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云彩的女人
2018-07-19张文慧
张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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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快的唢呐声将整个村庄氤氲得热闹而喜庆,村里的孩子早早被父母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在那一张张桌子一条条凳子间追逐、穿梭、嬉戏。他们不知道累,也不知道倦,即便跑得满头大汗也不会停歇,似乎那一排排整齐划一的桌椅间藏着无尽的快乐。偶尔跌倒,仰起头,朝着母亲的方向,瘪了瘪嘴刚要释放疼痛,但在一串串欢快的唢呐声地轻抚下,爬起来,将笑容重新挂在脸上继续追逐。
摆碗的女人此刻最轻松,管事(协调整个酒席吃喝的人)布置的事儿做完,孩子又不用带,悠闲着聚成一堆,嗑着赵小草家的瓜子,嘴角已沾满瓜子碎仁,却还要忙着说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
赵小草平日不像那些女人悠闲,今天就更不悠闲了,胸前系着个跟她差不多一般高的围腰,忙里忙外,比春耕秋收还忙。别人家办事都是男人操心,可赵小草家娶儿媳,大事她要管,小事小到一粒味精一根葱也得她亲自动手。不是她不想闲,而是闲不了。牛大国是个三锤打不出个冷屁的主,下田下地舍得出力气,要让他管家里的丁丁卯卯,他倒吝啬起力气来。刚分家那会儿,赵小草要牛大国与她一起拾掇拾掇小耳房,可牛大国眉头一皱,一句话没有,扛着锄头出去了,在那一块块瘦地里使劲抡着锄,翻起的土层比牛耕的还要深。经他翻过的瘦地,庄稼攒足了劲头在长,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阵风一个样。从那以后,再繁重的家务活赵小草都不会指望牛大国。
“小草,歇下歇下,赶紧歇下来。”
见赵小草扛着一蛇皮口袋酥肉出来,坐在门口聊天的女人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合力接下赵小草肩上的酥肉。
“ 不要命了,扛这么重?”
“不重,才百十斤。”赵小草抹了把汗珠子。
“你们几个男人,过来把这袋酥肉搬过去。”周水仙俨然管事的样子,指挥着几个男人将赵小草扛出来的一袋酥肉搬到新搭起来的锅灶前。转过头来,心疼地责备赵小草,“百十斤还不喊重?你咋不扛两百斤?我可告诉你,这男人是用来扛大梁的,不是用来惯的,小心把牛大国惯出毛病来。”
周水仙话音没落,旁边的女人扯了扯周水仙的衣角,周水仙才猛然醒悟,赶紧朝赵小草作揖道歉。赵小草笑了,她是被周水仙的动作逗笑的。周水仙胖乎乎的水桶身,作起揖来活脱脱一个弥勒佛。趙小草不生周水仙的气,她知道她是为了她好。每每赵小草扛着重物在村里,或是山间行走,只要村里人遇到,都会用周水仙这句话来责备赵小草。村里人不知道牛大国病的严重性,可赵小草不敢怠慢。
牛大国得的不是一般的病,而是全村人都陌生的心脏病,在原本强壮的身体里安装了两个支架。医生特别叮嘱,不能劳累,不能提重物。否则,容易造成支架滑落。支架滑落可不是件小事,是会出生命危险的大事,赵小草不仅担心牛大国的安危,还担心那笔高昂的手术费。
“水仙,你说男人是用来扛大梁的,不是用来惯的,小心小草婆婆听到。”
“听到怕哪样?”
“你没听她老是叨叨小草不会疼大国,才让大国累出这样怪的病。”
“刁钻的女人,少理她。”周水仙满脸不屑。
刁钻,这是在分家那天被扣上的帽子。赵小草嫁进牛家,早上摸着东方的鱼肚白出门,晚上踩着星星的光点回家,无论田里还是地里,都弄得跟家里的堂屋一样整洁。可分家时,婆婆说正房是他们两老挣的,应归他们两老所有;田地是生产队按牛家人头(婆婆当时已嫁进门,算牛家人)分的,赵小草一家自然就只有牛大国的份儿。赵小草分到的是几亩屙屎都难生蛆的瘦地和一间堆柴草杂物的小耳房。村里不少人想为赵小草鸣不平,可赵小草摇了摇头,笑了。赵小草知道公婆这样划分有他们的想法,他们在世的一天,要吃要穿,不可能把他们俩的份额都分没了,家境就这样。再说,高中毕业回家的小叔牛小国,虽长有一米七的个头,单薄的身子却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再看看他娶的媳妇,别说下田,就是下地也不会,要是再有个孩子,没有公婆的帮衬,真不知他们该如何生活?自己与牛大国好脚好手,不怕挣不来好日子。就这样,揣着“这是牛家历来的规矩”的训示,赵小草搭灶与牛大国过起了独门独户的生活。
“唉,小草,大国你不让他扛,春天总该舍得叫吧?”
“是哟,今天可是他的事儿。”
“小草咋可能让春天扛。”
“为哪样?都大小伙子了,正长着力气呢。”
“扛那么重的东西,闪着腰咋办?”
“闪着就闪着呗?”
“瞧你们一个个猪脑袋,闪着腰了还能入得了洞房?入不了洞房小草咋当奶奶?”
