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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王绍增先生 再探西蜀园林

2018-07-19孙大江杨玉培陈其兵

中国园林 2018年2期
关键词:园林

孙大江 杨玉培 唐 琴 陈其兵

丁酉除夕,惊闻中国风景园林著名学家王绍增先生离世,四川园林界无不悲痛缅怀,追思先生曾在川工作20年,留下了宝贵的研究成果和令人敬仰的学术风尚,实为四川园林之幸事。1964—1979年,先生先后在成都园林局和成都市青白江区工作。1983年,学成归来再回蓉,在四川省城乡规划设计院和建委工作,期间主持四川园林调查项目,与其挚友杨玉培先生等(四川园林调查组)步履考察蜀山蜀水蜀园,完成了四川地区园林的基础调研。1985年9月,执笔完成了《四川古典园林风格初探》的撰写,并发表《西蜀名园——新繁东湖》于《中国园林》杂志,后在1988年撰写《中国大百科全书 建筑·园林·城市规划卷》“川西名园”条目,影响甚大。2013年,期刊《西蜀园林》创刊,先生应允杂志顾问,关注并大力支持着西蜀园林的持续发展。

20世纪末,先生作为四川古典园林的早期研究者之一,与赵长庚①、汪菊渊等学者的研究述论互为递进、补充。先生在该方面的调研成果和开创性观点至今仍是西蜀园林理论体系的支撑性内容,其执笔的《四川古典园林风格初探》较为系统地阐述了四川古典园林艺术特征的表现及形成背景,并提出“幽秀清旷、飘逸自然”的风格特色。赵长庚先生评该文“论证充分……见解颇深”[1],汪菊渊先生在其著作《中国古代园林史》中亦引用了不少该文观点,此后诸多学者在进行西蜀园林综合性或典例研究时,对园林艺术风格的解析大多承袭先生在此文中提出的关键词意。本文着力概述西蜀园林称谓内涵、再探西蜀园林艺术特征,是为摆脱目前该地域园林体系多称谓同存混用现象的学术桎梏,推进今日学术界对西蜀园林的共识,明晰其独特的园林艺术特征与价值,以承先生之志。

1 “西蜀园林”称谓概述

西蜀园林是一支生长孕育于以成都平原为中心辐射至四川盆地中西部地区,受西蜀人文宗哲、自然地理、政治经济、社会民俗等浸润影响的地域园林体系,包含以祠宇园林为主、衙署园林等为辅的多种园林类型。2016年,经杨玉培、陈其兵等学者发扬和集成,“西蜀园林”进入全国科学技术名词和中国大百科条目,成为规范性的专业术语。在此之前,“西蜀园林”之称能得到较为广泛地认同,看似为约定俗成,实则是源于“西蜀”一词本身所含有的优越特性。

“西蜀”名词的出现比“四川”早1000多年,在典籍中作为书面语的出现可追溯至秦王政十年(公元前237年)李斯所著《谏逐客书》“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西蜀”为“蜀”之别称,“蜀为商之西土”“蜀为周初西南强国”,因蜀地位于中原之西,故称“西蜀”。“西蜀”在被长期的应用中积累了深而广的文化内涵,既指地理意义上的蜀地区域,也指政治意义上的蜀地政权、文化意义上的蜀地文明。如西晋陈寿《三国志》中“西蜀倾覆,边境见侵”、左思《三都赋》中“西蜀之于东吴,小大之相绝也”等均有描述。隋唐后该词尤常见于诗词文学,唐·刘禹锡《陋室铭》的“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便是其中脍炙人口的名句,至明·程登吉《幼学琼林·卷一·地舆》“四川为西蜀,云南为古滇”,明确地指出“西蜀”与“四川”的关系。“西蜀”历千年至今,已经是相当成熟的称谓名词,民间应用十分广泛,于物,如“西蜀第一山”“西蜀名刹”等;于文,如“西蜀词坛”“西蜀文化”等;于人,如“西蜀匹夫”“西蜀四大家”等,屡见不鲜。相较于“川派园林”“川西园林”等称谓,“西蜀园林”有更准确的地域标识性、更深入的民间亲和度及更复合的历史文化内涵。

2 西蜀园林艺术特征再探讨

西蜀园林与中国古典园林一脉相承又自成一系,拥有丰富的园林遗存以及别具一格的地域特色。先生曾多次感慨西蜀园林独特的艺术魅力,称其不同于“北方皇家园林那样宏丽庄重,齐鲁园林那样拘谨平稳,江南园林那样纤秀柔和,秦晋园林那样粗犷豪放”,而是“随意旷达,飘洒自然……放而不野,文而不弱”,有自己鲜明的特色,先生将其概括为“幽秀清旷,飘逸自然”。“‘幽’者,幽深孤峭;‘秀’者,文风鼎盛;‘清’者,水木清华;‘旷’者,洒脱疏朗”,立足于先生对西蜀园林风格研究的理论基础,本文结合时代发展和后续研究成果,通过物质性建构所体现的风貌特征及精神性建构所蕴含的人文特质两方面探讨其园林艺术。

