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驯服恶犬

杨时旸

一夜折磨与恐惧，换来一次精神意义上的重生，但对于整个社会而言，长夜要持续多久才能见到黎明，而恶犬又要由谁来驯服？

这是一部典型的以小见大的故事，《美女与猎犬》只截取一个晚上一个女孩的遭遇，寥寥几个场景，屏蔽外部、放弃背景，甚至台词与对话都断断续续，只有争吵，破碎的句子，以及女孩恐惧的哭喊，它露出冰山一角，足以让人们自己脑补冰山全貌。相较于电影本体的美学与技巧，这种电影更像一种社会批评，以影像的方式刺入现实与当下，把一个特殊时刻刻入历史。

这故事发生在阿拉伯之春前夜的突尼斯，普通女孩玛利亚姆在派对上遇到了一个帅气的男孩尤瑟夫，互生好感的兩人一起离开了派对，之后，一切急转直下，玛利亚姆被几个警察在车中强奸，气愤的尤瑟夫带着惊慌失措的玛利亚姆去往医院做检查，留存证据，去往警察局报案，却接连遇到了难以想象的阻碍。说它以小见大，就是因为它只呈现个人遭际和命运反转的线索，但已经能折射出外部浩瀚世界正在迎来一场不可遏制的剧变。

《美女与猎犬》分成9个章节，每个章节都只由—个长镜头完成，镜头跟随着女孩与男孩跌跌撞撞地闯进医院，融入夜色，去往警局，站在街头不知所措……犹如一部纪录片，逼视，忠实记录，只凸显女孩自己的恐慌与心跳。如果把这个故事拆解开来，显露出原型，就会发现，它是唐.吉诃德式的故事——个柔弱的个体企图挑战庞大的国家机器，在经历了恐吓和侮辱之后，反而变得勇敢又坚强。显然，这样的变化与内在力量的生长，是导演自我愿景的投射，女孩玛利亚姆被浓缩为那些无助公民们的影子。

这个故事中充满了微妙的细节和耐人寻味的小小象征。最初，在医院中，女孩穿着派对上的短裙，顶着一脸已经哭花的妆，站在一群无助的病人和烦躁的医生之间，楼道中灯光惨白，人们烦闷不已，男孩拽着她找到护士，告诉对方，女孩遭到了性侵，需要检查身体并且留存证据。对方的冷漠与满不在乎令人觉得匪夷所思，但放置于那样的社会背景中去想想又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医护人员像对待—个搞恶作剧的孩子，动作懒散，意兴阑珊，裹着头巾的女护士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女孩的短裙，那目光中没有同情，更多的是幸灾乐祸。“荡妇羞辱”的意味已经欲盖弥彰。与此同时，女孩在医院中遇到了一位女记者，给她留下了电话，她代言着伸张正义的可能，但记者旋即离开，这为此后的情节留下了巧妙的铺垫。之后，女孩和男孩决定去往警局，先是遇到一群男性警员敌对地看着前来报案的女孩，然后由一位怀孕的女警官进行初步处理，无论男女，对待前来求助的弱者都同样冷漠又厌倦，更何况当女孩发现对自己施暴的警察就在这间警察局之后，一切几乎坠入万劫不复。

女孩的短裙，浓妆，裸露的肌肤都一直在被镜头强调，周遭目光灼灼，受害者反而像突然有了某种罪过。在警察局，她向女警察要—件衣服，但只找到一条纱巾，她把那条纱巾裹在了自己身上，从头到脚，一个开放、开朗的现代女孩为了自保突然间变成了—个被传统裹挟的女人。这条纱巾的使用堪称绝妙，在叙事中具有实际作用，同时也指涉着精神上的象征意味。而被女孩当做救命稻草的女记者，当电话接通，信号却时断时续，最终无效，这成为了另一层隐喻。女性压抑，荡妇羞辱，监督失效，权力扩张，道德沦丧，所有这压抑的一切都在一个夜晚中被充分表达，整个故事中唯一明亮的，就是那个尚且心怀善念的警察，在酱缸中依然能保持良知。

《美女与猎犬》中的猎犬指涉的是什么，清晰无误，不言自明，那警察局豢养着几只暴躁的警犬，关在铁笼内对着女孩吠叫，而现实中的“猎犬”已经将牙齿咬进了人们的血肉。女孩的挣脱和最终的胜利，是一次脱胎换骨般的飞升，一夜折磨与恐惧，换来一次精神意义上的重生。但对于整个社会而言，长夜要持续多久才能见到黎明，而恶犬又要由谁来驯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