水仙不仅满脸神秘,还配个羞死祖先的手势,顿时一阵哄笑散开来。在那毫无羞色的哄笑里,让插不进一句话的赵小草也乐开了去。乐滋滋的赵小草不经意间仰头,看到了一方蓝天。她怔了怔,这天真的很蓝,蓝得那样通透,在那通透的蓝里有几朵白云陪衬,云虽少,却有些变幻莫测,或流动,或停驻,有意无意地为蓝天添了装饰。再平目远眺,蓝天则是一望无际的素面,满眼都是湛蓝或者蔚蓝的颜色。这样的色泽,除了纯净和安详,赵小草几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她有些恍惚,恍惚间她看到了一个女孩,正在这湛蓝的天空下奔跑,追着那朵云彩,后面还跟着一个瘦高的男孩,田野间不时扬起他们灿烂的笑声。一阵风吹过,那笑声没了,灌进耳朵的是一阵喜庆的唢呐声,在这声声扬起的唢呐里,赵小草看到那个女孩上了一辆拖拉机,那男孩的身影却消失不见了。
“小草,偷乐哪样?”在赵小草正愣神间,水仙又嚷嚷了起来。“说说,给女方家多少彩礼,我也好拿捏拿捏。”
“三嫂,你儿子才初二,你拿捏哪样?”牛二妹笑着说, “是不是见我大嫂家讨媳妇你心慌了?”
“是呀,见人家屙屎她屁眼痒,见人家撒尿她眼泪淌,见人家讨儿媳妇她也跟着瞎忙慌。”
又是一阵哄笑,但在这阵哄笑里,周水仙没笑,她一脸正色,摆了摆手说,“那小子不成器,天天嚷嚷着回来,我想,不读也罢,回家讨个媳妇,也好给我打个帮手,我这人不求高,图个省心,要是他有本事,读书了像春天一样,我抓天呀,哪有钱到城里给他买房?现在他嚷嚷着回来,正好,就我们家盖的那两所大瓦房,别说讨一个媳妇,就是讨两个也够在了。”
“一个儿子想讨两个媳妇,你还没睡醒吧?三嫂,都什么时代了还想给你儿子来个三妻四妾。”
“二妹,你还别说,党的政策就是好,不然就水仙这德行,别说三妻四妻,怕五妻六妻她也敢想哟。”
“你们咋把我想得那样坏?”
“不是我们把你想得坏,你没发现,就你这身形,讨两个媳妇,早上大声八气:老大给我端盆洗脸水来;晚上拐杖一敲:老二给我端盆洗脚水。老大跑慢了给人家一拐杖;水放烫了,踹老二一脚……”
牛三嫂学着周水仙的样子,边说边比划,硬生生把周水仙说出了地主恶婆娘的味道。周水仙急了,颠着满身赘肉撵了去,那速度,就像放进锅里的蚂蚱,总也蹦不出去,却还使劲蹦,惹来的又是一阵无羞无臊的哄笑。笑声淹没着赵小草,赵小草也跟着她们没羞没臊的大笑着。赵小草的笑声是打心底出来的,不仅脸上有笑容,就连她的每一丝头发、每一个动作也满含了愉快、舒心与兴奋。笑声里,赵小草不时还插上两句,且像她们一样还带上了点点色彩,一群女人既惊奇又高兴,都说小草进步了。
“能不进步?同一个村住着,就像你我缸里的酸菜,味当然得一样。”
说一阵,笑一阵,她们忘了彩礼,却又追问起房子来。赵小草自豪地告诉她们,春天在城里的房子是三室一厅,不算装修,仅毛坯房就是三十二万。赵小草说,春天只是作了简装都花了十来万,要是里面的丁丁卯卯都用上名牌,那装修个二十来万真不成问题。听着赵小草讲着厨台厨柜,描述着电视的大小,电视背景墙的颜色,以及那个大得能当床的沙发,女人们的眼睛直了,都说有机会要小草带她们去看看,坐坐那个大得能当床的沙发,到底会舒服成啥样。
望着一双双羡慕的眼神,赵小草心底倒生起几分亏欠与不安,赵小草不是爱吹嘘的人,要是买房她能多出点钱或是出全款,也许此刻她就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但今天她着实吹嘘了一把,她这样吹嘘不是想显摆,而是想给牛大国和这个家树威信。
在村里,大多数人家都买了摩托,但女人是不骑摩托的,走亲串戚、赶集上路都是男人骑着摩托拉着自己的女人。赵小草也凑钱给牛大国买了一辆,可怎么教牛大国就是学不会,不但不会,只要一上车,手刚搭上车把手,浑身就哆嗦得厉害,腿还莫名地抽起筋来。为了出进方便,也为了新买的摩托不闲置,赵小草只得硬着头皮学。别看赵小草个头小,领悟驾驶摩托的能力比谁都快,爬上摩托骑着就能跑,但那小小的个头趴在高大的摩托上,就像蜻蜓伏在一张巨大的荷叶上,好些时候都让大家有种摩托自己在跑的错觉。要是后面载上牛大国,村里人都说那造型像极了袋鼠妈妈在逃跑。听到这样的议论,赵小草不敢跟牛大国讲,怕伤了他的自尊。
顿了顿,赵小草又有些多余地添了一句,“这房子,可是大国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才与春天一起装修起来的。”强调完牛大国,赵小草轻轻吐了口气,继续说,“哪天有空,我叫春天找辆车,拉上大家一起去认认门,以后你们谁进城了,也好去找春天串串。”
“得去,当然得去。”
“能不去?春天可是村里第一个当公务员的国家干部。”
“是呀,还是村里第一个在城里买得起房子的人。”