2.1 物质性建构所体现的风貌特征

西蜀地理位置、山水地貌、气候植被等客观条件与主观上追求自然天成的造园理念、大美无为的审美偏好、儒道合一的哲学思想,使西蜀园林在选址格局、理水植芳、筑山构亭上呈现出“飘逸旷朗、古朴秀雅、清茂幽远”的风貌特征。

2.1.1 格局空间之“逸”“朗”

西蜀园林的“逸”既是由外(人民“安逸”的生活态度)而内,也是由内(西蜀“飘逸”的道风仙骨)而外渗透形成的园林气质,由形而上的园林哲学美学与形而下的园林物象共同体现,先生曾用“飘逸”二字标示西蜀园林的整体风格特色,意应亦如此。西蜀是仙源道乡之地,也是山水锦绣奇美之处,人们崇尚“道法自然”“无为而为”的自然天成大美,满足于体味真山真水之原始美,故构园置景时并不费心于过多的人为加工。旷朗,是人进入园林中一目望去、一游而尽后的整体空间感受,西蜀园林一般占地较广,有几十上百亩左右大小,多数园林可对外开放,故空间少造作曲折。林池做大面积背景,水岸平直,园林建筑只做点缀,收纳视线,供人停驻(图1)。纪念区与园林区分隔明显的祠宇园林,则通过强化轴线式院落与自然式园林之间虚实、疏密的对比以衬托出后者的随性与旷朗。

2.1.2 山石廊亭之“朴”“秀”

“朴秀”特色一在材质、形色,二在技艺手法。“其地四塞,山川重阻”,故西蜀园林倾向于大量运用本地材料,吸收民间审美元素,赵长庚先生称其具“乡情”。材料上,山体多为土山或用鹅卵石、青砂石、钟乳石嵌入凿池所得淤泥形成的土石山,手法朴实,形态简洁如丘陵,先生曾指其为“四川浅丘地区常见景观的缩影”,草木覆于其上,有深幽之美。园林建筑与川西民居同源异类,小青瓦,灰泥墙,木穿斗,原木色,砌上明造,造型大方简约,淡雅无华[2]。喜用极具野趣的茅亭、枯藤亭以突显自然朴素之风(图2),宋时本为“伪蜀权臣故宅”的转运西园②就有“结茅为园屋,环堵不开牖”的“茅庵”[3],可见追求园林的朴秀之美由来已久,且古今相承。

2.1.3 池渠林木之“清”“幽”

体现西蜀园林“清茂幽远”风貌特点的关键要素在于池渠与林木。自秦李冰修筑都江堰水利工程后,人工支渠与自然河道密织于成都平原上,是园林引水之源。三苏祠、桂湖、东湖的水面占比均近1/3,清水汩汩,聚而为池,散而为渠,收放自如。园林因水而生、因水景而胜,新都桂湖因蜀汉卫常君“凿湖筑堰,修水利以灌溉民田”[4]而始,新繁东湖得以有“飞栏跨水”“三面临流”“荇藻交横”[5]的优美景致。植物营造上,先生认为西蜀园林是“模仿天然的山林形态,以成片的常绿阔叶混交林为主形成‘高林巨树,垂葛悬萝’的密林景观”,其中本土植物竹最是常见,形成的“红墙竹影”之景是西蜀园林一大特色(图3)。幽如“锦官城外柏森森”(唐·杜甫《蜀相》),清如“一倾清波四面平”(宋·文同《房公湖》),水木交映,才有“古木郁参天……幽花无时歇……水竹散清润”的园林吟咏。

2.2 精神性建构所蕴含的人文特质

园林的神韵、气质往往是在其与人在园中的情感、体验、文思、才想等循环互动中产生,久之形成的园林性格进而能体现一方水土风情与地域特色。西蜀园林强调“人文精神”的园林特质既源于西蜀人民基于物质条件上各种精神活动所演化的尊贤崇能、好游喜乐、倡文兴学等社会风尚,也在于西蜀园林对这些精神需求的完美实现,进而呈现纪念性、开放性、诗文性、延续性的精神性建构内涵。

2.2.1 情园相彰的纪念性

园必名人,地必古迹。古蜀时“鱼凫王田于湔山,忽得仙道。蜀人思之,为立祠于湔”[6],蜀人对先贤祭祀崇拜的传统伊始,至明“凡守之贤者,蜀人必以建祠,或绘其像,天下名镇未是有也”(明·杨慎《全蜀艺文志·卷三十七》)。西蜀自古的“尊贤崇德”及“尚祭祀”之风使西蜀地区大量园林均具有不同程度的纪念性,且纪念对象基本是惠泽一方、流芳千古的历史文化名人,有政治家、地方官如诸葛亮、李冰、房琯等,诗文大家如杜甫、陆游等,史法学者如陈寿、卫元嵩等,所涉甚广。这些园林寄托着蜀民崇文尚德的精神追求,凝聚了蜀民对先贤浓厚的追思怀念之情,可谓西蜀人民的精神家园,是“国内以至世界都少见的纪念历史文化名人的祠庙园林群落”[7]。

