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如何做到“义利兼顾”

南方周末记者 张玥晗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朱莉

“一个关注社会议题的企业，一个以社会利益为使命的企业，常常也是更有盈利能力、更有可持续能力的企业。”

越来越多的西方专业研究机构从那些基业长青的企业身上总结出成功奥秘在于关注社会发展，但如何从实证的角度来说明这个道理，深圳社投盟发布的“义利99”榜单或提供了一种创新性的思路和方法。

南方周末记者 张玥晗

发自广州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朱莉

2018年7月15日，国家药监局一纸通告引起了公众的关注。该通告称，在对长春长生（其母公司长生生物是上市公司）飞检时发现，其冻干人用狂犬病疫苗生产过程中存在记录造假等行为，严重违反药品GMP行为。据中国之声《新闻纵横》报道，“这是长生生物自2017年11月份被发现疫苗效价指标不符合规定后不到一年，再曝疫苗质量问题”。

为何会出现疫苗生产记录造假行为？企业在产品质量安全方面应该承担怎样的主体责任？目前，该事件仍在调查中。

事实上，因企业盲目逐利而给公众、社会、环境以及后代带来恶果的事例迄今一直层出不穷。企业除了为股东创造利润价值之外，能否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不单纯以利益作为衡量标准，是否能追求更长久的价值，做到“义利兼顾”？

2017年年底，一份由社会价值投资联盟（以下简称“社投盟”）发布的A股上市公司社会价值评估报告揭示了上市公司中存在“义”与“利”的关系，并评选出了基于沪深300成分股的“义利99”排行榜。

位于深圳的社投盟是由友成企业家扶贫基金会、联合国社会影响力基金、中国投资协会和清华大学明德公益研究中心等机构联合发起的跨界非营利组织，是国内首家专门支持“义利并举”类型社会创新创业项目的投资促进平台。

2018年7月17日，社投盟（深圳）创始主席、友成企业家扶贫基金会理事长王平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电话采访时说，“义利99”的使命就是揭示义利关系，这种关系是真实的而不是臆想的，而榜单最终说明“一个关注社会议题的企业，一个以社会利益为使命的企业，常常也是更有盈利能力、更有可持续能力的企业”。

创建一套全新评估体系

近年来，对“好的市场经济”“好公司”的呼声，对“企业社会责任”和“义利并举”的期待渐成潮流。国际上多位经济学家、管理学者、企业家、慈善家纷纷发起不同的倡议和运动，“影响力投资”“共益企业”等新名词开始频频见诸报端。

“但是并没有一套综合性、对义与利同时评价的框架体系去衡量一个经济主体，究竟创造了哪些经济、社会和环境的综合贡献。从社会需求来看，中国乃至世界都需要包括一个综合性的价值评判标准体系，”社投盟秘书长白虹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表示，这个体系应当形成一个全新的“通用语言”，综合考量经济价值与社会价值，“只有把内部财务表现和外部效应量化评估出来，才可以有价值判断，而价值通过创造、传递和变现，就可以打通现存在于商界、公益界之间的壁垒，既有社会理想，又切入经济主流。”

2017年初，社投盟发起了“义利99”上市公司社会价值评估项目，以“上市公司社会价值评估模型”为工具，以沪深300成分股为观察对象，基于观察对象所创造的经济、社会和环境综合效益，对300家上市公司的综合价值进行量化评级。最终，得分居前99位的企业名列彰显社会价值的“义利99”排行榜。

为什么是99家上榜企业？“从专业投资角度看，当投资组合当中有30只以上股票时，整个组合才起到分散风险的作用。我们选取99家企业上榜，也寓意社会价值高的公司能基业长青、义利久久。”白虹这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社会价值如何量化评估？

“义利99”的社会价值评估难点在于如何量化社会价值。社投盟项目评估团队在实际调研中发现，国内国际相关机构在企业社会责任领域关注的内容都很分散，“有人研究指标、有人研究问题、有人考量环境等等，而且均偏公益属性，很少有真正切入企业核心战略，甚至从实业延伸到资本市场，几乎没人尝试。”该报告主要参与者白虹说。

白虹将量化了社会价值的探索过程，称为一次全新的“发现之旅”，因为并不仅仅来自经济的数据考量，还牵扯到社会、环境等综合认识，在数据基础上，建立有效的“评估模型”，更需要多领域的专家共同跨界协同，并完成海量的数据分析。

