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大戏
2018-07-21冀志学
冀志学
山西乃“中国戏曲的摇篮”,山西地方剧种曾有54个,占全国300多个剧种的约六分之一,居全国之首。早在汉代,山西就出现了戏曲的萌芽,到了元代,山西已是全国戏曲艺术的中心。目前山西省现存元、明、清时期的旧戏台三千多座,属全国第一。全国仅存的元代戏台都在山西省,成为珍贵的历史文物。除了古戏台,还有大量和戏曲有关的出土文物,戏曲之乡的美名实至名归。山西地方剧种中的“大戏”是人称“山西四大梆子”的蒲剧、晋剧、北路梆子和上党梆子,看大戏看的就是梆子戏,其他如秧歌、三弦等算不上大戏。
蒲剧,又称蒲州梆子,是山西四大梆子戏中最古老的剧种。蒲州梆子传到晋中,吸收了晋中的祁太秧歌和说唱艺术的优点,形成了中路梆子。小时候听姥爷讲,上世纪30年代蒲剧艺术家王存才表演的《挂画》轰动一时,男扮女装,踩跷表演,演的是元代贵族少女耶律含嫣听说心上人花云到来,喜形于色,情不自禁,踩椅挂画布置洞房的故事。含嫣在板凳上如耍杂技一般或蹲或立,或单腿或双腿上上下下,观者也替她捏一把汗。一会是凤凰展翅,一会是童子拜佛,一招一式无不切合少女订钉子挂画时的喜悦心情,一点也没有卖弄技艺的感觉,真是精彩绝伦、叹为观止。当时流传着“误了收秋大夏,不误存才挂画”“宁看存才挂画,不坐民国天下”的褒奖之词,受欢迎程度可见一斑。
清朝同治以后,中路梆子的名气愈发响亮,随着晋商的脚步开始流传到河北、内蒙古、陕西、甘肃等地。晋剧和关老爷可以说是晋商的文化名片,也是晋商公共关系的利器,许多大字号养着自己的戏班子,不惜代价,舍得下本,延名师、请名角、储后备、订华服、置笙吹、建戏台、起高薪,以至于到清道光之前,晋剧曾一度雄踞北京剧坛。也许因道光帝不喜奢靡,晋剧在京城和京剧竞争落了下风。因晋商多出自晋中一带,晋剧也就必然产生于山西中部,也称中路梆子,因为剧团多、影响大,久而久之也就称之为山西梆子了,用时髦的话就是规模决定地位,思路决定出路。
介休人看戏首选山西梆子,老乡们都能哼唱几句,有的老戏迷一部大戏都能唱下来,群众基础实在是雄厚。记得介休刚解放,好多地方张罗着成立戏班子,如沙堡、北村、西刘屯等地的戏班子就很有名。当时刚刚有了晋剧的名称,中部各县都成立了县晋剧团。几年下来晋剧发展飞快,有继承也有创新,艺术水平有了很大进步。尤其是在丁果仙、牛桂英、程玉英等晋剧名家的努力下,在全国有了较大的影响。
说到丁果仙,她在晋剧界坐头把交椅。上世纪30年代在北平演出时,丁果仙经常与京剧同行交流,丁果仙以《反徐州》向京剧表演艺术家马连良的《四进士》学习,吸收了京剧的艺术营养,使其在艺术上更加炉火纯青,京剧大师梅兰芳也专门找丁果仙切磋技艺。解放后,丁果仙11次率团进中南海为中央领导演出,其中有6次演的是《芦花》,毛主席称赞她有阳刚之气。丁果仙深受介休人民的喜爱,解放初期她常来介休演出。凡是丁果仙的演出那真是场场爆满、万人空巷。《打金枝》就是丁果仙、牛桂英、郭凤英、冀美莲等晋剧名家精雕细刻出的精品,这部戏在60年代拍成了电影,现在依然是山西省晋剧院的保留剧目。丁果仙还注重向民间戏曲学习。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介休干调秧歌盛行,丁果仙听说张壁村一位老艺人和龙凤村的窦东喜表演的《走山》声情并茂,以唱功和台步见长,尤其是老曹福的扮演者唱功了得,唱到激昂处涕泪俱下。丁果仙专门去拜访了他们,并请他们在老爷庙演出,每句唱词,每个架势她都细细揣摩。以后丁大师在晋剧《走山》中吸收了许多干调中的独到之处,我们现在有幸在丁大师及其传人的视频中还能看到一些干调的影子。
