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热现象的思考
——有感于少年冰球的火爆与戏曲教育的冷清
2018-07-21徐秉梅
徐秉梅
近日,几乎是在相同时间,先后看到了见诸于报刊和微信公众号上的两篇文章,其中一篇题为《北路梆子去年只招到12人》,另一篇则是与上文形成冰雪两重天的《远离冰雪的深圳为何掀起“冰球热”》,内容记述的是中国少年冰球运动在现代都市的火爆。
在常人看来,无论是两篇文章所谈论的主体,还是所涉及的主题、内容,所归属的领域,似乎都毫不搭界,却被我这样生硬的扯在了一起来谈论,颇有些牵强的意味。或许是多年做戏曲工作的职业习惯,看到这一冷一热的两篇报道,对同处在现代社会时代背景之下,同样得到了国家重视的两种事物,竟存在着如此大的差别,禁不住让我心生感慨,更难掩对戏曲现状和未来的忧虑。
国家政策的倾斜
对于冰球运动缘何能够在短时间内迅速在中国发展起来,新闻媒体几乎给出了相同的答案,那就是:“这项运动,(得到了)国家政策的倾斜,硬件设施的日益完备、家长和孩子们观念上的转变,正培育着这项运动在‘新大陆’发展的土壤。”“得到了社会、学校、家长三方支持……”
由此,我不禁联想到,近年来,悠久而文化底蕴深厚的传统戏曲艺术也同样得到了国家政策的倾斜,甚至其被重视的程度和影响力还远超于冰球运动:“国家艺术基金项目”的大力扶持,“千人计划”的分期实施,“戏曲进校园”活动的如火如荼——表面上看似已呈火热态势的传统戏曲艺术,却缘何难以出现像冰球运动那样的火爆场面?尤其是对于戏曲教育来说,更是难以受到国人的青睐,吸引到更多的追逐者?思量再三,或许是戏曲尚未真正地赢得社会、学校和家长的认可。若再进一步深入地探究,则应当还有更深层的缘由!
随着2015年7月国务院办公厅《关于支持戏曲传承发展若干政策》的出台,以及之后一系列大政方针的相继颁布和实施,使得自上世纪80年代初逐渐退缩为边缘艺术,并几乎从城市民众视野中消失。沉寂多年的传统戏曲,其所承载的中国传统文化内涵,终于在进入新世纪之后的十多年又重新获得了国家和政府的重视,受到了来自于国家层面的保驾护航。因而无论是对于戏曲的保护和传承、戏曲的剧本创作、戏曲的演出、戏曲的生产条件、戏曲表演艺术团体、戏曲人才的培养和保障机制,还是戏曲的普及宣传、组织领导等各个层面,《政策》都给出了明确而有针对性的指导意见。单就作为戏曲基础教育的人才培养来说,《政策》明确提出“对中等职业教育戏曲表演专业学生实行免学费。地方各级财政部门应切实落实大中专戏曲职业教育生人均拨款制度”的相关指示。在戏曲师资力量的配备上,也提出了“鼓励戏曲表演类民间艺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参与戏曲职业教育教学,建立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双向进入’机制,设立技艺指导大师特设岗位,鼓励有条件的戏曲职业院校成立大师工作室。支持戏曲艺术表演团体与戏曲职业院校合作,建立学生学习(实践)基地及人才培养基地”。同时,针对戏曲艺术的传承,要“实施‘名家传戏——戏曲名家收徒传艺’计划,支持各级各类戏曲艺术表演团体、学校、研究机构采取‘一带一、一带二’等方式传授戏曲表演艺术精粹。建立戏曲院校青年教师与戏曲艺术表演团体青年骨干‘双向交流’机制等戏曲艺术表演团体青年表演人才培养机制。”另外,还针对人才的引入和戏曲从业人员的社会权益保障等问题,特别指出要按照“特人特招、特事特办”的原则,“设立戏曲从业人员保障公益基金会”。这诸多涉及戏曲人才培养的方方面面指导性意见,可谓细致周到、无微不至。
