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义者的挽歌
——毕飞宇《青衣》中的筱燕秋形象解读
2018-07-18徐舒桐南京师范大学南京210023
⊙徐舒桐[南京师范大学,南京 210023]
在当代作家中,毕飞宇以对女性形象的出色塑造而闻名,被认为是“当代最懂女性的男作家”,《哺乳期的女人》《青衣》《玉米》等众多以女性为书写对象的小说奠定了他在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作为一个男性作家,毕飞宇对女性的态度是包容的、理解的,他能够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审视、反思时代文化中女性的生存困境。中篇小说《青衣》创作于1999年,小说塑造了“筱燕秋”这样一个复杂的女性形象。他在接受采访时说:“筱燕秋是一个我必须面对的女人;对我个人而言,无视了筱燕秋,就是无视了生活。”
小说中的“青衣”筱燕秋让人既爱又恨,既叹息又心疼。她面临的困境是双重的,一方面来自外界无处不在的性别、金钱的权力话语的捆绑,另一方面来自自身歇斯底里、近乎疯狂的对“嫦娥”的坚持和捍卫。它们让筱燕秋在现实中头破血流,歇斯底里。筱燕秋的形象是这个时代理想主义者的一个缩影,一曲悲歌。
一、筱燕秋的生存困境——性别话语的围困和自我戕害
毕飞宇在受访时谈道:“《青衣》只关注两个人:男人和女人。”在《青衣》中,性别话语的笼罩显得尤为突出,这种性别话语是由筱燕秋的感受来慢慢揭示的。烟厂老板、面瓜、乔炳璋,三个男人,形成了对筱燕秋的围困。
(一)性别话语与权力话语的纠缠
在文学作品中,性别话语往往和权力话语相互集结和缠绕,《青衣》中权力的代表则是烟厂老板和剧团团长乔炳璋。
小说创作于20世纪90年代末,资本的权力成为压过政治权力的新话语体系,金钱开始辐射到社会各个领域,《奔月》的上演完全是由资本推动的。正如乔炳璋反复念叨钱的好处:“这年头给钱让步,不丢脸。”在这样的背景下,烟厂老板成了金钱的代表,他是有资格“傲慢”的,有钱才能傲慢,有钱能使傲慢的乔炳璋对更加傲慢的烟厂老板低声下气。
烟厂老板曾经是筱燕秋的戏迷,他有能力让筱燕秋重返舞台。筱燕秋当然明白她要付出的代价,她想到当年的副军长对前辈柳若冰那句“不能为了睡名气而弄脏了自己”。老板对筱燕秋不堪入目的身体没有兴趣,他与副军长一样,都是想“嫖个名气”而已。筱燕秋知道自己被“嫖”了,但被嫖的却又不是身体,而是筱燕秋魂牵梦绕的“嫦娥”,这个筱燕秋揣了二十年的梦被轻松地侮辱了。“嫦娥”被钱嫖了,老板用他的钱侮辱了筱燕秋,也让她屈辱地做回了“嫦娥”。
作为剧团团长的乔炳璋有着一股浓重的官僚气与商人气。乔炳璋是另一个老板,从开头就可以看出来,作者有意把乔炳璋和“老板”设置为性格相似的人物——傲慢,有权力;他们的区别则是背后的资本大小,老板显然凭借他的财力获得了优势,“财大”所以“气粗”。然而乔炳璋又不完全是个符号性的人物,他身处时代的旋涡中,被权力扭曲,对能拯救剧团的资金趋之若鹜。本质上,乔炳璋还是个敬业的艺术工作者,也仍旧留存着他的良知、他的人格,只是为金钱所浸染。乔炳璋深谙讨好和奉承的奥秘,他对烟厂老板从鄙夷到崇拜,这其中自然是能压过他的自尊的“钱”在作祟。他被权力扭曲,又以他的性别和权力剥夺了筱燕秋的话语权。作为团长,他安排筱燕秋与老板会面,实际上是默许了用筱燕秋来交换老板的资金支持,把身为女人的筱燕秋作为筹码。乔炳璋担心老板会对筱燕秋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但他担心的却不是筱燕秋受到侵犯,而是老板本人。“他非常担心,许多伟人都是在事态的后期犯了错误,而这样的错误损害的恰恰正是伟人自己”。甚至可以说,他担心的是老板口袋里的钱,他要把老板的资金稳稳地攥在手里。当春来要离开时,筱燕秋提出让春来演A档,自己演B档来挽留她,筱燕秋是当了真的要让戏,但是乔炳璋最后做出了一人一半的决定。筱燕秋高兴之余,也心酸地醒悟了,“她筱燕秋实在是拿自己太当人了” “显然,炳璋一定只当是筱燕秋放了个屁”。
(二)来自丈夫的“无心”伤害