2.2.2 雅俗共赏的开放性

“公私富实,上下佚乐”“地大物繁而俗好娱乐”,西蜀地理、经济、人文环境共同形成西蜀民众“乐游”性格[8],即便“衣食尚苦艰,游乐不知还”(宋·苏轼《和子由蚕市》)。元·费著《岁华纪丽谱》中记载宋时西蜀官民逢节日游乐于园林的场景:正月“持小彩幡,游安福寺塔”,上元节“市酒于富春坊”;二月“踏青节,郡人游赏,散在四郊”;三月“于万岁池亭,泛舟池中”;四月“谒夫人祠,泝流至百花潭,观水嬉竞渡”;八月“望月于锦亭”“游赏几无虚时”。官府平民均欢喜前往风光旖旎、名人遗迹处赏景、拜谒、游舟、宴集,园林作为官民“驰骋游遨”之所,与历年民间岁时节庆结合,成为多种人文民俗活动举办地,这也注定它不只是文人隐于朝野的壶中天地,更是社会各阶层的生活舞台,故而才有着雅俗共赏的开放包容之美。

图1 望丛祠荷风亭

图2 罨画池野趣亭

图3 杜甫草堂花径

图4 杜甫草堂柴门楹联“万丈光芒 信有文章惊海内,千年艳慕 独劳车马驻江干”(明·何宇度)

2.2.3 文园同构的诗文性

西蜀园林蕴含的诗文性源于西蜀常是大家辈出、文人荟萃之地。“天地有大文,吾蜀擅宗匠”(元·张翥《谒文昌阁》),司马相如、扬雄、王褒、“三苏”等均是其例。另西蜀据西南一隅偏安之地,有奇秀山水,引得大量文人仕者或“细雨骑驴入剑门”游历,或躲避战乱以留寓,或被贬治蜀而为官,尤其自二帝幸蜀③后,开启“文人入蜀”的历史盛况。西蜀不乏文豪,园林自然多有诗情。

西蜀园林景致营设常以文为据、以意为先,寓意深远,如三苏祠取苏轼《前赤壁赋》中“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之意境,设抱月亭于竹下池畔;罨画池作三道云墙,辅以山石以隔,犹如穿行于曲巷小径,再现陆游名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古往今来历代雅士云集园中,述景抒情,咏贤怀古,文采飞扬,望江楼崇丽阁有212字长联,情真意切、荡气回肠,实为名唱;杜甫草堂楹联匾额之盛亦是令人叹为观止(图4)。无论依绝词以构佳园,还是因美景以成好诗,诗文情意与园林景致的两相融合,方才有先生所赞“秀者,文风鼎盛”的风貌,更是西蜀园林意境所在。

2.2.4 一脉相承的延续性

“尚祭祀”“好游赏”“出文宗”的西蜀特质为西蜀园林提供着持续的生命力,使其长盛不衰,千年犹存。先生曾慨叹道“唐代的新繁东湖,宋代的崇庆④罨画池,明代的新都桂湖,清代的成都望江楼等,像这样至今还保留有唐、宋、元、明、清园林系列遗迹的地方,全国也恐怕是少有的”。西蜀园林历史脉络之连贯不仅体现在留存有各时代园林遗迹,也体现在多数园林自身的延续性。以成都杜甫草堂为例,诗人杜甫留寓成都时,营茅屋居浣花溪畔,唐末韦庄因“思其人而成其处”,于旧址“命芟荑结茅为一屋”,至北宋成都知府吕大防“复作草堂于先生之旧址,绘先生之像于其上……录先生之诗刻石置于草堂之壁间”,再经明清邵经济、刘大谟、杜玉林等多人修葺,至今仍能呈现出1300年前杜甫诗中“清江一曲抱村流”“主人为卜林塘幽”的草堂意境。

3 结语

先生曾多次感慨西蜀园林独特的艺术成就,也惋惜当时未能得到“全面系统的研究”,导致诸多园林建设“背离四川园林传统的优点”,深觉西蜀园林调查研究“很有意义”,希望“寻求可以为今日所继承和发扬的精华”,其挚友杨玉培先生回忆到“他在省建委园林处工作时,几乎跑遍省内所有的园林风景之地,不辞辛苦,调查研究……”。西蜀园林历经多年学术进阶,在先生等早期西蜀园林研究工作者的铺设和引导之下,经后续学者的持续研究发展至今,渐走向更为成熟、多元的研究阶段。在此,谨以此文恩怀先生,为感其卓越贡献与赤忱情怀。

注: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拍摄或绘制。

注释:

① 赵长庚,20世纪70年代开始研究成都周边西蜀历史文化名人园,西蜀地域园林研究先锋者,1989年出版的《西蜀历史文化名人纪念园林》是第一部西蜀地域园林研究专著。

② 西园,建于五代十国末期,宋时位于今盐道街一带转运司之西,也称“转运西园”,《蜀中名胜记》记载曾是“伪蜀权臣故宅”,已湮灭。

③ 唐玄宗、唐僖宗分别因安史之乱、黄巢起义前后入蜀避乱。

④ 现崇州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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