又得益于国家艺术基金的资助,山西戏曲的编剧、表导演、舞美、灯光以及评论理论等方面的人才,都相继获得了阶段性的培养和扶持。省级和各地市政府也相应而具体地制定了相关戏曲政策,注入了扶持资金,从而使得各级戏曲院团的演出市场逐渐拓宽,戏曲陆续走进大中小学校、厂矿、军营、社区,以及偏远的乡间窝铺。这种推广和普及,使一直以来与戏曲没有任何交集的80后、90后、00后年龄段的孩子们,通过与戏曲艺术的近距离接触,从中体会和领略到了古老戏曲的艺术魅力,熟悉和了解到蕴藏在其中的历史文化知识。戏曲艺术终于在被冷落多年之后,重新回归到了人们的视野之中。
起步晚发展快 历史久生存难
出于好奇,我又查阅了中国少年冰球运动的相关消息,大致了解到:冰球运动在中国的发展一直处于相对落后的状态,与荷兰、加拿大、美国等冰球运动发展良好的国家相比,不仅起步晚,而且因这项运动受客观条件的制约,几十年来在全国范围内仅有哈尔滨、佳木斯、齐齐哈尔等三个专业冰球队。且因受到诸多客观因素的影响,专业冰球队的招生面临着诸多困难。但令人深感意外的是,近年来在北京,甚至是远离冰雪、地处南国的深圳等地,冰球少年的人数突飞猛进,这项一直在中国属于冷门的体育项目,竟然不知不觉间成为了都市青少年和家长们追捧的运动。据《北京日报》报道:(截止2018年4月)“北京业余青少年冰球队由最初4支到如今100多支,呈井喷式发展态势。不知从何时起,在北京市的各个冰球场,每到周末,都有越来越多的孩子身影出现。这只是北京中小学‘冰球热’的一个缩影。”另据《深圳晚报》刊载的消息:“冰球虽然(在深圳)还是不为太多人所知的小众项目,但已经逐渐有了自己固定的训练、参赛和消费人群。”
反观当今的戏曲,在一系列利好政策方针的颁布并逐步实施之下,戏曲的整体发展已然曙光重现。但具体到戏曲教育领域,却依然无法突破诚如《北路梆子去年只招到12人》一文中所谈及的招生困局。这种尴尬的局面真真切切地困扰着身处戏曲艺术最基础地位、担负着为山西戏曲发展培养后继人才的各级戏曲教育机构。
曾经在2015和2016年间,我们因承担一项国家社科基金课题任务,先后对山西境内涉及戏曲专业的山西戏剧职业学院,以及地市级的9所中专艺术学校、2所职业技术学院做过深入调研。从中了解到:截至2016年,除山西戏剧职业学院戏曲生招生状况良好外,其他如太原市艺术学校,曾在2010至2015年间每年仅招到几名学生,累计戏曲专业学生不足百人,所幸在新一届校领导的努力下,2016年招收到60名学员;大同市文化艺术学校,2016年在校戏曲专业学生,仅有三年前为大同耍孩儿剧团代培的耍孩儿专业60人,晋剧专业已连续两年招生人数为零;长治艺校在校的60名戏曲专业学生,是2013、2014年两年累计招收的,2015年招生为零;运城市艺术学校,各专业在校生359人,戏曲生仅为24人,不足总数的十分之一;吕梁艺校在2015年招收的60名新生,全部为舞蹈、声乐专业,戏曲专业招生人数为零;情况最差的是阳泉市艺术学校,从2006年至2016年连续十年间,学校戏曲表演专业未能招收到一名学生,没有学生可教的戏曲科面临着教师自然减员后的名存实亡。
另一种情况是,调整合并到当地职业技术学院之中的原晋城艺术学校,戏曲专业在学院中的受重视程度和经费使用方面相对较好些。而另一所合并到忻州职业技术学院的原忻州艺术学校,也就是《北路梆子去年只招到12人》一文中涉及到的主体单位,其生存状况则不容乐观。合并后的职业技术学院升格为大专院校,而忻州艺校隶属于其中的戏曲专业仍保留着中专身份。据我们当时了解的情况:从2011年至2016年,该校戏曲专业每年招收十来名学生,且女生居多,加之戏曲教师多为外聘,行当不全,原本应该以行当来分类教学的戏曲科,只得因地制宜改为按照男、女性别分开上课。戏曲专业教学训练的场所,是由文化课教室充当的。无论是从场地面积、内部设施,还是从场地高度来说,均不符合戏曲教学要求。