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接在历史之上
2018-07-22雷澍宇
雷澍宇
传统与传统文化虽然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我们依然有与传统渐行渐远的感觉。在泛阅读时代,人们往往胶着于当下生活,而少了探颐索隐、钩深致远的兴趣。旧生活——往往是传统与传统文化的载体的网络资源——虽然非常丰富,但人们兴趣的触须也很难伸向过去。因此,传统与传统文化常常是束之高阁,很难进入平常人的视域。
这时候,不期然读到了张新安的新作《奇丐》(见本刊2017年第10期)。
故事:传统复活的载体
传统文化融入文学,从内容上讲,往往有鲜明的地域特色;从形式上讲,往往以传统的文学叙事手法、讲故事的方式出现。外埠作家,以津门题材擅长的冯骥才——标志为发表于1984年的《神鞭》;省内作家,以阎连科《东京九流人物系列》为代表;本埠作家,以孙方友《陈州笔记》、张新安《绝招》为代表的创作,都是以文学手段而复活传统文化的突出努力。他们采取的形式,无论以传奇方式还是笔记方式,都利用了传统小说的常用手段——讲故事的方法。
《奇丐》写了捻军首领张宗禹的故事:张在起义失败后,隐姓埋名,流落栖身在周家口,以乞讨为生。英雄落难亦非寻常之人。他的乞讨自与他人不同,已引起街谈巷议。更兼夜居荒坟野外,偶抒磊落之慨,终被捕快察觉,于是擒拿与反擒拿展开,最后英雄又一次杳然遁去,不知所终。
张新安小说以善讲故事有名。小说开篇就是:“据老辈子人讲,奇丐出现在周家口西坊子街、牲口市、老街一带乞讨,是在光绪年间。有那么一天,老门老户的街坊们,偶然看到一个年约五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瘦高个,左腿跛,破败相十足的人沿街乞讨,此人就是奇丐。”乞丐,讨饭之谓也,何以为奇丐?小说采用传统小说巧设悬念手法,由此为始,制造了一个个扣子、悬念。相信新闻5W用到这篇小说的欣赏上一样管用:他是何方人氏?他为什么这样?他睡在哪里?他最后怎样?小说一步一步勾引着读者的兴趣,围绕奇丐的遭遇,尽情铺展演绎。
讲故事手法在小说技术发展到今天的情况下,常常不被重视。但纵然是那些新潮小说家们,他们也往往不得不借助故事,而进行他们或则隐蔽或则显露的讲说。比之讳言讲故事的新派作家,张新安小说的可贵之处,乃在于不弃不离,始终以讲好故事为己任,借助故事的载体,使传统文化复活在其中。通过阅读,我们知道了周口的过去,过去的街道,过去的民俗,过去的生活,令当下生活在高楼环立的周口人感到别样滋味。而这些,如果离开了故事的载体,很难想象怎么进行作者的传达与读者的接受。
当然,讲故事并不只是中国的传统。域外名著《十日谈》《一千零一夜》《坎特伯雷故事集》等等,莫不以擅长讲故事驰名。“任何时代真正的艺术都有某种特点,而伟大的小说家总知道怎样讲故事。”因此说,讲故事是传统小说的最主要的表现手法。在今天表现旧生活时,讲故事仍然是比较切合的表现手法。张新安的创作,无论是就小说技术的古为今用,还是弘扬传统文化方面,其经验足资借鉴。
历史:嫁接文学的砧木
故事之于小说固然重要,然其旨犹在塑造人物。而人物总是生活在一定的历史空间里。人们对于过往生活的记忆,总是寻找哪些有代表性的人物,作了那个时代的符号。因此,文学往往与历史结缘。历史好比土地,而文学是在这土地之上而结出的奇葩。《奇丐》里的张宗禹是捻军起义的首领,捻军起义则是中国近代史上一次波澜壮阔的大事。捻军在周家口的活动在捻军起义的历史上居于相当重要的位置。作者捡拾的正是这次起义的流风余韵,题材虽大,着眼却小,正所谓以小见大。以小而博大,非熟悉大而不能。张新安深厚的历史学养之功,使他的小说高屋建瓴,以文学手段,拉出当年金戈铁马的历史事件,使小说的凝重性、可读性大为上升。当然,文学不必胶柱于历史,但历史的规定性,却也时时规范着文学。以具体历史作了背景的小说,有的植根于历史,经得起检校,有的却并不能。显然在这里出现深厚与肤浅的区分。品味《奇丐》,就引发了对于这段历史深究的趣味。翻看历史,《清史稿》载:五年,败捻首张总愚、牛洛红于湖团,又败之于徐州西,追剿入河南。张总愚踞西华,牛洛红踞上蔡,设伏万金寨,图钞袭官军。