时间再往前溯至2016年10月，在社投盟牵头下，中国投资协会、证券时报、深圳证券交易所、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友成基金会、清华大学、深圳国际公益学院等42家机构联合协作，来自经济、社会、环境、管理、人文等领域的68名中外专家参与，在14个月中联合完成研发、建模、检索、实证、分析等工作，最终，从目标的驱动力、方式的创新力和效益的转化力等三方面综合考察上市公司。

考察目标的驱动力，就是考察评估对象的价值定位和战略规划，探究组织根本上的“义利取向”问题。“考察企业的使命、愿景、价值观与可持续发展、‘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五大发展理念是否契合，再来看价值观有没有呈现到企业的中长期战略中。”白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方式的创新力，是考察评估对象在生产技术、运营模式和管理机制方面的创新。这个部分，被白虹称为是评价的核心部分，“我们常说义利是对抗的，是零和游戏，因此，想改变义利的关系，靠原来的方式行不通，就一定要寻找创新的方法。”

白虹举例说，一个以石油为主营业务的能源企业，通过自己创新协助改变了原有的污染问题，同时帮助企业扩大了市场覆盖面，增加了客户，改善了企业形象，这一点在创新力上就是加分项，“在这个科技驱动力越来越强的时代，创新不仅是一种手段，应该上升到经商的底层逻辑上。企业创新能力越强，发展空间越大，其义利并举的可能性就越高，路径选择也越灵活。”

第三个维度是效益的转化力。考察评估对象所创造的经济、社会和环境综合效益，重在衡量企业最终所实现的结果与价值。“就是行动力，一个企业有初心，有创新，最后要落实到具体效果上，是否在经济、社会、环境的综合效益上取得了优异表现。”

白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三方面的考量“形成了企业发展的立体空间，缺一不可，当三者很契合的时候，会形成非常巨大的动能”。

哪些企业上榜“义利99”？

2017年12月，2017年度A股上市公司社会价值义利99报告&榜单在深圳正式发布（详见B15版榜单）。从榜单内容来看，南方周末记者发现上榜企业实现了全行业覆盖，约半数企业集中于工业和金融行业；其中80家在东部地区，聚集在环渤海、长三角与珠三角三大经济区，黑龙江、宁夏、甘肃、青海、西藏、安徽、湖南和广西均无企业上榜。

其中，上榜企业规模从百亿以内到10万亿以上均有分布，其营入水平横跨百亿到万亿之间，纳税超十亿元的公司超过80%，半数以上的公司市值超千亿元。国资与民企兼具，国企占比略大，其中正泰电器、中兴通讯和比亚迪等24家民营企业谋求义利并举的发展，从强手如林的沪深300跻身“义利99”。

从整体情况看，2017年度“义利99”的社会价值贡献和市值表现均优于沪深300。尤其在价值驱动、管理创新、社会转化和环境转化4个指标上，“义利99”对沪深300有明显的比较优势。社投盟（深圳）创始主席王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而在战略驱动、模式创新和环境转化方面，虽然表现优于沪深300，“义利99”的得分率依然不足50%，仍有较大提升空间。

在客户价值、员工权益、安全运营、合作伙伴和公益贡献5个关乎社会福祉的方面，“义利99”均领先沪深300超过10个百分点，比较优势明显。

在环境保护方面，“义利99”也领先于沪深300，尤其是污染防控和绿色发展两项的对照组差异明显，说明“义利99”上榜公司在三废减排与应对气候变化等领域做出了切实努力。

而在经济效益和盈利能力方面，“义利99”上榜企业都相对于沪深300平均水平体现出比较优势。“义利99”的平均营收规模是沪深300的2.4倍，平均纳税总额是沪深 300的2.5倍，分红水平在2014到2016年间一直高于沪深300，平均净资产收益率也高于沪深300，且展现出更加稳定的可持续盈利能力。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锁定沪深300成分股作为评估和筛选的范围，“义利99”榜单无法避免沪深两市资本市场的内在局限性，例如很多信息技术领域的优秀企业选择赴香港或海外上市，导致信息技术行业的上榜率大大降低。据白虹透露，沪深300这套评价体系只是系列评价的第一步。2018年下半年，社投盟就会立项，先以港交所上市的中资企业为目标，再逐步发展到海外上市企业的评估。

此外，社投盟也承认，此次评估主要依据上市公司和监管当局公开披露的数据信息，尚未深入企业开展尽调，不排除存在部分企业由于披露不足而未登榜单、部分企业由于言过其实而错入榜单的可能。