筱燕秋的丈夫“面瓜”是一个“典型的过日子的男人”,他和筱燕秋的结合是匆忙、不般配的。面瓜老实本分,不浪漫,不会讨女人欢心,约会也总是千篇一律。他反复地把筱燕秋约到公园的那条鹅卵石路上去,“既然他们是在那儿认识的,他们的‘恋爱’就只能和必须在那儿‘谈’了”“他们每一次都走相同的路,以同样的方向向同样的地方走去,在同一个地方拐弯,在同一个地方休息,走完了,在同一个地方分手。然后,面瓜说同样的话,约好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这样一个平庸普通的男人,却娶到了筱燕秋。他们的生活虽说平淡,但也说得过去。然而在筱燕秋即将迎来命运的转机之时,面瓜却间接地给了筱燕秋重重一击——筱燕秋怀孕了。怀孕对于夫妻来说本是正常,但筱燕秋在临近登台前怀孕,对她却是近乎绝望的打击。她骂自己,也记恨面瓜。为了不妨碍登台,她糟践自己,独自承受药物流产带来的剧烈的痛苦,把自己遭的罪全都归到了面瓜头上。尽管我们不愿承认面瓜并没有做错什么,然而怀孕给筱燕秋带来的伤害却是实实在在的,它差点斩断了筱燕秋的梦。
生育在当代作家的笔下常常是一个沉重的、复杂的话题,许多作家都试图阐释这种由生理构造决定的生育任务所蕴含的两性关系的实质。作者借筱燕秋的痛苦表明了他对这种“生育任务”的思考。生育是男性对女性的伤害吗?是女性的不幸命运吗?这个问题显然还未能得到让人信服的解释,但是筱燕秋受到的伤痛、付出的代价却是无法回避的,因此作者只能在筱燕秋的叹息中蕴含了他的同情。
烟厂厂长、乔炳璋、面瓜三个男性,都以其性别和话语权力造成了对筱燕秋的围困,有意或无意地对她造成了精神上、生理上的伤害。这是男性加在她身上的酷刑,也是她无法逃脱的自我戕害。
二、镜像的自我——理想主义者的挣扎
筱燕秋无疑是个“戏痴”,她困在戏里走不出来,戏里的“嫦娥”缠绕了她的一生,是她的全部精神追求。根据拉康的镜像理论,每个人都是通过镜像来观察世界的。筱燕秋陷入了一种疯狂畸形的“自恋”状态中,这种自恋处于将爱情封闭在自身内部的爱的状态“自体爱”与将爱情转向外部对象的“对象爱”的中间阶段,是指以自身的身体作为爱的对象的爱情方式。它包含着对酷似侵害自己权利的自己的同类的强烈攻击性和憎恶,同时,自恋为了转向下一阶段发展“对象爱”,暗藏了一种对自己来说将某种外在的东西变形为内在欲望对象的近乎魔力的力量。筱燕秋正是这样一个人,她从镜像中认识自己,又在镜像中迷失自己。
(一)对自我身份的疯狂捍卫
筱燕秋是个理想主义者,她对艺术的追求是纯粹的孤独的。二十年前,筱燕秋因演出《奔月》,成了红极一时的“嫦娥”。她霸着毡毯不愿让戏,对“嫦娥”这一舞台上的艺术形象产生了投射性的身份认同,戏台上的“嫦娥”就是生活中的筱燕秋,就是镜像中的她自己。而正是这种投射性的认同让筱燕秋不能容忍李雪芬对自己所扮演的“嫦娥”的侮辱。她看不惯前辈李雪芬演的嫦娥,而李雪芬同样看不上她:“丧门星,狐狸精,整个一花痴!关在月亮里头卖不出去的货!”这让筱燕秋失控地把滚烫的水泼向李雪芬,也同时断送了两个人的戏台生涯。所有人都认为筱燕秋心气太旺,想“吃独食”,才做出这种事,而筱燕秋拼命辩解:“我没有嫉妒她,我真的没有。”我们有理由相信筱燕秋没有嫉妒李雪芬,她只是不能接受任何人对她的“嫦娥”的诋毁,“嫦娥”是她全部的精神世界。她对“嫦娥”近乎疯狂的捍卫源于她对本真自我的无限爱惜。
(二)另一个“自己”
二十年后的筱燕秋找到了另一个“自己”,就是年轻的春来。春来的出现让筱燕秋看到了希望,她是“嫦娥”能够活在这个世上最充分的理由。筱燕秋对这个学生悉心教导,“宛如一个绝望的寡妇,拉扯着唯一的孩子”。而春来也确实有这种天分,一开口,简直就是另一个筱燕秋。筱燕秋没想到,她没有嫉妒李雪芬,却嫉妒了春来。她刻苦地练唱腔,拼命减肥,但是她的嗓子出了丑,“刺花儿”了;她的皮肤松弛、衰老了。而春来年轻,有天分,超越自己就是眼前的事。春来是她的希望,也是绝望。
她瞥了一眼墙上的大镜子,大镜子像戏台,十分残酷地把春来和自己一同端出来了。筱燕秋有意无意地拿自己和春来做起了比较。镜子里的筱燕秋在春来的映照之下显得那样的老,几乎有些丑了。当初的自己就是春来现在的这副样子,她现在到哪儿去了呢?
