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与豁达
2018-07-20庄汉楚
庄汉楚
《小石城山记》与《黄州快哉亭记》都是山水游记,它们在描绘自然风光的同时,都流露出作者的贬谪情怀。不过,就两篇文章的情感基调而言,它们是截然不同的:柳宗元在抑郁中流露出悲愤,而苏辙则在恬淡中流露出豁达。两篇文章在情景氛围的创设, 贬谪情怀抒发的方式,作者的身世际遇和学术思想上都表現了这些特点。
一、情景氛围创设的不同:弃地废景的灰暗与临江筑亭的明朗
两篇文章选择不同的景物来表现不同的情感基调: 柳宗元选择弃地废景的灰暗来表现自己的悲情;苏辙则选择临江筑亭的明朗来表现自己的豁达。
《小石城山记》中的永州本就偏僻,小石城山就更鲜为人知。小石城山上别无他物,唯石块而已,如文中的“睥睨”“堡坞”皆为颜色灰暗的石块,甚至颜色明净一些的水也难得一见,只能以投石的方式听到水声。如“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声。”而树与竹也只能生长在表面无土壤的石缝间。茅坤评价《小石城山记》“借石块”“以吐胸中之气”(《唐宋八大家文钞》)。茅坤的这个评语,准确地点出了柳宗元选景的用意。《小石城山记》全文不见一丝亮丽景色,不见柳宗元的一个朋友,哪怕是一个随从。只有柳宗元孤零零跑到偏僻的永州抒发他的千古悲情。这荒凉的景色,犹如一股灰色的烟雾,缭绕在柳宗元的眼前,使柳宗元的心中始终抑郁和悲愤。它挥之不去,并且愈来愈浓,紧紧地缠住了柳宗元的心。“一切景语皆情语”(王国维《人间词话》),《小石城山记》景色的灰暗,正是作者内心世界悲愤的流露。
《黄州快哉亭记》则选景开阔,基调明朗。为观览长江的胜景,张怀民临江筑亭。在快哉亭中,极目远眺,江流愈来愈宽,甚至“与海相若”,亭中所见景物“舟楫出没”,“鱼龙悲啸”,甚至沿江渔民的屋舍,古时的战场,历历在目。苏辙可以“濯长江之清流,揖西山之白云”,苏辙思接千载,甚至是曹孟德、孙仲谋、周瑜、陆逊等英雄人物,都充溢心中。苏辙能极享耳目之乐,全然不以贬谪为怀。作者豁达之心,犹如冉冉升起的朝阳,冲破贬谪情怀烟雾的缭绕,照亮了作者的内心世界。张伯行恰如其分评价《黄州快哉亭记》,“有潇洒闲放之致”(《唐宋八大家文钞》)。
二、贬谪情怀抒发方式不同:质疑神灵的落寞情怀和安贫乐道的超凡脱俗
两篇文章在艺术手法的运用上也不同:柳宗元是政治斗争失败而被贬,遭受的政治迫害较深,故柳宗元不敢直抒胸臆,只能采用间接的象征手法;苏辙是因上书言事获罪遭贬,政治迫害相对较小,故苏辙采用“直铺其事”的“赋”的形式,宽慰与自己有相同遭遇的张怀民,实际上也是在安慰自己,用意比较明显。
柳宗元因王叔文集团遭受迫害而被贬永州九年,柳宗元自视甚高,认为自己是“贤者”,而朝中居官者多为凡庸和群小。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想为朝廷出力的愿望愈来愈强烈,柳宗元本已压抑的心便愈来愈焦虑不安,以至于开始质疑神灵,“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而灵魂的这种焦虑,更加重了柳宗元对残酷现实的认同与对命运不公的悲愤。柳宗元由自视甚高到灵魂的焦虑不安,由灵魂的焦虑不安到质疑神灵,由质疑神灵到对残酷现实的承认,由承认残酷的现实到倍感自身的悲哀。他的悲愤犹如层层叠加的铁塔压抑着他的身心,使得他的悲愤无以复加。以至于柳宗元对“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和“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的两种说法都表示不信。“是二者,余未信之也”便是这种恶性循环心态的真实反映。