我的母亲现年九十有三,常常给我们讲她小时候看戏的情景。也就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那时候看戏不用买票,老百姓无论男女老少,只要有戏人人都能去看,那真是看戏的黄金时代。戏班子一般是由粮行、百货行等大商家付钱请来的,老百姓白看,白天黑夜各一场,至少三五天,有的要演十天半月。演出地点主要在老爷庙、城隍庙、火神庙、圪洞财庙。那时候没有固定座位,男人们站着看,女人孩子们坐在桌子上看。50年代介休有了剧院,开始是露天的,尽管简陋,但有了大条凳,不用分男女了,也开始用上汽灯了。收了夏,收了秋,农民进城看戏的也就多起来了。一到有戏的傍晚,十里八村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向戏园子涌来。来时人们脸上挂着期盼,看完戏大多在十一二点,带着欣慰和满足而去,心里又憧憬着下一场精神的盛宴。
我第一次看戏,只有八九岁,记得是父亲领着我和二弟一起看的,一路上的欢喜雀跃仿佛就在眼前。当天演的是《鲁达拳打镇关西》,是水浒戏。当时不明就里,只记得肉包子在台上扔来扔去,鲁达把镇关西打死了。回家的路上我问爹爹,鲁达后来去哪儿了,爹爹说他出家了,就是后来的花和尚鲁智深。以后还看过《云罗山》《打渔杀家》《空城计》《牧羊卷》《梵王宫》《梁山伯与祝英台》,当时太小,剧情不甚了解,主要是看个热闹。
过去的艺人地位低下,被人称为戏子,生活艰难。介休人说,一不打戏,二不剃头,三不给裁缝当学徒。前些年演的《郭兰英》电视剧就很好地展现了艺人的酸甜苦辣,有三分奈何人们是不会从事这些行当的。著名歌唱家郭兰英是唱晋剧出身,晋剧对她的演唱很有帮助,仔细听听还真有点晋剧的韵味。开戏前一天要预告剧目,戏板牌子上写的谁是主角决不能更换,即使主角病了也不能顶替。有一次程玉英唱《孟姜女》,牌子上写的她是主演,恰恰病倒了,实在唱不动了,只好请别的名角出演,观众就是不让,非要程玉英出来。没办法,程玉英只好出台再三鞠躬解释并含泪演唱了《火焰驹》中的“大祭桩”,才算了事。有一次丁果仙到平遥一家大户人家唱堂戏,主人不怀好意连点六次《芦花》,这出戏费工费力,唱起来要情绪激昂,声嘶力竭,六次唱下来丁果仙劳累过度晕厥在地。旧社会经常能看到,戏开演了,突然有达官贵人驾到,戏就要停下来,演员打躬作揖对这些人表示欢迎。还有的老爷们往戏台上扔钱叫打赏,演员则服服帖帖接受施舍。
新中国成立了,艺人们翻身做了主人,成为受人尊重的文艺工作者。像丁果仙、牛桂英、程玉英等成了人民艺术家,这在旧社会是想也不敢想的。50年代丁果仙等老一辈艺术家,对晋剧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取消了“那伊呀哈哈”等难听的调门,开戏前不再打头堂二堂了,唱《秦香莲》等苦情戏也不需要往脸上抹油了。
介休流传着这样的段子,“能叫跑的丢了鞋(hai),不要误了程玉英的嗨嗨嗨”。程玉英在介休深受戏迷爱戴,《秦香莲告丈夫》《打神告庙》《孟姜女》等剧目是她的代表作。介休东大街老爷庙前有一条街中街,楼上楼下全是饭馆和卖小吃的,程玉英来介休一般在此下榻。程玉英吃饭很讲究,菜品要求高,盘盘碟碟,四八大碗,吃惯了老在一两家饭馆吃,有些菜品每次必点。坂地村有个外号叫碗沿子的老农,光棍一条,种的几亩地,农闲时给人家管媒说拍,挣点零花钱,酷爱看戏,尤其是程玉英的戏,他是一场不落。只要程玉英来介休唱戏,他早早地用小毛驴驮上一口袋粮食在西门外一卖,卖下的钱用来下馆子,开戏前来到程玉英常光顾的饭馆,伙计问,吃点啥,碗沿子说,程玉英吃啥俺吃啥,多少年多少次都是这样,在介休戏迷中传开了。有人把碗沿子的事告诉了程玉英,她开始不相信,说的人多了,程老板和饭馆老板一核实确实无疑,程玉英深受感动,主动找到他,又一起吃了顿饭,还结拜为兄妹。碗沿子可算是介休最早的追星族了。
