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尔各答:睡在晨光中的少年
2018-07-19于坚
于坚
超越性的生活必须基于黑暗的质地,黑暗储存着细节、丰富、时间,湿婆是一位黑暗之神
加尔各答醒来了,没有抑郁症的城市,眼眨毛上闪着轻微的光。光芒来自街道上古老的树木,来自在人行道上跳跃的乌鸦,来自各种各样的杆子、电线,这些电线被拉扯缠绕得乱糟糟的,就像一卷卷鸟巢;来自灰尘和那些素食者们留下的垃圾堆;也来自人们的身体,许多赤脚,来自女人身上的小乐队,印度女人走起来环佩叮当,耳环、鼻环、手环、脚环……
这是一个旧世界的城市,古老的生活世界,许多房子已经住了上百年,许多职业已经从事上千年。有个瘦高个子的男子挥着一群瘦骨嶙峋、光芒万丈的羊在街上走,忽然转进了一座大门,我跟过去,里面草木葱茏,大树掩映着几所平房,有几个人从里面提着小桶或者碗走出来。男子接过桶,蹲下来开始挤奶,羊群低着头吃着院子里的草,他是卖羊奶的。就像一个神话。
街道的名字从未变过,人们一直住在他们祖先住过的房子里,房间被包浆浆洗得乌黑。焕然一新在加尔各答很抢眼,很危险。全新的东西意味着已经被“诸神”抛弃。“诸神”是最古老的氏族。这是一个还可以看见身体和土地的城市,它居然是印度最大的城市。毫无世界大都市那种洁癖、那种拘谨感,人气十足。
白发苍苍的车夫赤裸着上身小跑着,在微飔的帮助下,女人的腰部在沙丽下面露出了丰满的线条,裹着白袍的印度教教徒袒露着古铜色的肩膀站在黑暗的门洞里,就像某种远古的灵魂……印度给我一种手舞足蹈的感觉,身体相当放松,这个国家在跳舞。跳舞的大街(人们的姿势各式各样,东拉西扯、东张西望,蹲着、站着、躺着、坐着、走着、无数的方向,随随便便,飘飘欲仙……有人挨着墙根小便,在印度,你永远不必害怕内急。这不是卫生观念的问题,是神的问题,神有卫生间吗?),跳舞的市场(就像已经消失的中国的乡村集市),跳舞的天空(无数的乌鸦,黎明我打开窗子,外面飞着上万只乌鸦,惊天动地,代表黑暗赞美伟大的黎明。之后是鸽子的群舞)跳舞的灰尘和炎热,跳舞的拖鞋,赤脚。福柯所谓现代社会对身体的规训在印度远远没有完成。
没有城管,人行道上到处是摊贩,就像我少年时代的昆明,没有摊贩的街道还是街道吗?那是医院或兵营的过道。到处是神庙,神龛。许多行道树安装着小神龛,供着湿婆的像,树身被彩色的布条、带子装扮得就像新娘。虽然已经7点钟,并没有出现某种被时间一声令下,就集体朝公司涌去的跑步洪流。
我曾经在澳门遇到一条街,整条街都在卖耐克公司制造的跑鞋。印度以赤脚为荣,那是神的脚。一切慢吞吞的,牵着小孩去上学的母亲,卖早餐的小摊围着一群人,坐在人行道上翻弄脚底板的僧侣,有人匍匐在地上吻一位大师的脚,清洁工在马马虎虎地扫地,无数的狗在玩,许多人看上去无所事事,只是在闲逛、深思。相貌像雅利安人的出租汽车司机听不懂任何语言,只懂他家乡的方言……
这个少年睡在人行道上,无数的脚在他身边河流般淌过。他一直睡到中午,怀着信任。从另一种世界观看,这也许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睡在大街上,垃圾堆就在他身边,他需要的可能是救助,拖起来,押到儿童救援中心去。这是现代社会的慈悲。但是印度还有一种更古老的慈悲,释迦牟尼就曾经是这样的流浪者。如果将释迦牟尼送到流浪汉收容所去,佛教就不会诞生了。
印度的身体无所不在地抵抗着起源自西方的阿波罗式的现代规训。印度坚持着手工的辛苦,不便、麻烦、脏乱差,印度不把这些视为生命的障碍,相反,超越性的生活必须基于黑暗的质地,黑暗储存着细节、丰富、时间。湿婆是一位黑暗之神。西方式的现代性,意味着灵魂被重新定义。“人们不应把这种灵魂视为某种意识形态残余的死灰复燃,而应视之为与某种支配肉体的权力技术学相关的存在。”“它生于各种惩罚、监视和强制的方法。这种现实的非肉体的灵魂不是一种实体,而是一种因素。它体现了某种权力的效应,某种知识的指涉,某种机制”,福柯说。这个在灰尘滚滚的大街边沉睡的少年是黑暗的吗?看上去不是,他睡得那么美好,安详,光明。
(作者系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