这些女人虽说没夸牛大国,但这一串串话,让赵小草的心比糖淹着蜜泡着还甜。
牛大国身体安了支架那会儿,所有一切重活都压在赵小草一个人身上。每到春耕秋收,亲戚都绕着道走,就像赵小草得了瘟疫似的。亲戚们不与赵小草亲,其他村里人更不用說,离得比那些亲戚还要远。望着孤单无助的赵小草,牛大国急在心头。那天,家里来了个远房亲戚,说是路过。公公拿出少有的热情,婆婆热情之余悄悄跟牛大国、赵小草耳语。赵小草思忖着眼前这个穿着体面,被婆婆夸得天花乱坠的男人,心里犹豫了起来。她真的拿不准,婆婆说这人早年就外出做生意,现在正在蚂蟥村开金矿,要是能跟他搭上手,日子哪还有苦的说法。那亲戚也对牛大国说,安支架怕哪样,只要脑袋还灵光,不怕苦不得饭吃。一番话,说得赵小草牛大国热血沸腾,借上三万跟着亲戚“奔小康”。
开金矿的日子还算不错,牛大国精神头十足,以前那种一蹶不振、半死不活、垂头丧气的样子烟消云散,隔三差五,牛大国不是跟着亲戚进山,就是进城,坐上了越野车,说起了行话,他对赵小草说,只要销路打开,我们家就真的奔小康了。这话没多久,在一个晴朗的下午,牛大国却突然跑了回来,满脸铁灰,他说那个金矿除了表层有金矿,里面根本就没有,被卖家栽金坑了。吐泡唾沫都能砸出个坑,三万块钱竟弄不出点声响,赵小草心有不甘。牛大国也是除了眼珠还会偶尔转动一下外,整个人就像门前那棵枯萎的香椿树。
为了能尽快还清债务,为了牛大国能活回来,赵小草决定栽烤烟。村里人栽烤烟一亩能净赚三到四千,赵小草租了二十亩地,说要苦就狠狠苦上两年,只要舍得下力气,她不相信翻不了身。美丽的憧憬让赵小草增添了不少的动力,可事与愿违,第一年栽烤烟就遇上了干旱,整整一个春天和夏天,老天就是降不下一滴雨,赵小草抗旱栽下去的烤烟苗就像得了痨病似的,不仅不长个,还一个劲地往地里缩。待夏秋更替的时候,雨水多得关不住闸,烤烟攒足了劲头往绿里蹿,翻不出黄色,就烤不出好烟,一年的忙碌就这样被否决。但赵小草说:三穷三富不到头,十穷十富不到老。我不相信自己会这样一直霉下去。
第二年赵小草提出还要栽烤烟的时候,公公反对,婆婆的反对更是激烈,说赔一年还赔不够,想再赔多少?你赔不关我们的事,别成天拖着我儿子孙子受瞎罪。赵小草不反驳,稍有反驳还会招来更为强烈的埋怨与责骂。骂她,赵小草不怕,可她怕牛春天和牛夏天听到。在这些年头里,赵小草发现牛春天和牛夏天越来越沉默,特别是当公公婆婆骂她的时候,她发现了他们眼里的那份自卑与怯懦。为了让春天和夏天能逃离这样的环境,赵小草栽烤烟的心更铁了。只有栽烤烟挣来钱,才能让春天和夏天安心读书。只有把书读成器了,他们才算真正逃出这样的环境。可雨水不均,烤烟长势不佳,又没烤出好的烟叶,付了地租、肥料,赵小草又倒贴黄瓜二两。公公的鄙视更深,婆婆谩骂更为肆意,坐在偌大的烤烟地里,赵小草欲哭无泪,她想找人聊聊,可不知该找谁。脑海里闪过丁丽的名字,可最终她还是没联系丁丽。
丁丽是赵小草的初中同学,不仅是同学,且同桌三年。初中毕业,丁丽继续读书,赵小草却被家庭困难的父母叫回了家。按说几年过后,从没联系过的她们关系应该生疏或是变得陌生,不想工作后的丁丽却找到赵小草,她知道赵小草的困境后,不仅出钱帮赵小草,还召集同学一起关心赵小草,可赵小草常常有意无意地躲避着。
“瞧瞧你妈,憨头日脑的,连棵烤烟也栽不好,她还能整哪样?”
“瞧瞧你妈,球本事没有,小事不想做,却一心想大事,看看,能成哪瞎球样?”
“瞧瞧你妈,……”
公公婆婆喋喋不休的在孩子跟前无止境地责问与谩骂,就连牛小国家的孩子也会学着公公婆婆的样子说赵小草。春天与夏天揣的心事更重了,原本性格开朗活泼的两个孩子,如今就像丑媳妇不敢见公婆似的,一见到人就深深耷拉着脑袋,或是绕道避开。两个孩子的变化彻底刺痛了赵小草,她以为自己能护住孩子,能让孩子快乐成长,不承想……
赵小草哭了,那凄凄的哭声悲了风,也凉了雨,连旁边的花花草草也被她哭碎了心。就在赵小草伤心、无助的时刻,冯刚来了,给赵小草留下了八万块钱。抱着这八万,赵小草死寂的心暖了,在暖暖的心底却不知不觉又生出丝丝愧疚,稍作思量,赵小草还是找到了冯刚,硬是把钱还给了他。
“瞧瞧你妈那傻样,穷得叮当响了,自尊心还在瞎作怪。”婆婆边缝补着衣服边对坐在门口的夏天叨叨。
“奶奶,不是我们自己的钱,我们就不能要,你别骂我妈,我妈是人穷志不短。”夏天的脸上出现怯怯的愠色。
“哼,人穷志不短,对你妈这样的人还有脸说这样的话……”
为了那么点礼钱就嫁给本不相识的牛大国,这事对赵小草来说是如鲠在喉,想不到事隔多年,婆婆还会提及,且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提及。赵小草有些不悦,刚想制止婆婆的话头,不料婆婆半抬起头,从额头与老花镜间的缝隙射出两道锋利的眼光,“难道我说错了?”赵小草打了个冷颤。