又是一面镜子。镜子中的她和春来,是衰老的她和前途无限的春来,是二十年后的筱燕秋和二十年前的筱燕秋。她嫉妒年轻的春来,又忍不住把春来当成了自己;借着这面镜子,她又重回了年轻的自己。虚虚实实的镜子迷惑了她,她忍不住紧紧地拥抱春来,抚摸她年轻美好的身体。直到春来惊慌地制止她,“筱燕秋突然醒来了。那真是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梦醒之后的筱燕秋无限羞愧与凄惶,她弄不清自己刚才到底做了些什么”,她又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了。筱燕秋对春来的肢体迷恋,是她对年轻的自己的想象和怀念。她不自觉地拥抱、抚摸春来,潜意识中把春来当成了自己。她对春来产生了另一种镜像的、投射的“自恋”,就像她对“嫦娥”产生的认同一样。她发现春来比自己更像“嫦娥”,但是她认为“春来终究是另一个自己,是自己的另一种方式。只要春来唱红了,自己的命脉一样可以在春来的身上流传下来的。”这个想法让她痛苦,也让她释然,让她“始终都处于自我认知的同化和异化相互更替的幻象之中”。所以她选择让戏给春来,让自己的“嫦娥”以另一种方式呈现。
(三)自我认知的崩溃
尽管筱燕秋决定让戏,最后的戏份还是筱燕秋和春来一人一半。公演那天,上了妆的筱燕秋让所有人都惊艳了。“筱燕秋盯着自己,看,她漂亮得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了。那绝对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另一个人。但是,筱燕秋坚信,那个女人才是筱燕秋,才是她自己”。尽管筱燕秋仍处于药物流产后的虚弱状态,但她在台上的表现精彩卓绝,这是她等了二十年的舞台,她深深地入了戏,投入而享受地贡献了完美的演出。她投入了太多的感情和心血,她的压抑终于在舞台上释放了。
尝到了甜头的筱燕秋重拾了自信,也重拾了对嫦娥的霸占般的自我认同。“筱燕秋一口气演了四场。她不让。不要说是自己的学生,就是她亲娘老子来了她也不会让。这不是A档B档的事。她是嫦娥,她才是嫦娥”。此时春来在她看来已经是侵害自己权利的同类,她对春来抱有本能的敌意。直到第五天她来迟了,春来已经上好了妆。在这以前,筱燕秋坚定地认为自己才是嫦娥,哪怕是春来,也只不过是自己的影子。但是这一刻,迟到的“嫦娥”筱燕秋眼看着另一个美若天仙的“嫦娥”,并不是筱燕秋想象中自己的幻影,并没有等着筱燕秋自己去点亮。也许她们都是嫦娥,而此刻只有春来才是。筱燕秋大梦初醒,她绝望地意识到:“她才是嫦娥。这个世上没有嫦娥,化妆师给谁上妆谁才是嫦娥。”她从前的自欺欺人、霸道的自我认同原来都是她的一厢情愿,都在春来的面前破碎了。她不能再欺骗自己了,春来根本不是另一个自己,而是一个更好的“嫦娥”。镜子碎了,她失去了和“嫦娥”的唯一关联,这个发现导致了筱燕秋自我认知的崩溃,筱燕秋的精神世界崩塌了。
三、结语
在20世纪末的转折年代中,大量新的事物喷泉式涌现。在原有的社会里,有些东西在发生变化,也就意味着有些东西注定要被淘汰。“筱燕秋”正是作者对这个时代及时代中人性的一种可能性的思考。与《青衣》题材相似的短篇小说《唱西皮二黄的一朵》,要表达的内容就与《青衣》截然相反,小说中的“一朵”代表了人性的另一种可能性。同是京剧题材,“一朵”同样是具有天赋的新秀,却很快适应并试图攀附现实生活中的汹涌暗流,为繁杂的都市生活所同化,变得自甘堕落而虚荣自私,她的身上带有“被都市激发后一旦释放就难以抑制的现代人的欲望”。
而世纪末年代下的筱燕秋仍然被困在理想中,无法走向现实,她是带着狂热的理想色彩的悲剧人物,她的形象同时兼有阴鸷和伟大的双重色彩。筱燕秋的命运是现实生活对神话消磨的一个隐喻,尽管筱燕秋屈辱地委身厂长,但她骨子里的爱戏如痴、她疯狂执着的理想无法被改变,这样一个视艺术为生命、为艺术献祭身体和青春的悲剧形象,她的极端、尖锐和对理想的偏执注定使她难以适应社会,她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造成筱燕秋悲剧的原因,既与男权话语和资本意志有关,又有她对自己偏执的、理想化的自我认同的推动。像筱燕秋这样决绝、尖锐的“理想主义者”,她极端封闭的自我欣赏和艺术追求,在这样一个新的时代里是突兀而不合时宜的,这是她的悲剧命运的本质所在。筱燕秋的形象,寄予了作者对世纪末人们生存疼痛的思考。从这一角度来说,《青衣》可以看成是作者对“筱燕秋”这一类理想主义者的挽歌。
参考文献:
[1]福原泰平.拉康:镜像阶段[M].王小峰,李濯凡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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