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自我:成长路上的爱与痛
——传记电影《我,花样女王》中的身份意识
2018-07-18姜庆丽
姜庆丽
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
传记电影《我,花样女王》改编自美国花样滑冰历史上首位完成三周半跳跃的杰出女运动员托尼亚·哈丁人生中一段跌宕起伏的成名故事。20世纪90年代初,托尼亚凭借在花滑场上高难度的滑冰表演让美国人熟知,但声名鹊起的托尼亚却因一件臭名昭著的体育丑闻使本应无限光明的花滑事业戛然而止。影片的高潮部分也是托尼亚花滑运动生涯的巅峰,之后她的整个人生便急转直下,直至被判终身禁赛。影片叙事的主体围绕托尼亚从学习滑冰到参加比赛、一战成名直至梦想破灭的几个重要阶段。在这二十多年的训练生涯中,托尼亚克服重重阻碍不断追寻自己作为一名花滑运动员的身份历程,伴随她的还有不断失去的家庭身份,她在身为女儿和妻子这两重身份上的失位和剥离。
传记电影中缺席与在场的“真实”
20世纪50年代,法国电影理论家安德烈·巴赞直言:电影是现实的渐近线。电影作为真实再现现实世界的艺术,自它诞生起便与真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花样女王》一片作为体育类传记片,在影片伊始的字幕中便定下了传记电影所特有的“真实”基调:“本片基于毫无讽刺含义、口径大相径庭、完全真实的托尼亚·哈丁和杰夫·吉卢利的采访记录。”导演将采访画面和电影画面恰到好处地剪辑在一起,既真实再现了历史中发生的事件,同时还将人物此刻对过往经历的评价和态度呈现出来。在采访过程中,导演为能够清晰地录下杰夫·吉卢利的声音,不惜将话筒放置在画面中,给观众一种介于纪录片和故事片之间的错位感受。真实和虚构的界限在采访与影像中轮流出现,让人们沉醉于电影故事的同时,又不得不从中抽离出来,回到采访中再次面对眼前的现实。
影片中的采访记录涉及影片即将出现的五个主要人物:托尼亚·哈丁、杰夫·吉卢利(托尼亚的丈夫)、拉沃娜·哈丁(托尼亚的母亲)、戴安·克劳森(托尼亚的教练)、肖恩·艾卡(托尼亚的前保镖),他们大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叙述着与托尼亚有关的一切,很多时候都是各执一词。导演将这些人的陈述有选择地呈现出来,在袭击南茜一事上,导演将托尼亚和她的丈夫杰夫·吉卢利的画面剪辑在一起,同一件事出现了两种不同的答案。这样的叙事方式像极了黑泽明在电影《罗生门》中武士和妻子的争辩,双方都在为自己辩白,至于事实就在二者迥异的观点之中,导演没有倾向谁或肯定谁,将认同的权利完全交予观众。这种多视角的叙事最早出现在1941年奥逊·威尔斯导演的电影《公民凯恩》中,只不过和这部电影不同的是,本片故事的主角也参与到叙述之中,并且主导着整部电影的故事主线。
影片中的五个人物结构起整部电影的情节,在采访记录中她们将那些缺席的“真实”重述出来,试图从自身的角度为自己正名,但另一个人的观点往往将其推翻,历史中的真实和事件的真相在他们的叙述中变得愈发模糊。有观众评论说《我,花样女王》这部影片有为托尼亚“洗白”的嫌疑,但1994年冬奥会前夕那个袭击事件的真相是否就如当年新闻报道的那般,当年美国民众的舆论导向是否与花滑运动场上那些裁判一样,为了所谓的形象而不得不牺牲掉一些“边缘人”。这部电影不仅讲述托尼亚在美国花滑历史上所获得的成就,还传达了关于花滑这项运动背后的故事——它从来都不只是关于滑冰本身,它还带有很多其他的因素,如阶层、出身,还有事关美国国家形象的体面。对托尼亚这样一个卑微的逐梦者来说,一个国家的外在形象要比她实际的努力和付出重要万倍。这些不为人知的“潜规则”将托尼亚推到那个时代体坛罪人的位置上。
