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笔记二章
2018-07-19刘俊娥
刘俊娥
我的村庄
我的村庄,是西南边陲偏僻的山乡,在麻栗坡县城通往大坪镇的路上,与马达坝子雄伟壮丽的龙山相傍。我因为生计关系离开村庄,长年奔波于外乡,但村庄的声音常在耳边回响,村庄的样子常在眼前浮动,村庄的精气时常滋润着心壤。
我的村庄,背靠连绵起伏的山峰,山上杂草丛生、百草丰茂,高大的松柏、苍劲的槌栗树……繁多的名木枝叶茂盛、郁郁葱葱,为村庄织就了绿色的屏障……山岭上野禽追逐、百鸟朝凤,多情的黄莺、漂亮的百灵……成群的鸟儿展翅翱翔。
怀着对村庄久别重逢的期盼,怀着无法言说的乡情,携带归家的行装……我转过山坳,绕道山梁,来到了村庄的路口。放目远眺,顺风聆听……我不知道,为何家禽会自由奔跑,鸟儿会纵情歌唱。而我却没有美丽的翅膀,也没有动听的歌喉。
我的村庄,春天开满花卉,夏天翻卷热浪,秋天飘溢稻香,冬天散发着麦苗的绿光……田野在春夏秋冬变换着花样,土地在风雨飘摇中孕育着生生不息的物种……像多才的艺人描绘着美丽的风景画卷。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村庄会如此美妙。
我曾经栖居于宁静闲适的村庄,随父辈握着禾锄,牵着牛羊,怡然自得地游走在山峦……曾经骄傲地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和着伙伴们高唱着牧歌,看着大片的庄稼,黄了又青,青了又黄;曾经在暮色中,看着竹楼袅娜的炊烟飘向远方。
回环于村庄的小河旁,我看见,岸边随风摇曳的柳条,飞扬着乡里人青春的诗絮;篱笆上悬挂的嫩生生的黄瓜、西红柿和豆角,仿佛凝聚着乡亲串串晶莹的汗珠;园圃里生长的青菜、白菜、蒜苗,一切的一切,洒满了乡里人的汗水和欢笑。
我还看见,乡间的小路旁,粗壮的桃树、杏树、梨树,还有野生的山茶、樱桃、杨梅,它们在南方温暖的阳光和湿润的雨雾恩泽中,蓬勃生长,枝叶葳蕤,灼灼其华,满树散着淡淡的幽香,释放着浅浅的甘甜,展示着乡村的生机与活力。
独坐河边草地上,沐浴着舒适的南风,看水波荡漾、鱼钩浮动,看云来云往、雁阵行行,看野菊绽放、红梅梳妆,看微雪飘落、银装素裹,感受春芽萌发的舒畅、落叶沉浮的沧桑、清风翻卷的热浪、山石的沉默萧瑟……这是怎样的奢享。
村庄肥沃的田地,时而湿润、时而干涸,向子民们提醒着时令和农事,让季节在山岭间隐退,让节气在时光里凸现;让人们记住清明谷雨播种,白露秋分收获;记住小暑锄草,二伏种菜……记住祖先传下来的农谚,勤奋耕耘、传承祖业。
村庄的荒原上,破旧的土掌房已然退避;精美的小楼,在竹影参差间熠熠生辉。俨然排列的楼群,夹杂着宽敞的小院;院墙上搭着葡萄架,墙角边开着玫瑰花。宽敞的院坝里,老夫争棋,老妪喂鸡,村姑刺绣,小伙附笛,稚子相互嬉戏。
村庄的夜晚,点亮如豆的油灯,家人围着火炉,煎茶煮酒,烤着红薯,谈天说地;少男少女,牵手在月光映衬的林影下,享受静谧空旷的安宁。当村野踏实而酣畅地进入梦乡,细碎的脚步声、隐约的谈笑声渐次退去,村庄显得极为神秘。
若干年前,浅薄的我,曾为寻找所谓理想、所谓前途、所谓美梦,流浪远方、流落城镇、离开我的村庄。岁月蹉跎,光阴的流水卷走了青春的时光,经历了沧海桑田,蓦然回首,我的恋念,我的爱情,我的幽梦,均迂回在简朴的村庄。
怀着渴望的心境,借助春节的假日,我又一次回到村庄。慢慢地走,细细地看,巡游于村庄的怀抱,我迷失了远方的路径,踏响了童年的笑声,领悟了生活的要意。我把乡村的鸡啼、狗吠,我把乡野的秧苗、野花,装进空荡的行囊。