在公婆的肆意谩骂里,黑,一种暗无天日的黑,让赵小草的脊背阵阵发寒,就连牛春天大学毕业她也感觉不到任何的喜悦。当牛春天把公务员任命状摆在她面前时,赵小草才梦魇般笑了起来,把牛春天的任命状抱了整整一个星期,她才确信自己没在做梦。
三穷三富不到头,十穷十富不到老。这话还真的一点没说错,赵小草看着眼前这群开心的女人,再听听那一串串喜庆的唢呐,心底乐得不行。
2
震天响的鞭炮就如学校里的上课铃声一样,催赶着每一双参加喜宴的脚步。赵小草起身招呼客人,那群还没笑够的女人也收了嘴,迅速回到自己摆饭菜的桌子前,抬出大碗小碗,做着上菜、添饭、舀蘸水的准备。别看这群女人刚才还嘻嘻哈哈的,一旦上了岗,就如同主人一般,丝毫不会懈怠在自己桌上吃饭的客人,且管事老早就交待,大碗里的菜得时时刻刻满着,小碗里的酒得分分秒秒添着。这不,后面的客人还没到齐,先上桌的客人已划上了拳。
听到划拳声响起,赵小草的脚步更为轻快,她不懂划拳,但她喜欢听这划拳声。划拳是本村的一种习俗,如果宴席上划拳行令声越高,说明主人家的人缘越好。听着比“大珠小珠落玉盘”还要轻脆、响亮,比小河淌水还要轻快、流畅的划拳声,赵小草脸上的笑容几乎是叠摞起来的。
要是春天不读大学,哪能考取公务员?要是考不取公务员,哪来今天这样的场面?赵小草轻轻舒了口气。
当年,看着贫困的家,看着赵小草的艰辛,牛春天几次想辍学。赵小草笑着说,春天呀,安心上学,哪有活人让尿憋死的,只要你妈在,没有过不去的坎。在赵小草的话语和那块强装的笑脸里,牛春天还是读出了母亲的无奈、沧桑、困惑与无助,他的心在阵痛。特别是听着班里同学的调侃,读北大的学生毕业后都跟着父母在小摊上卖猪肉,我们这些不是北大,更不是清华的学生毕业后该去干什么?牛春天困惑了,就目前这形势,大学生比蚂蚁还多,就自己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毕业后出路又在哪里?可母亲不让他辍学,他该怎么办?赵小草知道牛春天的孝心,她说,春天呀,如果现在出来打工,那你一生就只能定调在我这样的生活里。如果你能安心上完大学,即便考不上公务员,进不了事业单位,那时候再出去打工你也能找个好点儿的,多动脑少费力的活儿。赵小草左一次右一次地劝说,总算稳住了牛春天。此刻,看着这热闹的场面,赵小草都在为自己当年能稳住春天而自豪。
“叔,划好喝好嘎!”赵小草轻快地穿梭在喧嚣声里。
这边叫好声响起,那边刚划的拳声会更卖劲。一桌桌酒喝得高兴,一只只拳划得开心,赵小草满脸挂着笑,不断吩咐刚才聊天的女人们赶紧添换热菜。
就在赵小草巡视了几圈转到门口时,她看到了一个踌躇的身影。这高大的个子,黝黑的脸庞,赵小草浑身打着颤,脸上的笑容摔了一地,牙齿咬得咯吱响。步子没了刚才的轻快,一步一步,赵小草越是接近,拳头握得越紧,就在她即将出拳的瞬间,一阵划拳的叫好声传来,整个酒席又掀起了激情的浪波。赵小草赶紧松了松拳头,轻轻对那人说了简短的三个字——“跟我来”。虽说简短,那人还是听出了赵小草的愤怒。尽管这样,他还是随着赵小草穿过热闹的人群,走出寂寞的村道,来到了村西头的大核桃树下。赵小草回转身,那人便看到了赵小草苍白、愤怒得变形的脸庞,只见她一步步朝那人逼近,浑身打着颤。
“小草”他满脸关切地朝前走了一步,伸出手刚想扶住因愤怒而颤抖得摇摇欲坠的赵小草,不料赵小草失控了。
“啪!”
多么响亮的一记耳光,风停了,阳光不走了,整個山间静寂着,只有那份关切还悬挂在他的脸上。他怎么也想不到见到赵小草会是这样的情景。其实,赵小草也想不到自己只给了他一记耳光。在那一个又一个难熬的日头里,赵小草曾想着,只要找到他,定要剖开他的胸膛,挖出他的心看看到底黑成什么样子,然后,打断他的狗腿,挖出他的狗眼,看他以后还会不会去害人。那凶残、血腥的场景不知在她的脑海里、心里滤过多少遍,可现在真的遇见,她竟然只扇了一巴掌,再也下不去第二次手。
“消气了吗?”
他的话语还是那样的温和,温和中带有丝丝关切,赵小草盛怒的心轻轻颤了一下,但她稳了稳神,抬起一双泪眼,泪眼中充满责骂、诘问、指责、申斥与愤怒,这些激愤的怨怒本要破口大骂的,所骂的话赵小草早已酝酿多年,可在他温和的话语里,她怎么也骂不出口,只用这双泪眼,狠狠地瞪着他,最后,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骗!子!”
“小草,我……”
他刚想开口,赵小草抬起手制止了,“少给我来那些骗人的话,赶紧把那八万块钱还给我。”
“给,这是十万,他还真从包里拿出一捆包扎得严严实实的百元钞票来,一看就知道是刚从银行提出来的,”只见他欣喜着说,“两万算是利息。”
“利息?赵小草的眼神像两把利剑,两万就想买个心安?买得了吗?”赵小草从他手里拽过那捆钱,掏出钥匙上的小刀,三下五除二拆出两沓,丢到他手里。
“滚!”
