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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上小说的叙事特色

2018-07-18金常蕾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杭州311121

名作欣赏 2018年23期
关键词:现实小说

⊙金常蕾[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杭州 311121]

每位作家都会按照自己的审美标准在小说中创造属于自己的世界,彰显自己的文学个性,例如沈从文的湘西世界、老舍的城镇市民世界等。而细读池上2010年以来的小说如《银脐环》《春风里》《这半生》《镜中》等,我们可以看到她在作品中构建了一个被现实围困的女性的情爱世界。小说通常通过描写女性在生存中对情欲的渴求、自由的追求与在现实中的挣扎,表现女性始终无法摆脱现实围困的处境,表达对女性生存命运的关怀。现实就像四面围堵的高墙,每一个人在现实中还有着属于自己的生活“小格子”,逃离了“小格子”,仍不能逃脱现实的“囚禁”。

池上笔下的女性情爱世界是非常丰富和独特的。她在女性情爱世界中的叙事特色,主要体现在运用的叙述手段、小说中塑造的女性人物形象和运用的叙述方式上。

按照徐岱在《小说叙事学》中对叙述手段的划分,可分为讲述与描述。池上较妥当地处理了这两者的关系,既使我们的情感不会滥觞,又不使我们感到乏味,很好地保持了我们的心理平衡。

小说中的叙述者在讲述的时候,通过对文中的时间节点的串联、对事件的来龙去脉的整理,将一个人前半生的经历都概括在短短的篇幅中了。如在《静川》《虞美人》《桃花渡》《在长乐镇》等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后来”“很久以后”“那天傍晚”“几天后”等一系列提示时间的词语。叙述者通过一系列表示时间的关键词,使我们读者跟着他大体看到了一个人的大半经历。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不同时间节点的跳跃,打通了小说中的过去、现在和将来,预示着现实人生中的追求和挣扎将来来回回、永不停歇地上演。这也表明小说中所表现的困境不论被安放在人生的哪一个时间节点都不会显得突兀,更加凸显生存困境的普遍性。

而在小说的描述中,主要是通过场景的设置来充盈文本。第一,小说中多次出现了描写雪的场景。或是发挥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如在《静川》中,叙述妹妹静川的片段,是伴随着“雪”而出现的:“大雪迟迟没有来到百苇镇上,天早冻得发了白”,静川久久没有等来属于她的机会,连雪都不忍下;雪抓住冬天的末梢,“雪卜子连成了一片,白茫茫盖住小镇。及雪止住……”姐姐便告诉她自己不喜欢孙旭宗了,静川的机会来了,跑到未化开雪的山地上刨出那大蛇皮袋子跑到孙家,之后他俩的关系愈来愈紧密;“窗外,百苇塘迎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雪飘落下来,遮盖住了这静静的夜”,本来什么事也不过问的静川嫁人了,有尘埃落定之感却显得不欢快。或是为文本结构服务。如在《灰雪》中,小说开始于“雪下得有些突然”,结束于“雪,在沧州温润而潮湿的西风的吹拂下,正开始融化”,形成了复沓回环,前后呼应的流动的圆的造型。结局并非光明,但结构的圆满也使我们获得阅读上的愉悦。不论是《灰雪》中灰色调的雪,还是《静川》中的白雪,无一不在表达作家的真诚诉求。我们看到了作家努力使女性归于纯洁、光明的希望,也使我们感到小说所透出的如雪般的凉意。第二,过去的场景与现时的场景更迭出现。在我们阅读迷惑之际,池上将我们困惑的“结”一一打开。如在《镜中》,运用第三人称“她”的视角讲述“她”三十二岁之前与他零碎的故事,以及三十二岁的“她”现时的生活。通过过去与现在的对比叙述,池上给我们展示了光阴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或是家中贫困的阴影,或是对他的嫉妒与爱恨交织,抑或是“她”不再愿意因为他而失去“她”好不容易拥有的光彩。又如《桃花渡》,选择走上与师父吴风梅不同道路的阮依琴,在现时的状况前,常常回忆起往事。她复杂的感情中既掺杂了想回回不去的懊悔,又有着不愿废弃与自己前途密切相关的任何机会的笃定。过去与现时的场景更替出现,使我们看到一个极富戏剧性的画面——两个阮依琴的对话:一个说着想回去,一个说着回不去了。女性情爱世界因为场景的不同变换而变得愈加真实可感。“描述使我们卷入,讲述则使我们与对象保持着一定的时空距离”,在池上的小说世界中,我们既聆听着叙事者的讲述,又体验着其所描绘的生命经历。