我的村庄,我迷失的梦!山路上密密麻麻攀附着绿色的藤蔓,藤蔓上結满了酸酸甜甜的果子,闪动了农家的荣光。踏着满地的落红,踏着铺满枫叶的小桥,翻阅乡路上斑驳的碎影,我在寻找遗失的梦境,寻找曾经的欢笑,寻找生命的感觉。
我的村庄,我美丽的梦!我要用美妙的诗歌把你的名字传唱,我要用唐时风、宋时雨浸泡的笔墨,以自己在大山里练就的风格,以自己在文海里搜罗的佳句,认真地描绘你的样式、你的声音、你的格调,把你镶入美丽的诗歌,中国梦的篇章。
我的村庄,我追寻的梦!我要向天南海北的宾朋,郑重介绍你的山茶面点、草果八角、佳肴果蔬、山珍野味……我要将你秀丽的山水、悠远的韵味,织成一张美丽的名片,让它带着农家厚重的礼单、悠扬的民谣、美好的心愿,走向遥远的地方。
我的乡亲
在麻栗坡县城通往大坪镇的路上有一个叫马达的地方,这是一片宽阔美丽的坝子,四周群山环绕,田野上缓缓地流淌银色的溪河,河岸铺展着辽阔的田野,田野上四季长青,春夏翻卷着绿色的稻浪,秋天洋溢着浓郁的稻香,到了冬天仿佛又找回了绿色的畅想,绿色的麦苗,绿色的草叶,绿色的果蔬,充满着绿色的希望……这就是生我养我的村庄。
在远古的时候,有一位粗犷果敢的男孩,从遥远的开封出发,随着政府军,转战南北,跋涉于千里之外,辗转于江西吉安,寄居于湖南长沙,然后浪迹天涯,经过马达这片红色的热土,便留恋于这里的青山绿水。于是,伐木盖起一间草屋,找了一位当地的女人做妻子,于此安家落户,开荒垦土、生息繁衍。
在田野的东方,村庄背靠着高大雄伟的龙山。山上树木丛生、百草丰茂,这是乡亲们心中的圣山,村里无论男女老少,都不会随意到山上砍伐树木,也不会将牛羊赶上山去放逐。不是因为山上有怪兽,也不是怕天神地龙。而是因为这龙山是乡村天然的屏障,是环绕乡村的山水画廊,乡亲们自觉自愿成为山林的保护神。
田野的西南方向,绵延着一座俊美的山岗。峰巅上矗立着一座古老而坚固的石雕,离石雕五十余米的山腰围绕着一道深深的壕沟。这是乡亲们为了抗击外来侵略者修筑的工事。在流经的岁月里,乡亲们自觉地轮流放哨,有敌人来犯,便在石雕上升起袅袅的紫烟,告知大众有敌来犯,促使大家尽快准备工具,团结奋战,保卫家乡。
乡亲们乐善好施,已远近闻名。曾经,我的母亲自学成才,充当了村里的卫生员,背着药箱,走村串寨,治病救人,为孕妇接生。当母亲老眼昏花、手脚不灵的时候,乡村里一个叫琼的女孩,自觉地从师习医,不外出打工,也不外嫁他乡,而是扎根乡村,接替了母亲行医的行当,在乡村里行医问诊,救死扶伤,直至白发苍苍。
乡村里的男儿是铁打的汉子,其实不然,乡村里的男儿是打铁的汉子。果敢刚强的汉子,无论大小都能抡起铁锤,拉响风箱,用市场上收来的废铜烂铁,铸造锄头、镰刀、马掌、铜锅等乡村人家需要的生产工具或生活用具。铸造铁器,这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在方圆几十里、甚至几百里的地方,没有人会运用这种技术打造出铁器。
一块破铜烂铁,在别的男儿手里也许就是废铁,但在他们手里却成了铜板、铁块。他们在自己用泥土制作的炉子旁,一手拉着风箱,一手握着铁锤,将其在炭火中烧红又锤、烧红又锤的循环往复中,打制出可磨砺成锋利的锄头镰刀、铜锅铁炉或铁钉马掌。他们用勤劳的双手创造着乡村所需的生产工具,用铁锤演绎着乡村说不完的生活故事。