从清朝到民国,再到上世纪60年代,戏曲的作用可大了。最基本的作用是娱乐,耳目之乐也。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在看戏过程中,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是重要的社交活动,是人们平淡生活的慰藉,是沉重生活的救赎和释放。在通讯基本靠书信,电话电报未进入寻常百姓身边,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更没有互联网,甚至收音机都是奢侈品的年代,只有戏曲可以活跃人们枯燥的生活,愉悦人们沉闷的心灵。在那个教育匮乏,文盲遍地,小学毕业就算文化人的年代,看戏就是学习,学文化、学礼仪、学规矩、学做人,在看戏的过程中传承文明,培养道德情操,针砭时弊,除旧革新,惩恶扬善。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戏曲里有道德的楷模,也有人生的底线,办事的红线,戏剧就是社会的良心,就是教化所在。真是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诚哉斯言。在那个时代,设想如果没有了戏剧,可以说人生如雾霾,白昼如长夜,往来多白丁。1948年春,毛主席在兴县看了晋剧《打金枝》后说,此剧讲君臣团结,人民之福,教育子女,顾全大局,是教育干部的好戏。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几十年过去了,老一辈晋剧艺术家多已作古,当年看戏的先辈已多数离开人世。我们这些中老年人喜欢坐在戏院看戏,但是大型剧团下不来,介休晋剧团也是漂泊不定,经营惨淡,据说在内蒙一带活动。爱看戏的介休人只好到公园里听听业余票友们的自娱自乐,不见了名家名票。农村红白喜事中的山西梆子演出也是“老子的队伍重开战,三五个人七八支枪”,七零八落,班容不振,行当不全,唱不出个名堂来。加上中西乐器交响混响,震耳欲聋,穿插着流行歌曲震天动地,老年人就只好退避三舍,没有了丝竹乱耳之乐,而是乱了章法,老年人无奈无趣极了。虽然有几次去太原在省晋剧院排练厅看了几次折子戏,有王爱爱、栗桂莲、宋转转等大牌演员,但回到介休就只能看看晋剧影碟,隔着层屏幕,差了点意思。是电影、电视、广播和互联网等现代的东西冲击了传统文化,也可能是晋剧节奏跟不上时代变化。非物质文化遗产,老祖辈留下来的好东西好玩意会不会丢失?国粹谁来保护、谁来整理?现在的介休人听不到干调秧歌了,晋中人听不到晋中落子了,山西的年轻人不听山西梆子了,太原虽然有莲花落,可是曹强老先生撒手走了。这几年来也出现了许多名家名剧,比如太原实验晋剧团“梅花奖”获得者谢涛主演的《范进中举》《傅山进京》演得就很好,可是我们介休人只能看电视看影碟,见不到真人。现在李总理提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标准有一条是“有山有水有乡愁”。绵山有点嘈杂,洪山源神池断了水,我们的乡愁就只剩下看戏,看地地道道的山西梆子,品味乡音乡韵,吼几嗓子,打几板子,一板一眼,有板有眼,功夫到位,有滋有味,放空心情,慢慢悠悠地欣赏,不知道这算不算俺的中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