导演选择女主角托尼亚·哈丁人生中几个充满戏剧性的焦点时刻进行讲述,将真实的过往通过缺席与在场两种方式抛向观众。如托尼亚与杰夫在滑冰场上相识并一见钟情的关键时刻,作为局外人的肖恩在采访中讲述着男女主角在现实中的恋爱戏码,客观的陈述画面交织进线性叙事的影像画面中,并以一种上帝般的视角评说着托尼亚和杰夫的这段爱情故事。影片中的另外一处,托尼亚的母亲拉沃娜受媒体指使探询女儿是否真的有指使杰夫袭击南茜一事时,被托尼亚发现其身上装有窃听器,愤怒的托尼亚抓狂地将母亲赶出房门,自这之后拉沃娜便从托尼亚的影像故事中隐去。采访画面中的拉沃娜愤愤不平地说:“现在我的故事线消失了,这他妈是怎么回事?”导演通过这样的人物独白技巧,打破了电影中的第四面墙,使电影中的人物跨越真实与虚构的双重空间,实现了一次与自己的对话。拉沃娜既是采访中的人物,也是电影中的人物,采访空间中的她可以预知自己在电影空间中的进展,给观众造成一种间离效果。
电影《我,花样女王》站在托尼亚的立场叙述这段历史,电影中对真实的讲述和现实世界中的新闻报道构成一种悖论,还原了历史发展的一种可能,引发众多观众的思考,真实的本来面目有时候隐藏在过去永远无法识破,而有时候只需要轻启面纱便会自动显现。尽管,影片在结束时,导演也没有给观众一个明确的答案,但关于这场袭击背后的真相,每个观众似乎都有了自己的答案。
家庭身份的失位:作为女儿和妻子的托尼亚
托尼亚·哈丁的家庭生活经历了诸多变化:先是从拉沃娜女儿的身份过渡到杰夫妻子的身份,之后相继和母亲断交,与杰夫离婚,先后从这两重家庭身份中脱离、失位。母亲拉沃娜的存在和丈夫杰夫的出现,既成就了托尼亚花滑梦想的起步和实现,也间接导致了托尼亚理想的破灭,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电影《我,花样女王》从托尼亚3岁半那年切入,母亲拉沃娜带着懵懂不知梦想为何的托尼亚站在滑冰场,与戴安教练的强势对话印证了拉沃娜对托尼亚从事花滑这一决定的控制与主导。尽管戴安教练拒绝接收3岁半的托尼亚,但小小年纪的托尼亚凭借自己出色的花滑天赋赢得了教练的认可。托尼亚4岁那年,拉沃娜与第四任丈夫离异,尽管托尼亚哭喊着让父亲把自己带走,但她最后还是不得不选择待在母亲身边。单身家庭长大的托尼亚,在15岁之前的生活中,只有母亲拉沃娜和滑冰。
托尼亚对花滑运动的最初认识源于母亲拉沃娜对她的启蒙,她称自己的母亲为恶魔,而拉沃娜对此却不以为意且毫不反思。她不止一次地对托尼亚说:“我把自己赚的每一分钱都花在你学习滑冰上,你必须给我好好呆在冰面上。”甚至托尼亚尿裤子也不能离开滑冰场。拉沃娜将自己的人生期待完全强加在托尼亚身上,她希望从女儿身上获得回报。托尼亚稍有不顺其心意时,拉沃娜便对女儿拳脚相加,她认为棍棒教育是一种激励,责骂是督促托尼亚前进的动力和催化剂。她甚至在一次重要比赛前的雇佣场内当众大骂托尼亚,她直言托尼亚越是在生气的时候越能滑得出色。母亲对托尼亚的控制直到托尼亚15岁那年遇见杰夫·吉卢利。拉沃娜在托尼亚人生最黯淡的时刻非但没有给予关心和援助,反而伙同媒体逼问托尼亚袭击南茜一事。所以,在拉沃娜被托尼亚赶出房门的时候,即预示着母亲这一人物出局,在这个以托尼亚为主角的电影中,拉沃娜失去了出场的权利,这直接导致托尼亚从女儿这一家庭身份上的退场。
