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河
2018-07-19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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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乡重庆不在江南,却是水乡。
两条大江一青一黄,匍匐在这片闷湿的土地上,把大山一分为三,江之北是嘉陵江的北,岸之南是长江的南,丛生出数不清的支流和汇流,阡陌纵横,像动脉连着毛细血管,长成两片孕育生命的肺叶。两条大江最终在城门前汇为一条,大道朝天。
故乡最响的名号是“山城”,有石板坡和吊脚楼为证,但故乡人的眷念却是水。山会欺你——叫“大坪”的也许一点也不平,叫“上清寺”的亦不见云深雾重的禅意。水却不会。落水的地方叫“沟”,缓水的地方叫“湾”,回水的地方叫“沱”,泊船的地方叫“津”,明明白白,是河流的直率,而但凡叫“溪”、“湖”、“溏”的,那些土地都有闷湿的记忆,是纷飞的蚊蝇,还有饱满的粮草。故乡人的梦境中,都有一条河,薄雾轻笼、流水叮咚,河流的静谧与急骤,留下了故乡人性格中八字不合的豪迈与哀婉。
故乡的河,浑身都是宝。与山的刁难不同,无论是打渔和灌溉,还是作为通商的埠头,河都是人的生计,是人的命根,河用它的温婉和包容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子民。近代以来,不断有“向内陆迁移”的工厂,落户在故乡,它们纷纷相中了那些水路的便利,其中就包括鼎鼎大名的“建设”“嘉陵”“重钢”“重棉”等,小厂更是不计其数,它们从湖南、浙江、上海等地纷至沓来,带来了工业革命的火种,解决了当地人的生计以及衣食住行,将故乡的码头文化,进化成了工业文明,这才有了人民生活的日新月异、节节开花。在这些功绩里,故乡阡陌交错的河流,始终是最大的功臣。
我童年的住址,是个“沱”,回水的地方,水面很静。厂区里的排水管像撒尿的顽童照着河面一直冲,晕开一片油污,却也成了难得的活水,鱼群聚着不散,鲫鱼、江团、大草鱼,还有割手的“黄腊丁”,满满的凑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张着嘴。不过这里的鱼身上都有股怪味,味道像车床上的机油,没法吃,也没人去捞。我最青睐的是一种名叫“火烧鳑鲏”的小鱼,长得像商标上的“金龙鱼”,浑身却通红得跟烧起来一样,鳞片上闪烁着瑰丽的光晕,煞是好看。这种小鱼没有用,只有小孩子喜欢,却又拿它没办法 ——“火烧鳑鲏”是养不隔夜的,一旦被囚禁,多高的鱼缸都要蹦出来,一晚上就听见“扑通扑通”,跟门口的跛子拐杖杵个不停一般,十次百次千次,总要逃出生天,全然不顾外面更加凶险,于黎明前在冰凉的地板上化作僵死的鱼干。
那时我不知道缘由,也不知道什么是自由,亦不懂气节,只道它脾气火爆。
大约十多年前,厂子要从城里搬走,修高房子、涨GDP,厂里的大领导拿了开发商的好处,地皮半买半送,到了职工手里一分钱都没了。有个车间主任看不过,要去政府门口扯横幅,被厂长叫去谈话谈了一天,第二天一早是用担架抬回来的,有人说:“那就是傻!他是分到钱的,还要去瞎搞,活该!”那两天厂里来了很多帽檐带徽的干事,熙熙攘攘了一阵子,后来也就淡忘了。高楼究竟盖起来了,开发商翻修了下水道,直通污水处理厂,回水沱的水竟然也清了,河边散步的人多了,但那样的气节和鱼,却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