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荒原上凋残的欲望旗帜
——读洪放小说《凶杀案》《柏庄谋杀》
2018-07-18璩静斋中央民族大学北京100081
⊙璩静斋[中央民族大学, 北京 100081]
作家洪放曾一度以写官场小说闻名,近年来他将目光投向被商业化大潮不断冲刷的城乡,着笔于对世道人心的深入挖掘,写出一系列富有内涵的小说精品,其中引人注目的是他写中年男女“性饥渴”的短篇小说《凌晨三点的小花园凶杀案》①(《以下简称《凶杀案》) 和中篇小说《柏庄谋杀》 。②
一、《凶杀案》:南方女人省城夜半幽会而殒命的悲剧
《凶杀案》是很值得一读的短篇佳构。小说的标题就抓人眼球:凌晨三点小花园凶杀案!凌晨三点本该是夜深人静,小花园本该是悠闲休憩之地,却发生令人恐怖的凶杀案。案情的来龙去脉如何?在一般惯于写悬疑的作者那里,必定要设置扑朔迷离、惊心动魄的情节,可是这篇小说却写得“波澜不惊”。小说的本意并不在于写案情,而是着重展现一种以情感荒原为底色的生活流:北方男人和南方女人相识一年后,相约到省城幽会,万万没有想到赶上“集中整治”,夜晚上宾馆开房不成,原本预想的浪漫幽会意外落空,两人不免感到有些无味失趣,只好到貌似僻静的小花园流连,更没有想到小花园里还夜宿着一个叫叶六三的中年男人……
《凶杀案》试图通过这种生活流来映射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尤其要表现中年男女由于性饥渴而产生的躁动不安。在充满浓烈情欲气息的世俗烟火的强力熏染下,飘摇在情感荒原的欲望的旗帜几近凋残。人至中年,少了年轻时的那份憧憬,有的只是看得见触得着的所谓隐秘。南方女人的渴求,北方男人一眼能看穿。悲摧的是,他们半夜三更在小花园的胆大妄为激起了中年男人叶六三那早已敏感脆弱的神经;他们不知道,这个叫叶六三的男人因为婚内性饥渴而满腹怨恨,杀人的冲动已强压多时。
一切悲剧的发生都是有来由的,看似偶然,其实带有必然的因素,倘若深究,悲剧主要源于人的内心世界已如荒原般寥落,人无法在鄙俗无度的现实中安分守己。小说中的南方女人在小花园里跟北方男人说“城市越大,越荒”,城市本是喧嚣熙攘的代名词,可是来到城市的南方女人却有荒凉感。这个感觉荒凉的女人本来怀揣美好念想,追逐梦想中的爱情伊甸园,却在凌晨三点的小花园意外挨刀失命,而她曾一度心仪的北方男人只顾着落荒而逃。杀人的男人叶六三还为南方女人感到惋惜,他本来想杀的是那个北方男人,却由于她仓皇间翻身,叶六三那不长眼的刀就奔着她去了! 如果要说人生命运,这个南方女人是怎样的一种命运?是桃花运没走成?还是撞上了凶煞运?最初她和北方男人不得已到小花园,北方男人说:“我们也不是想在这,是被逼到了这。”女人马上否认男人的说法:“也不是逼,是我们自己找的。”女人还特意加了句,“跑这么多路来自己找的。”女人很清楚,一切都是自己找的,她渴望在自己的情感荒原上生生地嵌一朵鲜亮的“爱情”玫瑰,只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付出生命的沉重代价,更没有料到她会死在另一个陌生男人的手中,——而且还是在她与北方男人颠鸾倒凤的非常时刻!假如说真有灵魂的话,她死后的灵魂一定比生前更要躁动不安,因为她断然不会甘心,她的情感荒原黯然惨淡不说,她的名誉紧跟着严重受损,在世俗的目光中,她因偷情而被误杀,死得并不光彩。即便有人提及她,也多半是感叹她实在是“作死”——活得腻烦而去寻求婚外的刺激,绝少有人去探究她生前那种死水般的婚姻生活带给她难言的压抑与苦闷。她的悲剧结局至多给现世跟她感受相似的已婚女人一种警诫:女人呢,还是安分守己的好!