乡村里的男儿们不仅只是会打铁,也善于学习一些文化。比如我的祖父、我的父亲,他们一边拉风箱,一边还看看书。我所熟悉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等传奇故事就是祖母在帮祖父拉风箱时听讲后讲给我听的;我所喜爱的《红楼梦》《三国演义》等文学名著,就是在帮父亲拉风箱的时候,听他多次讲起而被迷住的。
铸造铁器的技术,据说是那位异乡的来客带来,说他是政府军里负责打造兵器的军官,他把铸造技术毫不保留地传给了他的子孙们。解放前,他们以打铁为生,代代相传,自苦自吃,维系着家人的生计。新中国成立以后,他们白天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晚上操起打铁的旧业,找些许生活补贴,直至现代化大机器生产技术取而代之。
乡村里的女人,虽然她们读的书不多,但为了求生活,她们会千方百计学习各种技术。她们不仅会种地,还会刺绣、会编制竹器。我的母亲就是一位善于学习、多才多艺的乡村妇女。早在解放初期,她就购置了一台缝纫机,用空闲时间为乡村里的人们缝缝补补,还为供销社缝制过大批量的服装;她还会编竹筛、箩筐、篾帽等家庭生活用具。
我的乡亲,待客非常厚道豪爽,自酿的苞谷酒,清香四溢,让你喝出山里人的古道热肠;烟熏火燎的腊肉,让你品尝出庄稼人的朴实善良;热乎乎的火塘、聊不完的家常,将会融化你旅途的风霜。回到我的村庄,走近我的乡亲,我能从温柔灿烂的笑容里,从他们被岁月雕刻的深深皱纹里,从他们热切的招呼里,感受到乡亲的亲切和关爱。
我的乡亲,在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的进程之中,并未在自己宁静的乡土懵然入睡。他们堪称观瞻时势、与时俱进,奋起直追时代变遷的步伐。他们修路搭桥,开沟引水,拉电建网,建设了新闻中传说的水、电、路。在乡村的故址上,拆除了低矮的土房,建盖了象征现代文明的水泥洋楼,房前屋后种植了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改变着居住的环境。
曾经,我的乡亲,平凡而纯朴的神情,让一些城里人不屑一顾,甚至投来鄙夷的目光,讽刺我的乡亲怎么还停留在原始的文明之中,穿戴落后、语言直白。可那是我心中一群神圣的亲人,他们是我白发苍苍的爹娘,是我儿时稚气天真的玩伴,是我乡村故事的主角,他们是我生命之树常青的根源,他们帮我编织和延续了人生的梦。
我绝不容许,任何人带着鄙夷的字眼去形容我的乡亲,他们纵然不如城里人那样穿戴整齐,不会在场面上装模作样,也不会寻欢作乐于歌舞场。他们怀着对土地厚重的感情,脚踏实地地耕耘着足下的黄土,编织着乡村里一个又一个动人的故事,走在他们中间,我有一种叫舒服的感觉。看着他们,我的心油然生出一种亲切的情愫。
我的乡亲,印象中你是那样枯瘦,那是因为你弯着脊背,用生命中无比饱满的情感,呵护着山野的一草一木,耕耘着乡村一坡一坡的黄土,你挥洒的是自己的血汗,收获的是众人的食品。怀着游子归来的情愫,凝视着你澄澈纯洁的心灵,品味着你净美纯朴的热情,聆听着你悦耳动听的乡音,我编织的赞美之词,纷纷退避或逃离。
我的乡亲,山岭上的耕作,晚风中的奔忙,星月下的淡定……阡陌飘洒的笑声,村庄回响的笛音,林荫下的轻唱……我如何能忘记同你一起相处的时光?乡亲的故事,是一首古老的歌谣摇动我的心曲、令我荡气回肠;乡亲的情谊,是一碗浓浓的米酒冲击我的脉搏、令我血液沸腾;乡亲的容颜,是美丽的图画、让我在行程里永远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