苏辙因替苏轼的“乌台诗案”上书得罪了权贵而被贬黄州,不仅自己被贬,其兄苏轼同样被贬,照理他的心情应该比柳宗元更为恶劣,情感应该比柳宗元更为悲愤才对,但苏辙在《黄州快哉亭记》却表现得安贫乐道,超凡脱俗。他借张怀民临江筑亭“以览观江流之胜”和苏轼为“快哉亭”的命名,表面是赞赏张怀民不以贬谪为怀,实际上也在安慰自己。在贬谪这件事上,他表现出泰然处之的情怀,流露出有别于一般士子的“忧乐观”。《黄州快哉亭记》更具有“赋”的特点,它用行文的明快流畅,文章结构的一唱三叹,景物的开阔明朗,甚至豪迈的英雄人物,雄壮的古代战场的衬托,把自己“不以谪为患”的豁达胸怀明白充分地表达出来。
三、身世际遇与艺术思想的不同: 家道没落的伤感和“治心以释”的洒脱
柳宗元有显赫的家世。但家道没落的伤感,重振家风的责任感和自己的遭贬不遇,压抑着柳宗元的身心。苏辙则深受佛的影响,虽屡遭贬谪,但却能释怀。
柳宗元的八世祖到六世祖,皆为朝廷大吏,五世祖曾任四州刺史。入唐后,柳家与李氏皇族关系密切,只高宗一朝,柳家同时居官尚书省的就达22人。但到了永徽年间,柳家屡受武则天的打击迫害。到柳宗元出生时,其家族已衰落,从皇亲国戚的特权地位跌入一般官僚地主阶层之中。柳宗元曾祖、祖父也只做到县令一类小官。其父柳镇,官秩一直很低。当他步入官场时,当他调回长安任监察御史时,当他参加王叔文的永贞革新时,他是何等的踌躇满志。他仿佛看到柳家已经重拾声势,并有可能由他创造另一个巅峰。可惜因为永贞革新,他从此失去了施展抱负的舞台,失去了重振家道的机会。贬困永州,残酷的政治迫害,艰难的生活环境,使得柳宗元悲愤、忧郁、痛苦,加上几次无情的火灾,严重地损害了柳宗元的健康,甚至到了“行则膝颤,坐则髀麻”的程度。柳宗元的母亲卢氏因随柳宗元到贬谪地永州,未及半年便离开人世。母亲的逝世对柳宗元的打击相当大。长期的遭贬不遇,穷苦的贬谪生活,浓厚的“忘亲”负疚感,使得“悲情”成为柳宗元在永州九年创作的主基调。
苏辙明确表明自己是“吾修身以儒,治心以释”(《闲居篇·中庸子传》)。在苏辙看来,“儒家思想,循器而得道,佛老思想,主道而离器。”他将儒家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与佛的“超凡脱俗”完美的结合在一起。苏辙仕途上的不如意,在佛道的帮助下,很快便得到解脱。另一方面,苏辙的思想受其兄苏轼的影响非常大。苏辙曾说:“仁兄子瞻余师友也”。苏轼诗文的豁达世所皆知,故苏辙的散文也深得苏轼豁达的精髓。《宋史·苏辙传》评价苏辙的散文“殆与兄轼相迫”,又说苏辙“性沉静简洁,为文汪洋淡泊,似其为人”。苏辙散文“淡”的特点,表现为恬淡和疏淡。他行文平和,毫无剑拔弩张,甚至叫嚣粗豪之气。《黄州快哉亭记》的豁达,实际上是苏辙的性格和修养使然。吴楚材和吴调侯评价《黄州快哉亭记》:“读之令人心胸旷达,宠辱都忘”(《古文观止》)。吴楚材和吴调侯的评语,准确地把握了《黄州快哉亭记》豁达的情感基调。苏辙借苏轼为“快哉亭”命名,勉励自己“使其中坦然”“将何适而非快”,苏轼借苏辙为“超然台”命名,勉励自己“无往而不乐”(苏轼《超然台记》),兄弟俩的思想互相渗透,互相宽慰,互相唱和着自得其乐的心得,响彻着北宋的上空。虽然苏辙屡遭贬谪,但他仍能写出象《武昌九曲亭记》和《答黄庭坚书》这样豁达的文章。可以说,豁达是苏辙生平创作的主基调。
纵上所述,与其说是《小石城山记》表现了柳宗元的悲愤,倒不如说这悲愤是从柳宗元的心中自然而然流出来的,更是柳宗元的家世和自己的生活遭遇造成的。与其说《黄州快哉亭记》表现了苏辙的豁达情怀,倒不如说这豁达情怀是受苏轼的影响,更是苏辙豁达本性的自然流露。
责任编辑朱守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