又载:(曾国藩)又奏:“扼要驻军临淮关、周家口、济宁、徐州,为四镇。一处有急,三处往援。”
方志文献自然也不会漏过。《周口市志》载:
清咸丰三年(1853)至十年(1860)捻军多次从豫东的苏、鲁、皖等地进占周家口……咸丰四年捻军200余人进驻周家口禹王官,数日后南去。咸丰八年(1858)捻军占领周家口,活捉并杀死王可思后离去。
又,曾国藩驻扎周家口镇压捻军始末:曾国藩闻张宗禹率捻军一支由沙河南下,6月14日,曾国藩采纳刘铭传的建议,又奏定驻守贾鲁河、沙河之策。15日曾国藩由济宁登舟前往周家口。
同治四年(1865)4月24日,曾格林沁……与捻军作战时全军覆灭,僧格林沁被毙命……21日,曾国藩奏定剿捻之策。曾国藩以四镇之中,唯周家口地当要冲,须有支较强的部队驻守。
四镇之中,周家口为要。于是,曾国藩驻军周家口,“修沙河、贾鲁河,开壕置守。”完成了他晚年又一次的“辉煌”。对于周口历史上这浓重的一笔,没有厚积,难来薄发。而张新安显然是有准备的。他的长篇历史小说《名臣遗踪》早已将这段波澜壮阔的大事进行了构撰,而曾国藩、张宗禹、牛洛红等与之相关的历史人物则不断地成为他小说里的人物。因此,《奇丐》虽小处着眼,实是在历史的富矿上打了一个竖井,唯此,历史成为了珍贵的砧木,文学借助于这段砧木,才得以敷衍铺展,长出如生的枝叶,使历史复活在了文学之中。而周口的历史,因名人而生色,因文学而得以显扬。
传奇:历久弥新的笔法
现代派小说对中国的影响随着现代派小说在上世纪早期传到中国即已开始,但那个时期的著名作家基本还都是走的传统小说的路子。
到上世纪80年代打开国门,现代派文学借助新思潮的涌动,体现为“先锋文学”浪潮一波又一波的推进,形成了先锋小说对传统小说的全面碾压,使小说的理念与技术都发生了很大进步。今天,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或者并行不悖,或者相互融合,小说家们根据自己的喜好与特长,各自发挥,呈现百花齐放的格局。然而,随着新媒体、自媒体的覆盖范围越来越大,人们的阅读习惯也随之发生着急剧的变化。网络文学中的网络小说成了速食性食品,小说创作又似乎回到过去传统小说的文本模式与传统。不过,万变不离其宗,无论是先锋小说试图弱化小说传统文本模式,还是网络小说对传统的回归,都还离不开传统小说中的固有手法。这是因为,传统小说毕竟是在自然状态下生长起来的,适合了人们乐于听故事、讲故事的本能需求。假如说,初始的小说是简单的,现代派不满足于这种简单而使小说复杂化,而网络小说又回到了简单的路子。张新安的小说创作,不能说没有先锋文学的影响,但他基本上还是沿着传统小说的路子进行他的文学开拓的。无论是作品集《绝招》,还是单篇的《奇丐》,都能看到他承继传统,以小说作为对历史真实和历史本质的追寻方式,尽力使得传统通过文学的载体而再现。
首先是张新安小说选材之奇。《奇丐》写的是捻军首领张宗禹起义失败后的一段史迹。小说以口述历史的方式展开,把一个淹没在历史长河里的陈年旧事从记忆层面泛出。正所谓奇人必有奇事。虽然张宗禹已“沦于”乞丐,但他精神并无沉沦,他的乞讨与别人自是不同。小说以白描方式,寥寥数笔,就把一个不同凡响的乞丐的奇处写了出来。他虽然要饭,但“完全不同于其他乞丐”,全无乞求施舍的模样。乞讨所得一旦多余,总是买上鞭炮燃放,目的是“为了惊醒梦中人”。夜晚睡在义地,于夜深人静之时,他的英雄之气才一得伸展,但也由此引起了捕快的怀疑,“推断出他绝非等闲百姓”。小说由此追溯历史,以倒叙手法讲述了他当年金戈铁马的活动。最后众捕快前往捉拿,他“故伎重演,跳入沙颍河,抱竿顺流而下,自此不知所终”。从奇丐出场到飘然远去,小说以诗意的讲述,使得故事宛然如歌。这种特点与传奇小说“征奇话异”的特色一脉相承。“所谓传奇,也就是传记奇人奇事之意。”张新安小说取材于旧题材的小说,大多具有這一特点。
以张新安对传统小说浸润之深论,他的小说既有笔记小说的特点,善于捕捉历史或现实中的“闪光点”,同时又能够吸纳传统小说敷衍故事的技巧,将这些闪光点以诸多生活细节充实起来,因此,他的小说兼有传奇小说与笔记小说的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