在女性人物的塑造上,池上匠心独具。首先,虽然池上在描述女性人物时,时常用美好的词语或用明亮的颜色来衬托女性人物,但是仍旧难以掩饰这一类女性人物的灰暗底色,传达出一种冷的气质。如在《胎记》中塑造卢心慈这个人物形象时,用了“她已不只是具肉体,更是某种精神意义上的寄托”“有一种近乎纯净的美”这类语言。卢心慈是一个不被家庭重视的中年妇女,但是我们对于她出轨的评价是超脱于道德层面的。在家人眼里,她是慈母,是一位称职的妻子,但她在沈城南那里是一个能够给人安慰的近乎圣洁的形象,在艺术家魏绵绵那里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又如在《在长乐镇》中,唐小糖“像极了老底子流行画报上的女明星”,“娉娉婷婷,像一只蝴蝶消失在供销社门前的那条柏油马路上”。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唐小糖对生活毫无兴趣,她看重的、追求的是自己身心的自由,她迫不及待地想和阿凯组成一个家庭。但她越是渴求,就越是陷入一个无法自拔的境地。以明亮的色彩衬托灰暗的底色,愈是显示出小说的悲凉。其次,有女性形象还不足以构成情爱世界,这些女性都与男性有着肉体上的交流。其中有为了追求自由、满足自然生理需求而与修理工阿凯偷情来获得刺激与满足的唐小糖(《在长乐镇》);有被丈夫忽略而与女儿男朋友的爸爸寻欢作乐的中年女人卢心慈(《胎记》);有委身于权力之下,进行性交易而获得角色的阮依琴(《桃花渡》);有“以性为物,与有权者交换生活资料和表面的风光”的林安娜(《春风里》)等。按照福斯特的说法,人物有“圆的”和“扁的”之分。我们从作家用笔上可以看出,不论哪种女性人物形象,她们都是富于生活化且真实可感的,即她们是“圆的”。而相较之“圆”的女性人物形象,池上笔下的男性形象显得单薄,他们是属于“扁的”。一类男性形象如《在长乐镇》里与唐小糖偷欢之后消失了的开改装车行的阿凯、《春风里》里征服林安娜的厂长胡国勇、《这半生》里嫖娼的丈夫沈兆南等,都是以不值得依靠的浪子形象出现。这些形象加快了女性生存困境的生成。另一类男性形象如《在长乐镇》中的妇科医生郭一鸣、《桃花渡》里阮依琴的丈夫马凯、《这半生》里蒋云惠相亲认识的林国光等,是作为女性的陪伴者出现的。他们或成为女性栖息的港湾,抑或充当着甘愿付出不问回报的角色。女性身上所有的复杂冲突是他们所没有的,他们仅仅是女性生存之路上的一个过客。再次,她们都为现实的高墙围堵,走不出现实的“困”。或继续追求无果的梦想,或绕了一圈仍然回到原地,抑或带着无法抹去的沉痛的记忆离开男性,这些都表明了女性的普遍生存困境。如《桃花渡》中向往河对岸的“桃花渡”却永远无法抵达的阮依琴,《这半生》中通过拆散儿子和女朋友获得满足也仍旧无法摆脱现实的枷锁的、仿佛是另一个曹七巧的蒋云惠,《灰雪》中兜兜转转还在原地的范思思。她们在现实的跌宕起伏中飘摇,不知归于何处。即便以为自己得到了解脱,也仍停留在前一个困境与后一个困境的过渡地带,最后也难免重蹈覆辙。值得关注的是小说中出现了女性与社会疏离的现象。即便是打小就生活在农村的少女静川,也无法融入白苇镇的生活。独具特色的是她那双眼睛:“当你注视她那水灵的眼睛,你能从里面看到碧蓝的天、鲜绿的草、清澈的泉水正咕噜咕噜往外头冒。泉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无数个亮点,一晃一晃的,耀眼得叫你不敢再多看一眼。”这双眼睛似乎在告诉着旁人,她不属于白苇镇。这一类的女性都有着自己的追求,或追求更好的生活,或想去实现自己的梦想,抑或是追求身体上的快感。虽然池上用极鲜明的色彩对人物做了包装,但仍旧难以掩盖人物的灰色底色。不管是《春风里》的林安娜、《在长乐镇》的唐小糖,还是《镜中》的“她”,都非常貌美,在别人眼中她们的形象是非常光彩的,其中的灰暗面只有她们自己能够体会。于此,也可以看出池上对女性的关怀与同情。这一系列的女性形象是构成池上小说世界的主体,她们的一言一行都无法使自己逃脱现实的“牢笼”,也无法回答她们该所归何处。但她们总能听从内心的召唤,竭力追求自己所期盼的。即使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她们仍然能够坚持下去。因为,对于她们来说,希望是她们的支柱,远方的曙光才能慰藉她们的心灵。