“小草……”
“以后别叫这名字,我与你再没有任何的瓜葛,”赵小草的话音不高,却很有分量,眼睛犀利的盯着他,直到他转过村前的那道弯,赵小草才瘫坐在核桃树下。
那年,当冯刚再次把钱送过来的时候,趁赵小草不在,婆婆伙着牛大国悄悄收下了这笔钱,并在冯刚的劝说下,让牛大国跟着王绍庆做起了生意。待赵小草赶过去时,只听王绍庆说冯刚是他的铁哥们,在冯刚的一再请求下他才留下牛大国。钱已投了进去,且王绍庆对他们的态度也很和气,还亲自带着牛大国、赵小草参观了他的公司和工地。能拥有这么多员工,那公司也差不到哪里去,且王绍庆指着眼前的工地说,就这工程,能赚个七位数。一个工程就能赚七位数,那一年几个工程下来该是多少。趙小草觉着稳妥。王绍庆眯着那对小眼,指着一排挖机说,你看看这些,边做工程边搞出租,收入不错,我用大国投资的钱买了台挖机,按月给你分红,算是帮你一把,也算对得起我那老朋友了,我看他对你——赵小草打断了王绍庆的话头,她不想让牛大国知道冯刚与她曾经的关系,她只告诉家里人,说冯刚是同学。八万作了投资,王绍庆还额外给牛大国开了一份工资,牛大国惊喜,赵小草也有些意外。
赵小草回家了,每到月底,存折上都会打来两到三千的红利,三个月以后,牛大国回来了,他说王绍庆要他问问村里还有谁想投资的,带着大家一起致富。听说能赚钱,一下子涌来四五家,都要牛大国带他们去。赵小草收到的红利比先前高了两倍,打电话问牛大国,他说生意红火。就在第五个月,牛大国和村里人都被一辆警车遣送了回来,说他们参与了违法的传销活动。王绍庆跑了,冯刚电话打不通,人又找不到,赵小草哭了。公婆说,你哭哪样哭,既然冯刚骗了我们,那八万元绝对不能还冯刚,就让他自搬石头自打脚,痛在他。可他们哪里知道,就在婆婆与牛大国悄悄收下那笔钱并作了投资,赵小草见阻拦不了,回来后向丁丽借了八万转汇给冯刚,并告诫丁丽,她只能欠她。想不到自己的那份坚持,却又让这个家雪上加霜。赵小草悔过,这明明是冯刚设的一个骗局,自己怎么还硬着头皮往里钻?她听公安的人说,传销骗的就是亲人和朋友,他知道她的脾气,她不可能要他的钱,他却还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送过来,这不是他的圈套是什么?
看着手中的这八万块钱,赵小草本想直接回去,可心里堵得慌,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赵小草狠狠地大哭了一场。哭够了,哭累了,抚摸着那沉甸甸的钱,赵小草露出了少有的兴奋。再抚摸再兴奋,一遍又一遍的抚摸,兴奋和激动如同决了堤的洪水,浩浩荡荡,哗哗啦啦地从赵小草心底倾泻出来,她再也无法隐藏那份原始的狂野,对着湛蓝的天空,赵小草吼出了积压多年的愤懑。吼出来了,赵小草轻松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让她软耷耷地靠在旁边的石墙上。天空不知在何时又多了些云,那些云在奔跑,如同赵小草激动的心,她痛快着,那份解脱后的喜悦已经不能用浅薄的语言来表述,似乎她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生出了跳动的欢畅。
回到家里的赵小草又满脸堆起了笑,不停地穿梭在酒席与厨房间,管事老早就交待过赵小草,叫她只管招呼客人就好,需要什么他会找她,但赵小草不放心,生怕管事找不到她而耽误了事儿,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与管事照面一下,问一下锅里的菜够不够,桌子不够的赶紧让摆碗的收拾出来摆第二席。
“他大婶,你放心,锅里的菜还多得很。”刚要离开的管事又转过身来,“村里的人差不多都来完了,你看看外面的客人到齐没有?还有多少没来,你给我个数。”
在管事的提醒下,赵小草才想起丁丽。整个酒席都走了个遍也没见丁丽和同学们的身影。当时赵小草就犹豫着还要不要请同学,丁丽说当然得请,这么大的喜事,怎么能忘记同学?并满口应承下邀请同学的差事。这都几点了,还不见人。赵小草着急慌忙地看了看手机,已是下午五点二十分,咋还不见人影?
“丁丽,到哪点了?”
赵小草拨通了丁丽的电话,丁丽告诉她,他们有二十余人,马上就到。找到管事,俩人一合计,在家里重新摆上三张桌子,赵小草找出三桌碗筷,管事吩咐周水仙、王二婶和牛二妹一人一桌,负责给客人添满菜,舀好饭。
六辆小轿车一字排开停在村口的核桃树下,村里人伸长了脖子,眼珠一颗颗拴在了那一辆辆小轿车上,吃饱饭的孩子围着这些小轿车,在后视镜里,在能反照出人影的车门上,做着各种憨厚、调皮、惊奇的表情。个别胆大的孩子,瞅瞅四周,悄悄将手伸到车身上摸了又摸,不料报警声响起,吓得孩子们四处躲藏。
管事来了,站在这一溜小车前看了看,回到酒席前扯着嗓门喊,“各家管好各家的小孩嘎,不要让他们去瞎看,那些小车金贵着呢,看坏叫你赔的时候别嘴咧。”
听到管事的话,丁丽笑了,她告诉大家,不用紧张,只要不用利器划,只用眼睛看,车是不会坏的。丁丽的话就像一张赦免令,女人们提着的心重新装回了肚里,孩子们又一窝蜂般围到了小车旁。
这么多同学能来,且还开着这么几辆小车来,这是赵小草意料不到的。她欣喜着,支着嗓门叫周水仙、牛二妹、王二婶抬蘸水、舀饭,并指挥抬菜的赶紧上菜,舀那碗坨坨肉的时候,赵小草亲自动手,长勺往锅底一捞,碗里装的尽是肥搭瘦的三线肉和一坨坨的瘦肉。村里人喜欢的是稍肥一点的,而这些常年在单位上的同学,吃不了肥的,能搛上两坨三线肉已算不错的了。
赵小草对丁丽他们的特别照顾村里人没有丝毫的想法,就村里这些户人家,两轮的摩托差不多已普及,要讲起四轮的车子,那还是头一遭,难怪孩子们稀罕。不仅孩子们稀罕,吃过饭,不会划拳的老人叼着烟坐在车不远的石墩上,没帮忙的女人们斜着靠着依在车旁边的院墙上,眼睛一刻不离的盯着轿车。
“丁丽,不怕,赶紧进屋吃饭,没谁会弄你们车子的。”
“我没瞧车,在等个人。”
“还有谁要来?赵小草也伸长了脖子,朝着通往村外的路找去。”
“他”
“谁呀?”赵小草急了。
“冯刚,打电话一直关机。”
“他來过了。”
“来过了?人呢?”