杰夫·吉卢利的出现给了托尼亚人生中短暂的美好和自由。她在和母亲拉沃娜的一次争吵后,离开母亲的住所,搬到杰夫的房子里。但同样出身底层的杰夫,在性格和修养方面与拉沃娜如出一辙。和杰夫相处不久,托尼亚便频频遭到杰夫的拳脚相加和各种暴打。每次杰夫道歉后,他们的关系又恢复如常。托尼亚在采访中自白:“我母亲也打过我,可是她也爱我啊。”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说:“妻子之于丈夫,正如孩子之于母亲,法律和风俗给予丈夫很大的权威。” 托尼亚在自己家庭中形成的受虐倾向,使得她认为挨打是家常便饭,因而也默认了杰夫的恶劣行径。原生家庭对托尼亚的影响,导致她在价值观方面的畸形和扭曲。她甚至公开嘲笑南茜仅挨了一次打,就向媒体哭诉自己的委屈和心痛,她觉得南茜简直是太娇气。尽管托尼亚在婚前已经发现杰夫的暴力倾向,但她仍不顾母亲的劝阻,选择和杰夫结婚。婚后的托尼亚挣脱了母亲的束缚,本以为迎来了人生中的自由和希望,孰不知生活的磨难还在后头。
托尼亚在国家赛上首个三周半跳跃成功后,她和杰夫的关系便出现了巨大的裂缝。对此,他们在采访中异口同声地说出:“三周半跳之后,一切都改变了。”托尼亚受到越来越多人的喜爱,她瞬间从籍籍无名的运动员转变为媒体争相报道的体育界宠儿,她自己也毫不谦虚地说:“我是美国最好的滑冰选手。”托尼亚的成功在某种程度上唤起了她的女性身份的觉醒,在这之前,她世界中只有母亲和杰夫,现在她拥有了更多人的爱,她觉得自己理应受到更好的对待。所以,德芙巧克力棒作为一种上层身份的象征成为托尼亚追求的目标,而平民化的爱斯基摩派已经被她剔出到视野之外。出身卑微的杰夫在她的生活中也变得没那么重要,因而当杰夫再次家暴她时,托尼亚第一次向警察提出申请禁令,让杰夫远离她。托尼亚像《玩偶之家》的娜拉一样,离家出走了。尽管托尼亚在体育界声名大噪,但她生活的世界还是原来的样子,和从前一样暴躁的母亲、一样无能的丈夫、一样处于贫困线上的家庭。托尼亚自己先成功了,于是之前这些人和物都成为托尼亚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托尼亚带着这股觉醒的勇气离开杰夫,但因参加奥运会比赛需要一个完整、正常的家庭,她又不得不再次回到杰夫身边。而这次回归家庭直接导致托尼亚被袭击事件连累,被美国体协除名,她和杰夫的关系也分崩离析,托尼亚作为妻子的家庭身份也最终宣告结束。
托尼亚在负重成名的过程中,不断失去属于自己的家庭身份,无论是身为女儿还是妻子,她都没能坚持到最后一刻。影片《我,花样女王》并不是一个励志的人生故事,反倒带着一种沉重的悲剧意味。不过,导演并没有将这种感伤和无奈放大,而是以一种讽刺、诙谐的口吻讲述这个冲破迷雾、历尽千帆,仍认真活在当下的花样女王托尼亚的人生故事。
传记电影《我,花样女王》剧照
社会身份的失守:作为花滑运动员的托尼亚
托尼亚在影片中的主体身份是一位花滑运动员,她从3岁半开始滑冰,一直到24岁被终身禁赛时止,一直在这个领域不断突破自己。二十多年的滑冰经历,她经历了数位教练和导师的指导,从母亲到戴安再到杜迪,她们见证了托尼亚从籍籍无名到斩获各类大赛的顶尖选手的漫长过程。
托尼亚在人生最开始的阶段选择了花滑,但花滑运动似乎并不属于托尼亚这样出身的孩子。托尼亚在评价自己时说:“我是个农村人,从小家里穷。”所以她在最初进入花滑这项运动时,便表现出与周围环境的疏离和格格不入。托尼亚骨子叛逆,她说自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从不谦虚,她在4岁时赢得了人生中第一场比赛,还略带嘲讽地说那些比她年纪大的人怎么就输掉了。尽管托尼亚能力颇佳,但花滑运动有着自身墨守陈规的特殊性,评委们要求运动员除了有杰出的滑冰技术,还需要很多额外的东西,像服装、配乐、出身,等等,而这些在托尼亚一出生便宣告与她无缘。