还有一类人物形象值得注意,如《静川》中的二马、《桃花渡》中的金阿姨,以及《胎记》中的女儿小云。她们并不能体现文本的主题,作者借他们之口提供了作者想让读者知晓的事情,她们起到了联结情节的作用。这些人物就像是徐岱在《小说叙事学》中所提到的“他律人物”,即“再从人物在叙事中的功能来看,有‘自律人物’与‘他律人物’之别……而后类却具有某种‘寄生性’,他的意义在于充当一种道具,作者借其之口来连缀情节中的缺口,填补一些文体中的漏洞”。像《静川》中的二马,“平日里没事可做,专蹭别人家的饭吃”,在酒家喝酒说起回眸一笑的芸溪,男人们听了他的描述,纷纷跑到芸溪家屋前,一度沉寂的芸溪家门前“又热闹起来了”。后来,二马在酒家说起自己偷听来的关于孙旭宗和芸溪的情事,使得情节的发展再次出现一个小高潮。又像《桃花渡》中的金阿姨,在主人公阮依琴生活转折的关头都会出现金阿姨这个形象。金阿姨先是发现香水引出马凯出轨,还在阮依琴做手术时照顾她,在马凯阮依琴夫妻关系紧张的时候,劝说阮依琴要往好的方面看,等等。金阿姨好似一座桥梁,将前面的情节发展同后面出现的转折连接起来,既使我们看到金阿姨视角下有些固执的阮依琴,又推动了情节的层层递进,转折自然,不显突兀。池上笔下的女性人物栩栩如生,她们“并不是一个一个地‘创造’出来,而是在故事的发展过程中一个一个地自己‘走’出来的”。

