多的是诗歌中的涉病之句，“多病犹知岁月赊，不堪回首问年华”(感怀)；“病骨避寒兼避月，幽花宜雨不宜晴”(《夜坐》)；“畏寒常瘦骨，多病易伤心”(《仲远弟为陶制府所招匆遽南归余适抱病不胜离索作此寄之》其四)；“跋涉未经惯，谁怜病里身”(《仲远弟入都悲喜交集作此赠之》其二)；“不定浮踪忆远人，病怀难遣转伤神”(《岁暮感怀寄仲远弟》)；“病来无计避尘哗，魂梦长依道蕴家”(《汪太夫人以买灯日购得牡丹诗见示依韵奉和》其一)；“比来病骨支离甚，多恐相逢不忍看”(《汪太夫人以买灯日购得牡丹诗见示依韵奉和》其二)。病骨支离，弱不胜衣的诗人形象浮现于纸上，令人怜惜。《病中偶吟》其二云：“赖有琴书破寂寥，维摩一室净尘嚣。新愁比似长江水，早晚波涛上下潮。”多愁多病，犹如长江生生不已的潮水，吞噬着诗人脆弱的堤防。《寄弟妹》云：“病久愈难速，春来稍可支。气衰仍不寐，肠断已如丝。望月依虚幌，看云动远思。天涯有弟妹，相见复何时？”病体与离愁两大主题，在这首诗中得以汇聚。忧愁伤感成了《澹菊轩诗》的主基调，形成其特有的风格。沈善宝谓孟缇“诗笔幽峭，工于感慨”*《名媛诗话》卷八，《续修四库全书》第1706册。，可谓知音。

当然忧愁伤感并非孟缇诗的唯一，她与丈夫吴伟卿的酬答之作基本上是宁静沉着的。《过蒋园赠夫子》二首、《答夫子雨后即事》《和夫子雨夜不寐》《和夫子新雨初霁清晓观荷原韵》《新秋柬夫子》等皆如是。另有少量写景诗也体现闲适安逸的心境。《舟行偶成》其一云：“春水连天碧，轻舟渡莫江。林梢斜月上，无事倚蓬窗。”春江夜渡，月上林梢，诗人闲倚蓬窗，欣赏美景，心情当然轻松而惬意。《初夏》：“桐阴初转午，花影上回廊。银算犹深押，金猊未尽香。乱红依石砌，新绿涨池塘。乍见呢喃燕，争飞过粉墙。”写初夏小庭深院之景，心绪波澜不惊。《晚渡京江》云：“云水苍茫际，江山旧有名。暝烟凝树合，秋气入云平。岸阔双峰峙，波澄一练横。扁舟自容与，骇浪莫频惊。”中间两联对仗工稳，写景亦佳，非心绪良好写不出。

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八云：“孟缇弱不胜衣，而议论今古之事，持义凛然，颇有烈士之风。”孟缇确有一些诗作较为豪迈，与其幽峭诗风颇不相类。《古剑》云：“百战雄心在，休夸七宝装。风霜凝杀气，神鬼泣寒芒。电掣虚堂冷，虹横碧落长。良才岂沦没，紫彩识干将。”咏古剑而露豪侠之气。《书家信后》其一：“索米年来气浩然，不将离思入诗篇。清狂欲继青莲后，也向长安枕石眠。”清狂欲继青莲，自视甚高。《昭君》二首云：

莫怨丹青误此身，天教艳质著边尘。请看万古轮台月，照尽长门绝代人。

慷慨襟怀类请缨，红颜谩道总倾城。未妨异域埋香骨，赢得千秋不朽名。

前首是传统宫怨主题，若丹青未误，艳质虽不必“著边尘”，也只落得长门幽闭，老死宫中的结局。末联气魄宏大，含无边幽怨。第二首则以为昭君出塞有类于请缨报国，襟怀慷慨，虽是“异域埋香骨”，却“赢得千秋不朽名”。这是对清代比较盛行的功业主题的认同，显示其“议论今古之事，持义凛然”的一面。又《咏古》其一：“无盐未必胜东施，不遇齐王世岂知。纵有奇才无所用，倾城毕竟逊娥眉。”咏无盐而入君臣遇合的母题，虽不及咏昭君的识见，也融入了自己的感慨在内。

孟缇有《澹菊轩词》一卷附《诗稿》后，录词三十四首。又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八录《念奴娇·感事》一首，与沈善宝合作《念奴娇》半阙；卷十录《虞美人·月夜怀沈湘佩》二首。则孟缇存词三十七首又半阙。孟缇父张琦、伯父张惠言一起编选了《词选》二卷，促成了常州词派的崛起。张惠言论词主张“比兴寄托”与“意内言外”，注重思想内涵与表现技巧，对清词发展有重要贡献。孟缇的词作亦深受影响。《念奴娇·感事》云：