但托尼亚偏偏喜欢上了这项运动,或许不是她的错,而是这项运动被操作成需要华丽的演出服,需要高雅的配乐,需要出身高贵,至少不能是出身于底层、贫困的家庭,还需要可供舆论塑造的乖巧“公主”的形象,更需要一个可以代表美国国家形象的正常、体面的家庭。托尼亚作为一个已经结过四次婚的母亲的女儿,从小生活艰难,15岁之前的演出服全靠母亲缝制,15岁那年逃离暴躁的母亲后,不得不自己动手制作简陋的演出服。她在比赛场上开诚布公地请求评委在打分时公平、公正一些,却被反驳说:“仪表也是一项重要的评分标准。”她的努力和天赋都敌不过裁判希望中的那类“旧时代的淑女”形象。就像托尼亚的教练戴安所说:在裁判面前,选手不仅仅要会滑冰,还要穿着体面,只有两者兼备才能获得认可。托尼亚手工缝制不入流的比赛服装,让她在成为“杰出的”花滑运动选手的过程中屡次受挫,她的能力体现在纯粹的竞技场上,但名次和荣誉却掌握在一群阶层观念明晰的裁判手中。
如果托尼亚想获得评委的青睐,那么她必须尝试改变自己,但贫穷以及贫穷附加的一切已经影响到她的骨子里,让她无法挣脱。尽管托尼亚辞退了教练戴安,换成杜迪,使得自己的演出服装正常化了,但她的原生家庭和母亲、杰夫对她的影响却挥之不去。托尼亚没有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也过早失去了正规的学校教育,这让托尼亚无法拥有像南茜一样高雅、出众的审美能力,所以,她选择的滑冰配乐总是那么另类和“与众不同”。虽然,托尼亚决定与杰夫分居,但她在第二次参加奥运会时,被指责没有一个正常的家庭,不能代表美国形象参赛。托尼亚不得已再次与杰夫走到一起,滑冰附加在她身上的重负让她不能轻装前行。托尼亚是美国社会底层苦苦奋斗的“美国梦”的化身,却在一次次的努力中被打压、摧残,直至从一颗耀眼的明星走向毁灭。
正如在1992年奥运会上评委对托尼亚的评价:托尼亚获得了第4名,她是一位很有技术的选手,但她的弱点在于艺术表现上,托尼亚的奥运之旅结束了。事实证明,这是托尼亚在奥运会上获得最好的一次成绩。托尼亚将自己这次落冰失败归结于冰刃问题。而在1994年的奥运会上,托尼亚成绩不佳则是因为鞋带松掉了。或许,托尼亚的不幸不是她能力不佳,而在于她的运气较差以及花滑运动背后无形却致命的潜规则。造化弄人,托尼亚最终还是成了人们口中“没有知识的农民”和“底层的白人垃圾”,不过,这就是人生,它无法像电影一样NG重来。
《我,花样女王》与《摔跤吧,爸爸》这两部电影,同样是关于体育题材的传记片,主题却有天壤之别。两部影片都是父母教育女儿从事体育运动、参加比赛的故事。无论是《我,花样女王》,还是《摔跤吧,爸爸》,片中的主角都出身于底层家庭,只不过一个从事高雅的花滑运动,一个学习残酷的摔跤运动,一个受着阶层歧视,一个面临性别歧视,后者突破了重重禁忌最终赢得了荣誉和成功,但影片《我,花样女王》中的托尼亚没能坚持到最后,她在国家和媒体舆论面前败下阵来,她凭借花滑运动员身份被国人熟知,也因为花滑运动遭到众人误解,直到被剥夺花滑运动员的身份。托尼亚失守的社会身份让她陷入两难境地,她年纪轻轻,却似乎已经走到了人生绝境。不过,托尼亚没有自暴自弃,因为生来便贫穷的人生教会她任何时候都需直面一切。体坛丑闻之后,托尼亚为了活下去,开始进军搏击领域,如今年近50的她活得异常坦然。电影《我,花样女王》在美国上映时,托尼亚被邀请前去观影,放映结束后,她坦言导演拍得很真实,因为她看到自己的人生又重新活过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