“被我骂走了。”赵小草说着,不顾惊愕着的丁丽,自顾回屋,拿来一包东西交给她。
“这是什么?”
“我跟你借的八万元钱。”
“你什么时候有钱的?”
“他还我的。”
“冯刚什么时候差你钱了?”
“他没差我,是骗我,他那样设局骗人,好不容易见到他,难道还不应该向他要?”
“小草,他没骗你!”原来王绍庆是冯刚的好朋友,也不知怎地,他联系上了冯刚,多次动员冯刚投资,电话里王绍庆把他的公司夸得跟花儿一样美。冯刚只是北方某地质队职工,常年游走山野,要想让赵小草彻底走出困境,只能想更好的办法。那天,看到王绍庆穿着气派、谈吐豪气,再想想他与他的铁关系,毫不犹豫就想着自己出资让赵小草跟王绍庆一起发展,哪知赵小草不愿接受他的钱,好不容易鼓动了牛大国,赵小草却又把钱还了他,冯刚将赵小草还的钱又暗中给了王绍庆,说是赵小草投资的追加款,特别是当他知道牛大国跟王绍庆一起做事的时候,冯刚怕赵小草不愿接受自己为她追加的那八万,便换了手机号码,彻底断了王绍庆和同学间的联系,哪知前两天,冯刚才知道了事情真相,这才赶了回来。冯刚一回来,首先找了丁丽,他原本要丁丽帮他转这十万元钱给赵小草,但他听说牛春天结婚的日子,他告诉丁丽,他也想过来看看。
谁能想到他会提前来。
“这些话是他告诉你的?他没骗你?”
“他骗我干什么?他已找到了王绍庆,要他把你的钱还给你,可王绍庆说现在手里没钱,拿不出来,他才想着拿他自己的先给你。”见赵小草还在犹豫,丁丽又说,“冯刚还把王绍庆的电话给我,叫我帮着你追回那笔钱。”
丁丽的话让赵小草惊愕,任唢呐声如何热闹,人群如何喧嚣,她似乎又听到了那记响亮的耳光,还看到了冯刚那张脸,那张挨了一记耳光还带着淡淡微笑的脸。要不是听到丁丽这番话,至今她还为自己那一记耳光骄傲、自豪。
夜幕已全部拉下,划拳的还在海浪似的一浪高过一浪,赵小草抽空在对接礼金的时候,接礼的牛二柱一脸诡异。
“大嫂,你的亲戚真是歪(方言,富裕)。”
“咋个歪法?”
“我还没见过那么高的礼钱。”
“多少?”
“两万。”
“两万?”赵小草被惊着了,在牛二柱的指点下,她匆匆翻着礼单。冯刚?牛二柱告诉赵小草,这人是下午四点来钟挂的礼,那时候他不是已经走了吗?还是自己望着他走的,怎么又转回来了?他是什么时候转回来的?现在人在哪儿?
欢快的唢呐声在十点来钟的时候就被春天关了,热闹了一天的村子瞬间安静了下来。收拾完毕的赵小草静静躺在床上,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直愣愣地瞪着楼棱,那情形就像楼棱里长出了花,或是长出某种稀罕的菌类,让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么长时间也没觉出累来。牛大国在她耳畔叨叨着什么,赵小草努力着想听清牛大国的话,从春天的婚事定下来以后,牛大国的话就多了起来,可他说了一大堆,赵小草愣是一句话也没装进去,那感觉就像石子抛进深沉的大海,丝毫没有回音。牛大国看着直愣愣盯着楼棱,活脱脱一个活死人的赵小草,他不再叨叨,侧过身,睡了。
无法入睡的赵小草下了床,走出来,见春天和他的朋友还在那儿玩着,聊着,她下厨给他们做了宵夜。明儿春天是主角,可他正精神抖擞的跟朋友天南地北的聊着,脸上挂着满满的幸福,赵小草为春天的幸福而幸福着。送了宵夜,赵小草无事可做,她的心空落落的,要是唢呐一直响着该多好,赵小草想。
别人家办事请的唢呐是鼓吹手吹,而赵小草家为了节约,春天找朋友录制了婚庆调,支台音箱,插上电,要多省事有多省事儿。不然请个鼓吹手,不仅要付他钱,还得独自为他摆桌酒席,还得好烟好酒的伺候着,稍有怠慢,心黑的鼓吹手就会在婚宴上吹出丧调。这不说,鼓吹手吹上一阵,得歇一阵,哪像这音箱,只要你不摁开关,它就一直响,到天亮也不会喊累的。在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春天怕吵到村里人的安静,才吩咐夏天把音箱关了。
赵小草没有丝毫睡意,送了宵夜,静静地坐在院子里。周围的树木萧然默立,荫影浓重,看上去一重重的,似乎根本就穿越不过去。赵小草抬起头,望了望最近一棵疏朗的树梢,没有树叶,枝头空旷,没有语言,一副冷峻的神情。在这浓重黑色的夜幕上,有一钩微黄的弯月,弓刀似的,再就是稀疏的几颗星子,星子像是镶嵌上去,遥远而渺小,看上去就像是钉在天上的钉子。再细看,淡淡的月光颤悠悠起来,宛如一粒碎石,轻轻敲击着赵小草心底那潭温柔的湖水,轻轻荡漾,映照出点点滴滴、细细碎碎的往日回忆。
“小草,我不想让你再那样苦,这八万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成吗?”