所使用的把杆、地毯均是从原忻州艺校拆迁而来的旧物件,斑驳变形,年久陈旧。学生们在这样的把杆和地毯上练功,老师们最大的担忧正是学生的安全问题。按照常理,并入技术职业学院后,在经费方面应当享受到国家对职业教育更大力度的支持,同时也相应获得一些政府对地方戏曲的支持。但这两项经费扶持对于戏曲科来说都是可望而不可及。面对戏曲专业的不景气和不能够为学院带来经济效益,学院领导也不愿将其他热门专业的经费与之共享。在当今多媒体普及的时代,学院为戏曲专业配备的最现代化的教学设备,仅是一台DVD机。尽管生存艰难,但戏曲科仅有的三位老师,一直凭着自己对戏曲的深厚感情执着地坚持着。从事日常教学的老师,都是艺术系主任通过动员说服自己的老师、同学不计低廉的代课费请来帮忙教学的。即使在这种状况下,他们仍然克服一切困难坚持参加每一届的“山西省艺术中专教学汇演”,并获得了很多荣誉,还培养了5名全国少儿戏曲“小梅花奖”获得者。
时隔两年之后,当我看到《北路梆子去年只招到12人》一文时,感觉一如我们当初调研时的情形。更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距离2015年国务院办公厅《关于支持戏曲传承发展若干政策》的出台已过去近三年时间了,戏曲教育依然没能享受到来自国家和政府的“红利”。再结合我们的跟踪调查得知:山西现有的12所拥有戏曲专业的高职、中专及技术职业学院(艺术科戏曲专业)戏曲专业招生情况和专业生存状况,依然如同戏曲处于低谷时期的情形一样,一些曾经连续多年招不到学生的艺术学校戏曲专业,目前的招生人数仍然为零;而另一些如上文中所谈到的“只招收12人”的北路梆子专业生那样、每年招收不足两位数或仅能凑够两位数的学校,招生数量依然没有增加。戏曲专业所面临的招生困难、师资力量薄弱的难题,较之以往几乎没有什么改观。
市场催生发展
为什么冷门的冰球运动能在短时间内火爆起来?为什么悠久而底蕴深厚的戏曲艺术却一直无法走出困境?也许正是应了人们常说的那句话:有市场才能有发展吧!
冰球运动之所以能够在中国迅速发展起来,或许正是家长们洞悉和充分了解了这个社会,了解了周边事情的变化,了解了整个局势。更准确地说,是中国家长们通过韩国男女冰球队将以东道主身份直通2018年平昌冬奥会的讯息所触动,他们瞅准的是即将到来的2022年北京冬奥会上,冰球将成为冬奥会中最重要的集体项目这样一个契机,从而催发了都市冰球运动的狂热劲头。家长们愿意掏钱让孩子打冰球——这是市场需求决定的。
而相对于戏曲教育,尽管上有国家的倡导和扶持,下有戏曲人的努力,但基于众多原因所造成的戏曲生存的诸多现实困难,使得它不能够像冰球运动那样形成广阔的市场需求,产生巨大的轰动效应。
贵族式运动 贫困式艺术
据悉,学习冰球每年需要数万元的投入,一些经济实力雄厚的城市里的家长为了孩子能得到更好的发展,甚至是在孩子尚处于幼年时期就不惜花巨资把孩子送到国外学习冰球运动。因而该项运动被冠以“贵族式”名讳。而与之相比较,如今的戏曲学习则属于“贫困式”的教育。为数不多的戏曲学子多数是来自于家境贫困的偏远乡村的孩子。即便是国家免除了学费,而在校期间还要支付的生活费、服装费(学生日常所需的练功服、练功鞋)、军训费等种种费用,对于这些经济困难的家庭来说,依然是一笔承担不起的开支。
地区的差异,经济的悬殊,从而导致了两个极端。
未来前景清晰 行业不具优势
少年冰球运动之所以在中国都市中火爆,其中更深一层的意义在于,城市中条件优越的家长们希望子女通过掌握这项国际主流运动的技能,在增强体质的同时,能够为今后出国留学铺垫道路。而相对于戏曲艺术来说,之所以不被国人看好,是因为国人看不到这个行业所具备的良好前景:
首先,在同样免除了学费的中等专业学校中,戏曲专业与其他专业相比,非但没有享受到任何特殊的优待,相反还因其专业特点,要承担更多的学习费用;其次,不具备任何优势的戏曲专业人才培养,还要面临漫长的学习周期、艰苦的练功等诸多问题,自然难以吸引到更多的学戏者;第三,尽管国务院办公厅《关于支持戏曲传承发展若干政策》中明确了“特人特招、特事特办”,但现实人事制度之下,亟需人才的用人单位因不具有自主用人的权限,想要吸纳人才,要受到编办、人事等机构的牵掣,要经过人事部门的层层选拔考试,这对于文化程度相对薄弱的戏曲专业毕业生来说,很难顺利通过考试,以进入具有正式编制的国有院团工作,难以实现学以致用;第四,即便是进入演出团体,但由于目前我省多数国有院团多已转企改制,省、市级院团尚有来自政府财政的部分扶持,而绝大多数县级剧团虽名义上仍属国有院团,实质上早已变成自收自支机构,偏低的待遇收入,致使演职人员难以安心艺术创作;第五,戏曲演出团体常年奔波演出的生存条件和环境,对于现如今择业机会多样化的国人来说,自然是避而远之;在看不到戏曲行业优势和未来前景的情形下,即便是有来自于国家和政府的鼓与呼,但因戏曲不能像类似冰球运动那样具有吸引力,所以很难争取到更多的参与者。
九层之台 起于累土
令人欣喜的是,在国家艺术基金项目的扶持下,我省新创剧目层出不穷,依托各剧种经典剧目所举办的各类人才培训项目先后实施,各剧种艺术家开设的“戏曲艺术家工作室”“名家传戏”“戏曲名家收徒传艺”以及“戏曲进校园”等活动的开展,使戏曲的传承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逐渐在大中小学校培养起新一代戏曲爱好者。更为可喜的是,2017年我省第一个戏曲表演本科专业在山西运城学院落地,标志着我省戏曲人才的培养迈上了新的台阶。
但仔细分析目前所实施的一系列人才培养计划,都应当属于对已有人才的拔高或再深造。而对于处在最基础地位的中等艺术学校的戏曲启蒙教育阶段的戏曲专业招生中面临的生源问题,以及戏曲毕业生的出路问题等,依然缺乏从根本上理顺和解决的良好对策。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戏曲的未来,需要源源不断的后来承继者。而这一切都离不开体制的帮助。更准确地说,一是需要国家奖励政策的出台,给予愿意学习戏曲的儿童以奖励,让有意愿学习戏曲的孩子,不再为沉重的学杂费望而却步;二是需要教育部门的合作,如若能将戏曲特长纳入到高校特长生范畴,我想这对于吸引更多的人参与戏曲,将会是个很好的途径。三是如若能够用政府补贴的形式,动员更多社会力量参与校园戏曲教育,将推广戏曲艺术进校园作为长效机制,而不仅仅止于演出团体到大中小学校演几场戏。四是需要理顺人才使用和流动机制,实现学以致用、人尽其才。五是提高戏曲从业者的收入待遇和社会地位,以行业荣誉感,增强全社会对戏曲艺术事业的尊重和喜爱。
习总书记在2018新年贺词中曾以“九层之台,起于累土”来描绘我国今后30年的美好蓝图。民族戏曲的发展,也同样需要以“不驰于空想,不鹜于虚声”的精神,把处于基础地位的戏曲教育的土壤夯实打牢,才有可能为戏曲的未来筑起坚实的“九层之台”。如若不然,不单单只是出现如山西省忻州市北路梆子研究院院长、北路梆子国家级传承人杨仲义所担忧的:“不消10年,北路梆子可能就会消失”的危机。对于任何一个剧种,都将会面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困境。最好的例证,就是截至2016年文化部所做的全国戏曲剧种普查呈现在我们眼前的结果:山西境内已然消失掉了十多个地方剧种。
唯有在全社会的共同努力下,戏曲这一宝贵的民族艺术才有可能真正进入到发力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