二、《柏庄谋杀》:中年男子留守乡村情感荒原“拓荒”的悲剧
《柏庄谋杀》的题材和主题跟《凶杀案》大致相同,也是借案件写中年男女的性饥渴,通过生活流来表现中年男女性饥渴下的复杂心理。但它与《凶杀案》也有一些明显的不同,比如它所描写人事的具体背景被放置于农耕文明悄然衰退的一个叫柏庄的乡村,涉事人物是一男三女,情节相对复杂一些。
小说的男主人公柏皮从十五岁时就离乡在外流浪,因为(春节之后)寡居多年的母亲去世,他不得已返乡,等料理完母亲的丧事之后,他又有了新的想法,觉得在柏庄过日子还是比在外面像无根的浮萍漂泊要强,好歹他的根在这里,他打算下半生安安静静地守着自家的宅院,直到终其天年。但他的日子越过越偏离他当初的预想。
柏庄在时代商潮(特别是城镇化浪潮)的冲击下,早已变了面貌,庄里能出去挣钱的人都出去了,留下的是一些日渐残旧的老房子、一些情欲旺盛的女人、一些需要照顾的老人和需要呵护的孩子。柏皮作为柏庄唯一留居的青壮年男子,像一枚不可多得的棋子,落在那些留守女人的生活棋盘上,虽然也能下出新鲜的棋路,却注定最终是一场残败的棋局。那些女人看他的目光“一开始是冷冷的,再后来是有热有冷的,到了端午之后,那目光就都是滚烫滚烫的了”。女人们常年独守空房,她们的情感田园荒芜,出于生理需求,渴望被人“开垦”。打着光棍的男人柏皮无牵无挂,来去自由,又善于迎合人,懂得调情嬉耍,自然成了女人们期盼的“拓荒者”。柏皮也听从内心情欲的召唤,甘愿周旋于迟玲子、姜花、三平等几个不安分的留守村妇之间。
柏庄毕竟曾经承载过温柔敦厚的传统教化,柏皮和村妇们的风流韵事闹得满村风雨,引起柏庄高辈老人柏明礼的极度愤恨,这位八十高龄的老人不能容忍柏庄出现这种伤风败俗的丑事,他痛骂柏皮,诅咒柏皮,还不解恨不解气,竟号啕大哭起来。
如果说柏明礼当面的痛骂和诅咒给柏皮带来的是巨大的心理压力,那么与柏皮相好的那几个村妇的作为则直接危及他的身家性命。村妇们为保各自家庭的“安稳”,合谋想除掉柏皮,让柏皮在柏庄彻底消失,以便年底各自的男人回来质询“死无对症”,但她们内心深处尚存着一点温良,再加上柏皮敏感“识趣”,选择自动“逃离”柏庄,所谓的“谋杀”最终也不了了之,一切照旧:柏庄又恢复了柏皮回乡前的那种表面上的“平静”,而柏皮依然孤独地在外乡漂泊。
对柏皮来说,回归柏庄,似乎成了一个梦想,他的人生难免要氤氲着一种西风残照般的难言落寞。
三、小说艺术方面的圈点
《凶杀案》和《柏庄谋杀》的写作艺术都比较高,可圈可点之处不少,比如语言朴质而又富有张力,人物形象鲜活丰满。这里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它们的格调与叙述艺术。
就小说的格调来说,《柏庄谋杀》所表达的是人心疏离传统伦理的现实乡村的挽歌,字里行间漾含着一种淡淡的感伤。相比之下,《凶杀案》的格调是沉郁悲凉的。《柏庄谋杀》中的柏皮从城市回乡,再怎么难堪,好歹还能继续活着;那几个意欲谋杀柏皮的村妇毕竟谋杀未遂,也没有谁再穷究她们不守“妇道”的风流事,她们的生活复归如常。而《凶杀案》中那个从小县城跑到省城寻欢的南方女人却没有那么侥幸,她在茫然无识的情状下殒命于小花园,从此就从这个世间消失了;杀人的叶六三犯下命案,终究要受到法律的严惩,一个貌似完整的小家庭破碎不堪;至于那个在命案发生后惊恐逃窜的北方男人,估计也很难摆脱梦魇般的心理阴影。