在这冷如水的冬夜,萧瑟的意境更是加重了赵小草的痴恋,在这份幽寂中,在这份辽远的静谧里,赵小草让这份美好的痴恋悄悄地亲吻着自己的灵魂,以至赵小草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那份明澈的温暖。
凌晨三点,目送着渐渐远去的迎亲队伍,赵小草更是空寂,静静地坐在院落里,仰望着夜空出神。在这冷寂的夜空里,她看到一个男孩在向她挥手,越挥越远,那男孩变得模糊,让赵小草只能看到他黝黑的脸庞上挂着的那抹温柔、关切的笑。
越是不想欠,却活生生给欠下。赵小草不能平静,她只希望明天丁丽能把冯刚带来。她对丁丽说想当面给冯刚道歉,可见到他她该说些什么?
对不起!
这简单的三个字怎能表达得了她对他的误解与亏欠,怎能抚平那一记响亮耳光对他的伤害,怎能还清这么些年来她对他的憎恨与咒骂?那该怎么说?赵小草想着,思绪着,差不多想破了脑袋也找不出更为恰当的字来表达她的心情。
干脆什么也不说,给他写张欠条。
对,写了欠条,就什么也明了了。赵小草轻轻舒了口气。刚舒了口气的赵小草感觉困倦阵阵袭来,上了床,和衣轻轻躺下。
3
欢快的唢呐声夹杂着鞭炮声,赵小草随着人群涌了出去,迎亲队伍由远而近,在一阵欢呼声里,晓微被春天抱下了车。此时的晓微娇羞着,紧紧搂着春天的脖子,躲闪着伙伴们对她的攻击。
春天第一次带晓微回来赵小草就觉得她好看,不仅赵小草这样认为,全村的人都这么说。晓微身材苗条,个头高挑,皮肤微黑但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反而增添了些许秀色。特别是她那双眼睛,黑亮亮的眼珠,像两颗闪闪发光的黑珍珠,又似一对黑玻璃球浸在清水里。转动到眼眶的任何部位都显得灵动而俏媚。再配上一副淡紫边框的眼镜,俨然一个“小博士”。最让赵小草欣喜的是作为独生女的她说话一点不假,不做作。
望着娇羞的晓微,满脸幸福的春天,赵小草欣慰了,她觉得自己算对得起他们了。
那个周末,春天回来了,公公婆婆像往昔一样过来吃饭。从春天工作的第一天起,这就成了规律,只要春天回来,不用问赵小草都会把公公婆婆的饭菜做上。这次回来,尽管春天左顾右盼地聊着开心事,但细心的赵小草还是发现,春天藏了心事。
“春天呀,是不是在单位上出什么事了?”
饭间,听着赵小草的突然问话,大家有些惊愕,婆婆皱了皱眉头,用筷子敲着赵小草跟前的碗,“你这个人,成天就不盼点好。”
“奶奶”春天有了些许不满。
“小兔崽子,护上了?我可是你奶奶。”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我奶奶,”春天赶紧换了个语气,“奶奶,你老吃菜。”
“这还差不多。”奶奶满脸堆上了笑。
赵小草歇下筷子,依然坚持道,“说出来看我们能不能帮上你?”
婆婆停了筷子,眉头皱了皱,刚要发作,只听春天幽幽地说,“晓微想结婚,可我还不想。”
“哎哟,我的傻孙子哟,你都工作一年多了,再说人家闺女都提出来了你还等哪样?结,马上结。”婆婆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笑盈盈地对春天说,“趁我还动得,可以帮你看看孩子。”说着,婆婆自顾自的规划起来。
公公婆婆乐滋滋的回去睡觉了,在春天犹犹豫豫的话里赵小草才知道他的难处。晓微父母催春天结婚,春天是想著等买了房再结婚,可就春天拮据的手头,哪里买得了房。买不了房,他如何提结婚?春天这样做主要是考虑到父母的感受,他住进女方家就像入赘一样,村里对入赘一事是很不耻的,他可不想让父母承担那种沉重的压力。再说,自己能在结婚前买套房,这也是自己担当的一种表现。买不了房,结不了婚,晓微又怀上了娃。赵小草不同意晓微堕胎,她说头胎伤人。晓微父母知道春天的心思,给了他七万的资助。晓微家都出钱了,自己难道还能退缩?为了凑齐首付款,赵小草二话没说,把家里里外外搜了个精光,再外借两万,一个三室一厅的房子算拿下了。春天告诉赵小草,装修及后面的还贷他自己想办法应对。听着春天的担当,赵小草酸酸的心里涌出满满的幸福。
春天要结婚了,娶的还是文化人,又在城里买了房,村里人人羡慕。田间地头,村头巷尾,遇到赵小草,或是牛大国,抑或赵小草公婆,都要拉着聊上半天。自己愁了大半年的事就这样定了音,赵小草也高兴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又让她脸上堆出了笑。想着春天即将出炉的新房,赵小草的脚步更轻更快,她开始筹备春天与晓微的婚事。晓微虽说是独生女,可父母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人,且爷爷奶奶都居乡下,结婚的礼节爷爷奶奶强烈要求,要按当地习俗办。虽同属农村,可各地有各地的习俗,赵小草详细地打听着,任何一个细小的礼节她都不想漏掉,她不是怕晓微家,而是想让这婚礼办得圆圆满满,不留任何的遗憾。为了办圆满,也为了这些年的憋屈,赵小草筹划着,要把春天与晓微的婚宴设在村里,要像村里李大户家一样,高高兴兴热闹上三天。想着,筹备着,梦里赵小草都在笑着。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
赵小草的手机唱了起来,她在胸前的围腰上擦了擦手,掏出手机。是春天的电话,还没有摁接听键赵小草就先乐上了。
“喂,春天呀,什么事?”