为什么这些企业名列前十名？

据榜单显示：中国建筑、长江电力、正泰电器、烽火通讯、中国神华、上海石化、京东方A、青岛海尔、农业银行、中国铁建等十家上市企业名列前十名。

白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中国建筑成为第一名，“非常出乎意料”，因为对消费者来说，它是ToB端（对企业服务）的业务模式，对他们的产品和服务缺少直接感知。但中国建筑在三方面的指标都很高，而且是持续性的。

据公开资料显示，2017年，中国建筑安全生产投入170亿元，亿元产值死亡率0.27%。除了资金投入以外，中国建筑还建立了严格的供应商评价体系，根据评价结果对供方进行新增、考核与剔除。2017年度供应商审核率达100%，关键产品供应商通过质量环境和职业健康安全管理体系认证比率达到100%。 社投盟对中国建筑进行了深度访谈和长时间跟踪分析，最终发现“从中国建筑来看，一个企业战略目标越清晰，越稳定，创造的综合价值会越大，可持续性也会表现的相当稳定。”

与此同时，十九大报告对“环保”“绿色消费”“消费升级”的政策指引在企业承担社会责任方面得到了体现，但社投盟相关负责人也指出，“尽管不少上榜企业在污染防控方面采取了有效的措施，但中国企业普遍缺乏能源消耗管理的长效机制”。

中国神华的入选，也曾在社投盟内部引起很大的争议。一些专家认为这是一个煤炭企业，不应该进入社会价值的范围内；但另一些专家认为，煤炭企业也是现阶段社会发展的必备产业之一，“打个比喻，煤炭企业看上去是个脏孩子，但是脏孩子不见得是坏孩子！”白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实际上中国神华在绿色开采、清洁生产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神华在信息披露方面做得非常好，“神华社会责任报告披露的信息质量、广度、深度，在中国上市公司当中都是一流的。”其旗下的企业基金会神华公益基金会在2017年对外捐赠6300万元，开展爱心行动救助白血病和先天性心脏病患儿超过3000名。

正泰电器是中国产销量最大的低压电器生产商，成功进入“义利99”榜单三甲，也是民营企业当中排名最高的公司。他们与浙江省政府合作，在衢州市柯城区实施公共机构太阳能光伏发电项目，利用闲置的公共屋顶资源安装光伏发电设施，发电收益用于发展经济薄弱村。最终有近7万平方米的公共建筑屋顶资源划入该项目，建成后年收益将达到600多万元，可为80个“空壳村”每年增收近8万元。

在采访中，白虹再三感慨，对民企来说，一方面应对非常激烈的市场竞争，另一方面在环境保护和社会领域有出色的表现，“这样的贡献非常可贵”。

期待商业不作恶

虽有预期，但“义利99”最终产生的结果依然出人意料。

在2016年6月到2017年11月18个月的回测期间，“义利99”模拟指数跑赢了上证50、沪深300、上证综指和中证500，且累计涨幅不断拉大，现金分红比例高于沪深300，机构性投资者持股比例也高于沪深300。

白虹说，这个结果出来，他们首先是震惊，然后去核实，“所有专家组都沸腾了”。这说明，代表了情怀经济的“义利99”模拟指数完胜了所有的市场指数。在利上，这些有“义”的企业，也获得了回报。

王平认为：“‘义利99的最大价值体现在它改变了人的认知，改变了工商文明三百年来人们对义利之间关系的看法”。王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虽然中国古代传统的思想中就有义利并举之说，也有越来越多的西方专业机构也从那些基业长青的企业身上总结出成功的奥秘在于关注社会的发展，但如何从实证的角度来说明这个道理，“‘义利99提供了这个开创性的理路和方法”。

一直关注企业社会责任议题的中欧国际工商学院会计学教授陈杰平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说，在当今，“商业不作恶，实际是市场竞争的结果，当你处于一个垄断的市场，才可以胡作非为。如果存在充分的市场竞争，有可替代的商品和供应商的话，那你再胡作非为就没人来找你了。市场竞争得越充分，企业就会越难胡作非为”。

白虹也相信，在当今经济环境下，“作恶”的企业，将会面临运营成本会越来越高、价值含量会越来越低的局面，“如果都在投机，最终会发现就是一地鸡毛，泡沫盛行之后无利可图。”但就如何在传统商业逻辑中加入新的观念，“义利99”报告如何发挥更大影响力，白虹认为，进一步发展乃至成为国际主流应用的工具，还需要更多的资源和财力，但“至少现在走出了从无到有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