就小说的叙述艺术而言,《柏庄谋杀》叙述从容,顺叙、插叙、倒叙等叙述手法灵活运用,该表现的内容都已然表现。相比较来看,《凶杀案》“藏掖”得就相对要多一些,有意多处省笔留白,中年男女(南方女人和北方男人)相识的过往、各自的情感经历与家庭状况、叶六三跟妻子之间抵牾的缘由等,都一概惜墨不提,让人不由得想起美国作家海明威所提倡的著名的隐藏原则——冰山原则:“一座冰山的仪态之所以庄严,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③《凶杀案》也俨然要造这样一座“冰山”,只露一部分在外面,其余的隐藏在下面,让读者自己去想象。
此处不妨略举一例:杀人凶手叶六三跟妻子胡米之间究竟是因什么缘由而发生抵牾?叶六三之所以杀人,追根溯源与妻子胡米有关。
小说写叶六三趁胡米到卫生间去冲洗,第一次拿过胡米的手机,结果,叶六三就在手机里看见那些他永远不想看见的东西。什么东西?小说没有具体交代,而是紧接着写叶六三的反应:沉默,蒙头开始睡觉,本来打呼噜的他那天晚上却没有打呼噜。第二天晚上,叶六三就挟着件军大衣去了小花园夜宿,跟妻子撒谎说去单位值夜班。从小说叙述的这些内容,我们不难看出,叶六三是一个性情内向的男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精神刺激,但他将压抑和愤怒都深深埋在心里。
小说写叶六三后来在小花园中看到石榴花,就想起在胡米手机里看到过的胡米打的那红得让人惊心的口红。胡米在他这个丈夫面前可是从来没打过口红的。如果从心理学角度来分析,一个妻子厌烦跟丈夫过夫妻生活,在丈夫面前从不化妆,却以浓妆艳抹的妖冶模样出现在他人面前,这个女人绝对不是单纯的爱美,而是有强烈的婚外求欢的愿望。我们不难想象,刺激叶六三敏感神经的不是别的,而是妻子胡米背着他跟别的男人偷情,叶六三痛恨胡米对他不忠。想到胡米,他杀人的心都有,杀谁?杀胡米吗?显然不是,他有女儿,女儿读初三,马上面临中考。为了女儿,他也不会轻易杀胡米,他要杀的是跟胡米偷欢的那个男人;以至于他在小花园里撞上北方男人跟南方女人偷情,他对胡米情夫的恨不自觉地迁移到北方男人身上。令他深感遗憾的是,他最终误杀了南方女人。
四、结语
《凶杀案》和《柏庄谋杀》这两篇小说颇有特色,都是借案件来艺术性地展现(陷落情感荒原的)中年男女性饥渴下的浮漂与躁动(终究酿成悲剧)。人是情欲的动物。情欲发自人的本能,这一点本与禽兽无异,但人毕竟又是高级智能动物,有着倾向于“文明”的需求,于是一系列约束人的原始情欲的道德规范或制度渐次产生,这些东西又渐次沉淀为“传统伦理”。当商业化洪流势不可挡地滚滚袭来,传统伦理被冲刷得七零八落甚至难觅影踪,原先被传统伦理“净化”的世风也不再淳朴。而人一旦失了伦理的约束,欲望的旗帜便毫无顾忌地在情感荒原招展,遗憾的是,招展的欲望旗帜最终却黯然凋残。这实在是一种难言的人生悲剧。
①洪放:《凌晨三点的小花园凶杀案》,《福建文学》2017年第9期。
②洪放:《柏庄谋杀》,《山西文学》2017年第5期。
③海明威:《死在午后》,金绍禹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