在赵小草的嗯嗯声里,她脸上的笑容在作着减法,抑或说在做着除法。刚才乐滋滋的笑容在接完电话已完全消失不见。但在整个接电话的过程中,赵小草的语调把持得很好,直到挂了电话,她都保持着开始时的喜悦与爽朗。
春天告诉赵小草,按晓微老家的礼节,最少的下聘要求,得有六万的聘礼。六万,赵小草乍一听,整个人蒙了。公公婆婆也不同意,说我们等得起,可晓微怀着娃的肚子等不起,眼珠一转,便来了主意。叫赵小草给春天去电话,就说,我家里没这么多钱,不好意思,等我凑够了再来娶晓微。我看她父母听了还要不要六万?婆婆为自己的好办法洋洋得意。
赵小草没有听婆婆的意见给春天去电话,而是直接去了城里。听说春天结婚,丁丽二话不说给了赵小草六万。赵小草这样做不是想与婆婆作对,而是她觉得人字虽说是简单的两撇,但一撇是情,另一撇是义,自己可不能做落井下石的事儿,更不能为了这点钱让春天背上不仁不义的罪责。
两个孩子总算顺利走到一起了。赵小草舒了口气,悄悄离开了人群,准备着新郎新娘该要进行的礼节、程序。
就在新郎新娘拜完高堂,赵小草刚走出门口,手机响了起来,她拿出手机一看,显示的是外省的手机号码,刚想向左滑,拒听。突然想到冯刚所在的省份,便向右滑了去。
“喂!”
赵小草怀着暖暖的心里刚喂了一声,一个陌生的声音却给她下了个炸雷。
“想让你家牛夏天不出意外,赶紧还我的债来。”
“你是谁?”
“你不要管我是谁,赶紧还我的钱来,不然……”
“等等,等等,我告诉你们,你们别乱来,差多少钱我给你,只要是牛夏天借的,我一定想办法还你们。”
“牛夏天差十七万,这怎么可能?”挂了电话的赵小草慌了神,匆匆找寻牛夏天,可找了半天也不见他的身影,这才想起来拨打他的电话,关机。赵小草慌了神,屋里屋外跑了个遍,问遍了所有人,都说没见到牛夏天,赵小草这才想起来,从昨晚他去关唢呐的音箱以后,她就再也没见到过他,她以为他去睡了,早上又忙着其他事,根本就没关注他的行踪。
他会去哪儿呢?
家里找不到,村里也找不到。赵小草只能不间断地拨着牛夏天的号码,哪怕再次提示关机她也不放弃。赵小草认为,只要自己这样一直不停地拨,她就能在牛夏天开机的第一时间打通他的电话。上午十点多,电话通了,是牛夏天的声音,只是声音蔫瘪瘪的,還含有微微的颤音。赵小草顾不了那么多,把那个陌生电话告诉了牛夏天,她还来不及问是不是真的,却听到牛夏天哇的慌乱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赵小草呆了。原来,牛夏天读书嫌春天给的一千元钱生活费少,不够花,便到网上陆陆续续借了贷,一千两千,起初牛夏天不在意,可越滚越多,他害怕了更不敢跟家里提,便听从了借贷方的意见,从乙家借款还甲家,再从丙家借来还乙家,就这样转来转去,这才一年的时间竟滚出十七万的高利来。借贷方一再催逼还款,牛夏天只得关机躲避,才让借贷方把电话打到了赵小草手机上。电话里可说了,如果再不还钱,他们就让牛夏天在学校身败名裂,让他出学校就能遇到各种意外。
“夏天,你在哪儿?”赵小草问了几遍,牛夏天就是不说,只是一个劲地哭。“孩子,赶紧回来,不怕,只要有我在。”
“妈,我错了,我不敢回来,我不敢。”
“别怕,夏天,妈不怪你,赶紧回来。”这时的赵小草早已泪流满脸,但她还是依然哽咽着求牛夏天回家。
“不!我不回来。”
“夏天,夏天,”赵小草撕裂的喊叫,传到她耳朵里的却是“嘟——嘟——”的电话盲音。赵小草呆了,她又想起了夏天对春天说的那句话:哥,你给这个家开了个好头,等我大学毕业也考个好工作,那时爸妈又可以在人前爽朗的笑一声了。在牛夏天说这话的时候,赵小草的心嗞地疼了一下。赵小草不是爱动感情的人,苦涩的日子早把她的心磨砺得粗糙,渗不进一点情感的话语,但听着夏天说这话的时候,她哽咽了起来,在幸福的同时又感觉对不起两个儿子,这样无忧的年纪就让他们承担太多的苦楚。
夏天呀,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就在赵小草悲伤地哭着的时候,电话又响了起来,慌乱中,赵小草看都不看就划了接听键。“夏天——”
“我不是牛夏天,是向牛夏天催债的人,你想让你的儿子平安就赶紧给我凑钱来。”
“你能不能缓缓,我没有钱。”
“ 没钱会办这样大的酒席?你骗鬼去吧!我告诉你,给你两天时间,如果不把钱还上,我让你终身后悔。”
嘟—嘟—
电话又断了。赵小草慌乱着,转身往村子里跑,可刚跑上两步,就一头栽了下去。等她醒来的时候,旁边围的全是人,是一个个瘦骨嶙峋的,长着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
“小草,别怕,有我们在呢?”
多么温暖的话,赵小草木讷地转动着眼珠,终于她看到了,那个高大的个子,黝黑的脸庞,赵小草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放声痛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