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序格局下的乡村伦理
——以《人脉》为例
2018-07-18王红丽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银川750021
⊙王红丽 吕 颖[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银川 750021]
在与张昭兵谈及创作时,张学冬表示“我想写1966—1976十年间文化根脉如何断裂,以及又如何在民间艰难地默默传承……”加之人们对“人脉”的认识过于片面,故而,《人脉》这部长篇在作者的不断积淀中应运而生。
作为“70后”作家,张学冬希望借助自己的小说,去谈论时代的伤痕与伤痕后的文化传承。在《长篇小说〈人脉〉访谈录》中,他借助乔万木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这人活在世上,你看有的大家子,几宗几代都兴旺发达不可一世,可忽然一夜之间就衰落下去,原因到底在哪?依我看啊,只一条,就是这道脉息断开了,家族的气数也就尽了,树倒猢狲散,历朝历代谁也抗不过这东西。远的不提,就拿1966—1976这十年来说,一夜之间夫妻反目,儿子开始造老子的反,多少好人都让打成牛鬼蛇神了,阴阳全部颠倒过来,人鬼不分,这人的脉息都是浮躁混沌迷乱的,咱们整个国家就像是大病了一场啊,直到后来有了拨乱反正,才算是给世人用了一剂猛药良药啊。”①故此,他认为在这个意义上,人脉也就自然包含了给那个特殊时代和人群把脉的意味了。而在我看来,他在《人脉》中展现的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在整个的行文中,这根本就是:中国的文化根脉。
作者用了典型的手法,将故事集中在“五尺铺”,其实不难发现,这个“五尺”是作者有意为之,因为与“无耻”同音,也暗含了在这个村子里必将发生一些“无耻”之事。这个村子可以说是某个时期中国某些乡村的缩影,而中国的乡村社会格局,“像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纹所推及的就发生了联系……从自己推出去的和自己发生社会关系的那一群人里所发生的一轮轮波纹的差序”②就是其特点。所以,从这种差序格局里探讨凝缩的“五尺铺”中的伦理关系就具有了代表性。
简单地说,《人脉》简述了20世纪80年代的西北小镇“五尺铺”的乔万金收留了流浪少年乔雷,在其面前的是一个矛盾重重、窘迫的家庭和缠绵悱恻的爱情,让乔雷在罪恶感、迷茫、孤独、挣扎中逐渐成熟。社会关系是私人关系的不断叠加,社会道德也只在私人的群系中才发生意义。“以‘己’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别人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不像团体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个平面上的,而是像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③。所以,更多的社会关系是从“我”出发衍生出来的,而下文也是以主人公“乔雷”为主线去探讨整个的乡村伦理格局。
一、家庭伦理
“乡村伦理作为维系乡村社会基本价值观念的道德体系,首先体现在家庭内部的各种关系之中,包括夫妻关系、父子关系、母子关系、婆媳关系、兄弟关系等。”④在整部作品中,这种家庭伦理关系极其复杂。就拿五尺铺里所有的夫妻关系来说,基本都是不和谐的。乔万金和疯掉的“干妈”、乔万木和无法生育的接生婆、“鸡蛋官”和经常半夜出去的唱戏的白面女人……其实文中较少直接描写乔万金和“疯干妈”的感情,只在她一次次“犯错”后的表现中来查知他的关心和不忍;乔万木和接生婆之间的感情很尴尬,他们不温不火地过着日子,甚至接生婆惨死后还因为乔雷的表现大加赞赏,好像当时死去的是一个生活中的累赘;“鸡蛋官”和白面女人之间的关系因为女儿的情感问题不断恶化,女人不仅让丈夫对自己言听计从,也掌控着女儿的婚姻大事,导致两人最终离婚。甚至于上一辈的夫妻关系也是极端不和谐的,要不然老奶奶也不会和小叔子私奔。
就父子关系来说,刚开始作为儿子的“丹”因爱显摆,将家庭、父母断送;在被收养后,可以从文中不同的叙述视角的转换,了解到被收养的“丹”刚开始并没有把乔万金当作父亲,甚至多次感觉自己就像他收养的一条狗,一直当乔万金死后,他才慢慢地接受了。再有,就是镇长老辛和痴痴傻傻的儿子“辛鼻涕”,原来准备把不会说话的乔虹招为儿媳,但是在经历了一些事情后,他的观念开始发生了变化,甚至在儿子和乔虹双双死亡后,他也只是“面沉似水”,狠狠地说了句:“咎由自取,活该啊。”就母子关系来说,较突出的就是乔家疯女人和四个孩子、乔万金和他的母亲、上官莲和她的母亲。整体上看,乔家三姐妹对待疯妈的态度还是很不错的,日常生活中可以看得出来,甚至因为疯妈砍伤人进入医院治疗时,乔雨、乔雷、乔虹还不离不弃;乔万金的母亲因忍受不了自己的丈夫和小叔子私奔的事情让母子之间永远隔着一道屏障,在将老人接到家后老人和被收养的乔雷一样,感觉自己是“外人”,生活得唯唯诺诺;上官莲的命运基本受控于母亲,首次的恋爱,在母亲嫌贫爱富观念下教师家的儿子因盗窃被抓,乔雷下定决心的求爱同样被扼杀,连未出生的孩童也被打掉了。