池上在小说中所采用的叙述方式与他人相比并不新颖,却能与文本较好结合,造成别一般的叙事效果。布斯在他的《小说修辞学》中曾说:“我们永远不要忘记,虽然作者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选择他的伪装,但是他永远不能选择消失不见。”池上时而通过人物发声,时而隐藏在文本背后做一个“掌舵者”。首先,她的大部分小说是以第三人称来叙述的,而女性作为第三人称的体现者也时时把握着话语权。在《镜》中,一个连名字也没有的“她”的背后,其实还存在着一个不露面的叙述者“我”。全篇通过“她”的视角来讲述发生在过去、现在的事件,在处理和“他”关系的时候,不时出现“她”的心声。“她”脑海中出现的一系列关于过去与“他”的种种想法终不能一一实现,“她”长久地将这一切压在了自己的努力奋斗之下。是“她”与自己达成的自我和解。文中的“镜子”这一意象,好像是叙述者与“她”交流的工具。在“她”离开打算去静一静的时候,“她”确信之后他们会愉快地交谈,但一到镜子跟前,像是换了一个人,“她”仿佛是接收到叙述者对“她”的安排开始正视自己,不能再沉浸在无尽的回忆之中。等“她”透过镜子看清自己之时,恍然明白自己并不能在得之不易的生活面前昏了头。在这里,叙述者将“她”拉回到正轨上来,“过了今晚就好了,她想,也许她会再找个皮特,又或许,谁也不找”,在“她”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到隐含的池上的价值立场。自己想要的理想的生活,女性可以通过自己的奋斗来获得,表现出不依附男性而生存的女性独立意识。其次,是叙事视角的巧妙转换。对于同一个人物的叙述分别通过不同的人的视角来展现。这样做,既使人物形象立体可感,又可以显现作者的价值立场。如在《胎记》中,先是通过沈城南的视角,叙述身为人母的卢心慈与身为人夫的他的偷情,在沈城南眼中,卢心慈“犹如火烈鸟般热情、奔放、甚至淫荡”,“像极了一幅画,只属于她自己的、用水作的画”,“有一种近乎纯净的美”。在女儿小云和丈夫李立的视角下,卢心慈是一位贤妻良母,但同时也表现出卢心慈在家庭中因为女儿小云的长大离开、丈夫李立的投入研究,而使她心中空落落的。在魏绵绵视角下的卢心慈的“美是难以言喻的”,“她的心灵有如艺术品一般炽热、美丽、有令人迷惑不解”。在这些人叙述视角之下隐含了作者的价值立场。她并未因卢心慈的偷情出轨而加以道德层面的谴责,相反地,她以关怀的态度塑造了一个美到极致却被丈夫忽略、随着女儿的长大成人而渐渐不被需要的卢心慈。显然,偷欢不能为我们所肯定,但在上述生活环境挤压下卢心慈对欲望的合理渴求与自由追求却是能理解的。由此而观,在社会、家庭、情欲等重压下的女性,即便冲破现实的牢笼,也仍是要思考这颗跌宕过后的心该归于何处。这也是池上小说的价值意义所在,它适时地将问题抛给了读者。读者得到的并不仅仅是阅读带来的沉浸式的快感,更需要对文本之外的人生中所亟待解决的问题进行思考。

池上女性情爱世界的叙事特色使她笔下的女性情爱世界既不同于苏童创造的女性世界,又不同于张爱玲笔下的女性世界。在叙事上的特色不仅给读者带来了阅读的陌生化,而且带来了新的审美体验。池上的小说表现出明显的女性意识,她并不是以人性恶的理论来进行创作。所以即便她极尽笔墨描写女性的遭遇与不幸,但开放式的结局仍留有池上对未来转变的期待。她对女性独到的关怀既体现在人物形象的丰满立体,又体现在描绘了女性不论过去、现在或是将来所面对的生存的困境而引起的关注与思考。她的小说不以绮丽的语言、新奇的故事情节取胜,而是以叙事的特色和平淡叙述背后隐藏的思考性引人注目。但部分小说在结尾处略显松散,小说中的男性人物形象单薄等问题值得关注。不论如何,池上在人物形象的塑造、讲述与描述、视角转换上的努力在她近年来的小说中可见一斑,她的创作已初显风采。

参考文献:

[1]池上.静川[J].江南,2014(1).

[2]徐岱.小说叙事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3]池上.胎记[J].飞天,2010(19).

[4]池上.在长乐镇[J].收获,2014(6).

[5]夏烈.权力结构与女性世界的隐秘[J].创作与评论,2015(11).

[6]谭君强.叙事学导论:从经典叙事到后经典叙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7]布斯.小说修辞学[M].华明,胡晓苏,周宪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8]池上 .镜中 [J].作家 ,20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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