秋光正好，甚浮云，翳日才晴还雨。做弄秋容，狼藉甚，宋玉悲秋正苦。括耳商飚，填膺幽愤，咄咄终何补？流波欲挽，可堪更惜迟暮。 极目衰草繁霜，荒烟独树，摇落浑无主。啼杀鹧鸪，行不得，一片精诚难诉。伍相潮飞汨罗，江阔只共冤魂语。沉埋谏草，谁教饮恨千古。

词作于鸦片战争后。清廷溃败，国运衰颓，孟缇也感受到了时局的危机。“甚浮云，翳日才晴还雨”，暗指外敌入侵的阴云笼罩在祖国大地；“流波欲挽，可堪更惜迟暮”，是对清廷欲有所作为而不得的深深感喟。下片起首描摹出一片肃杀凄凉之景，亦是对战后衰败景象的实写。“伍相”诸句似指林则徐的战后被放，饮恨千古，语极忧愤。无怪乎沈善宝会夸赞其“持义凛然，颇有烈士之风”。前引与沈善宝合作的《念奴娇》半阕云：“良辰易误，尽风风雨雨，送将春去。兰蕙忍教摧折，尽剩有，漫空飞絮。塞雁惊弦，蜀鹃啼血，总是伤心处。已悲衰谢，那堪更听鼙鼓！”亦是感怀时事之作，幽约怨悱而不能自已。这两首词寓怀国事，感时伤怀，是闺秀词中不可多得的佳作。因为晚出，并未收录于今本《澹菊轩词》。

关怀时事，只是孟缇词作的一个方面，更多的还是酬赠与个人抒怀之作。酬赠如《菩萨蛮·对月同纬青妹作》《南浦·芦花和夫子》《祝英台近·画夫容同若绮妹作》《疏影·水仙同若绮妹作》《水调歌头·归燕和婉妹》《高阳台·和若绮妹咏菊》《南浦·见雪和夫子》等，多为咏物之词，基本能切合原作所咏而生发之，宛转缠绵，兼具超隽神采。个人抒怀之作，与其诗相近，多叹病伤离。如：

去年燕子来无数，不住呢喃语。今年燕子恁无情，知是病余憔悴不堪听。 支离三月幽闺卧，强自扶床坐。几时散步倚阑干，已是春花落尽未曾看。(《虞美人》)

病怯晚寒严，休卷重帘。穿窗无奈朔风尖，人与梅花同瘦损，一晌厌厌。 新月上茅檐，眉影纤纤。闲愁暗逐漏声添，回首岳云千里外，清泪空粘。(《卖花声》)

燕子不再呢喃，是因为它知道我“病余憔悴不堪听”，燕子之多情可见；“春花落尽未曾看”，是因为我“支离三月幽闺卧”，错过了花开时节，病魔之无情亦可见。这是春日里孟缇的病况。另一首则为冬日之境。病怯寒风，重帘不卷，可寒风还是穿窗而入，透彻病骨。病中不寐，月上茅檐，闲愁暗生，不觉清泪涟涟。“支离三月幽闺卧，强自扶床坐”，“病怯晚寒严，休卷重帘”，较好地刻画出深闺病卧的自身形象。词风幽秀。又《卖花声》云：“身世等浮鸥，欲住无由。天涯几见月如钩，想得新来帘不卷，一样凝愁。 雁字过重楼，归思悠悠。春来准拟趁归舟，终日寻春春不见，何事迟留。”以飘泊无定的浮鸥自比，终日凝愁，归思悠悠。准拟春来驾舟而返，最终仍迟留在外。《水调歌头·归燕和婉妹》云：“惆怅天涯羁旅，一样凄凉怀抱。”以归燕而寓羁旅之愁，皆是伤离之作。此外，更有叹病伤离融合在一起的作品，如《壶中天慢·病中感怀》云：

楼头雁字却回风，惊起哀鸿嘹唳。不管离人肠易断，酿做一天愁思。扇已迎秋，蝉还泣露，一例添憔悴。飘零倦客，啼鹃省得深意。 堪叹梦影匆匆，韶华易老，雨溅飞花碎。有恨只应和泪咽，回首旧游难再。隙月留辉，残灯恋影，耿耿心如醉。漏声听彻，独怜欹枕无寐。

哀鸿、秋扇、露蝉、啼鹃，一系列意象“酿做一天愁思”，使得离人肠断，倦客憔悴。词人本在病中，已禁不住愁思搅乱，又哪堪韶华易老，旧游难再？“隙月”句，无限多情，只惹得词人“欹枕无寐”。全词意象堆叠，情感浓烈，具有感发人心的力量。

四、余 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