婆媳关系体现在“疯干妈”和“奶奶”之间,不同于儿媳为家庭操劳、侍养婆婆,在乔家婆婆更多地成为家庭的“媳妇”的角色,操劳着一家人的吃吃喝喝、缝缝补补,看着疯癫的儿媳。两种角色的互换,也展现了两代人的经历不同,塑造的人物性格也就不同。兄弟关系在乔万金和乔万木之间偏于淡薄,除非必要的走动,两家基本不往来。
但是不同事件的发生及不同人格的形成不单单是家庭关系的影响,也受制于社会。
二、社会伦理
形形色色的邻居、乡亲、情人、师生、亲戚、之间的关系构成了作者审视乡村伦理现状的切入点。就像文中所说:“缘分这东西说不清也道不明,但它一旦在人与人之间发生之后,就会变成一条活生生的根,一根时刻不停跳动着的脉搏,它们还会不断生长下去,会变得越来越复杂缜密,它们会牵扯着每一根神经,似乎不是那么轻易地就斩断和了却的。”⑤这种缘分类似于人际交往圈中的差序衍生。“五尺铺”是一个半封闭的社会,在这个社会圈子里,排外是痼疾;从乔雷被收养的那一刻,被抛弃、被背叛、被排挤在他的生活中屡见不鲜。
“丹”,赤也,是红色时代的必然产物,其名是作者有意为之。带有“流浪汉”气质的丹和乔万金的“流浪汉”气质相随,“乔万金身上确实有一种奇怪的魄力,有一颗永不安宁的心,更重要的是,对束缚自己的那些东西,他近乎本能地避而远之……他习惯于四处流浪……”⑥似乎两人本性是相似的,乔雷曾失去父母、失去家园、失去爱人、失去有两个漂亮酒窝的小妹妹、失去他本该拥有的一切,在家庭伦理和社会伦理都是未知数的“五尺”(无耻)铺里迷茫地寻找并试图重新建构自己。在作者的访谈录中,作者张学冬曾指出:“五尺”包含两层含义,地理意义上的狭小,同时也隐射着“无耻”的意思。其实在当时那个礼崩乐坏的岁月,乔家四兄妹的名字是风调雨顺的意思,也暗含了乔万金对沿袭传统的遵守和美好愿望。
因为五尺铺本身狭小,整个社会关系纠结在一起,就邻居关系来说,多表现在情感纠葛上,“人和人之间真是奇怪,本来,我跟这个女人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可不知为什么,自从我跟着干爹来到五尺铺,我越来越发现,好像在冥冥之中,我跟丁丽英的接触和联系日渐紧密了,而这一切都不是我有意的,仿佛有一股神奇莫测的力量,无影无形,却又在暗中推着我”⑦。这个比乔雷大一轮的寡妇,名声一直不好,情窦初开的少年在她这里感受更多的是一种母亲的温柔和体贴。再有就是乔雷与上官莲之间的感情,刚开始是单相思,因为这种感情,与曹大海大打出手、与白面女人周旋;好不容易与上官莲“两情相悦”,却被莲母扼杀。
铺里的其他人和普通村落中的人一样,爱“嚼舌根”,这让乔雷第一次被关进了监狱,名声从此不再单纯。也让辛家的老婆带着儿子上门讨个说法,促使自己被儿子撞上,让自己唯一的儿子和天真纯洁的乔虹被汽车撞死。
就师徒关系来看,毛师傅待他不薄,老猫对于乔雷来说更像是一个领路人,对他耐心之极,不断地用自己的经验告诫乔雷,珍惜该珍惜的。当老猫半瘫痪的时候,乔雷更是尽心尽力,日夜伺候,俗话说“病榻床前无孝子”,作为徒弟,这样不辞辛苦侍奉师父,足以见得这种尊师重道的传统还在默默地传承。
其实,无论是家庭还是社会伦理,在整个五尺铺都有一些变形,这种变形中更多的是变异。自从被收养,整个村落的排外情绪让他生活得并不快乐,直到和整个乔家荣辱与共,经历了大大小小的事,那种排外在文章结尾才渐渐消逝。正如在王颖与张学冬关于《人脉》的访谈录中说的一样:“排外是人性中的顽疾,一个家庭、一个群体乃至整个民族,只有彻底抛开隔阂去友善对话,才能达到空前的融合与繁盛。”而且,从乔雷身上,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坚强不屈、倔强生长的传统品格。“乔雷”这个名字是被干爹叫出来的,文中不断交织着“我”和“乔雷”两个叙事主人公,本我不断地审视着外在的“乔雷”的一系列活动及其周围的人物和环境的变化,有一种克尔凯郭尔式的战栗与不安。但是他却说:“一个人只要还在路上,总得不停住往前走,哪怕是遇到再大的风雨和坎坷,没有人会因为身上的苦痛和伤痕而停滞不前。”⑧
家庭伦理的混乱和社会伦理的失序,让整个小镇沉陷于伦理方面的迷失,但是从乔雷的创业及积极生活的态度看,有一种根似的命运感让他不至于沉沦。布斯说小说阅读有“一种基本要求,读者们需要知道,在价值领域,他站在哪里,即需要知道作者要他站在哪里”⑨。虽然文中的叙述视角不断转化,但是作者的伦理态度却很少直接进入叙述,在其后记里说出了他写作的目的,“我就是想借主人公乔雷在他乡异地扎根的故事,对人脉进行一次反思,同时,也想深入地探究一下人群的排他性、共融性以及相互依存等社会心理学话题”,更重要的是从乔雷的经历和自我反思中演化出了乡村伦理的重构和回归的可能。
①⑤⑥⑦⑧张学东:《人脉》,河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5月版,2012年5月重印,第78页,第55页,第230页,第49页,第281页。
②③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出版社2010年2 月版,第34页,第 36页。
④王海燕:《乡村伦理的颓变与叙事伦理的救赎——晓苏新世纪乡村小说漫评》,《批评与阐释·当代文坛》2013年第2期。
⑨〔美〕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华明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