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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鹞子陈先由

2018-07-17林佐成

四川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南江江河水库

林佐成

夏日清晨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屋宇,攀爬到陈崇新租住的板壁屋。他恍然睁开眼,将眼角的眦垢一抹,腾地坐起,然后一把抓起堆放在床边的短衣短裤,胡乱往身上一套,梭下床。

他望了望躺在竹席上酣睡的儿子陈先由。这个顽皮的小家伙,赤裸着身子,四仰八叉地歪斜在那里,犹如一只晾在沙滩上的四足虫。他知道,成天与小伙伴们追逐打闹的儿子,一时半会儿还醒不来,便为儿子买来了馒头稀饭,往小方桌上一放,然后掩上门,叮叮咚咚地往集市赶了去。

陈崇新麻利地把那些土布、绸缎等,摆上柜台,一个哈欠还没打完,对门卖副食的阿春,已蓬松着头发走了出来。陈崇新只觉得眼前豁地一亮,目光已热辣辣地扫了过去。阿春似乎感受到了对面灼热的目光,微微转过头,羞羞一笑,回转,再转,再笑,而后不经意地拿起自制的蝇拍,装模作样地在摊子前,左一舞,右一拍,眼光却不时瞟向对门。

阿春说不上漂亮,身材粗短,一张白净的面皮,绷在脸上,却又嵌上了些许麻点,让本就缺乏生机的脸,越发暗淡,倒是胸前晃动的一对大奶,让人无端地想起邹城旁边那条波涛汹涌的邹河。对于远离故土的陈崇新来说,阿春就是天仙。但陈崇新的心思始终只放在儿子身上。

儿子陈先由挑食,加上自己忙于生意,生活上常饱一顿饥一顿,六岁的个子,只相当于人家四岁的块头。陈崇新想起自己年少时,体弱多病,后来常随父亲到屋门前的南江河,潜水救助,不仅练就了好水性,身体也变强壮了,他决定挤出时间,带儿子去邹河瞧瞧。

从租住的板壁屋,到城边的邹河,前后不过二十分钟。

当儿子第一次见到茫茫无际的江水時,激动得大呼小叫,他挣脱陈崇新的手,蹦跳着,奔跑着,想迫不及待地触摸那一波连一波涌过来的江水,但当他见到父亲几爪撸下自己的衣裤,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后,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先由,你哭啥,来呀,来呀!”正在儿子号啕之际,陈崇新已赤裸着上身从水里冒了出来,笑着向他招手。儿子愣愣地望着陈崇新,又望望脚边的江水,紧张得直哆嗦,他觉得那江水就是一头猛兽,正张着巨嘴,要将他吞噬,他挪动着脚步,一步一步往后退。但陈崇新却已搅动着水花,涌了过来,跟着,他抓住儿子的双臂,轻轻一抛,儿子也落进了江中……

陈先由怎么也忘不了第一次落进江水中那种惊恐、刺激、紧张,以及与江水亲密接触时那种无边无际、无所不在的绵软、细腻、温柔的感觉。以致多年以后,面对江水的一次次挑战,他仍会想起最初的那种感觉。

此后,陈崇新一有空就带着儿子往江边跑。一个夏天结束了,儿子已变成一条灵动快活的小鱼,在水里自由出入,他甚至学会了扎猛子,常常一个猛子扎下去,好半天,远处的江面上,才冒出一颗湿漉漉的小脑袋。他的食量也迅速猛长。

“儿子,明年把你妈接过来,我天天带你到邹河。”那天,父子俩走在回家的路上,陈崇新说。

“爸,你说的是真的?”儿子惊喜地转过身,猴似的往父亲身上一纵,双手环住了陈崇新的脖子,双腿缠在他腰上……

陈崇新的老家,远在川东新宁县浆池坝。陈家门前有一条大河,名曰南江河。这条汇聚了周边数个乡场水域的河流,水面宽,水势大,山洪暴发时,常撕扯掉那些搭在河面上的简易木桥,卷走那些吓懵的村民。

陈崇新的父亲陈道礼,为人精明,人称陈泥鳅。他看准了商机,开始带着儿子在水上讨要生活:摆渡、打捞、救人……凭着良好的水性与勤劳的双手,到五十岁后,已积累起一笔可观的财富。他见当地大户,多将子女送往邹城,或做生意,或读书,他也让儿子带着银元,远走邹城,从事布匹买卖。

陈崇新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几番挣扎,终于在邹城立住脚。他经营的布匹、绵纱、绸缎等,质优价廉,获得老家客商的青睐。他们源源不断地用骡马将布匹、绵纱、绸缎等,从邹城运往川东新宁,陈崇新又源源不断地从汉口买进,一进一出中,他的腰包鼓起来。

陈崇新先是将儿子接往邹城,然后鼓动父亲放弃水上营生。在他看来,六十开外的父亲,尽管身体硬朗,但体力到底比不得从前,身子骨也不及先前活泛,水上营生风险大,万一有个闪失,只怕赔出老本。

陈道礼听着儿子的规劝,心里却一百个不愿意,开始还嗯嗯啊啊地应对,后来,他干脆责骂儿子,说他在邹城把身子骨耍懒了,耍秀气了。气得陈崇新干瞪眼。此后,每次从邹城回到老家,他绝口不提父亲的水上营生,只是默默地挤出时间,帮父亲摆渡,碰上发大水,他宁可耽误邹城的生意,与父亲争得急赤白脸,也要抢过父亲手上的船舵。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陈崇新打发完一个主顾,正坐在柜台前闭目养神,恍恍惚惚间,猛听得有人大声呼叫,陈泥鳅的船翻了,陈泥鳅掉水里了……他悚然一惊,睁开眼,原来是一场梦。他拍拍怦怦乱跳的胸口,抹一把脸上的热汗,再也没有了睡意。他想起这几天老是做恶梦,一会儿梦见老家发大水,淹死了许多人;一会儿梦见父亲救人,自己却被拖下了水,更为惊奇的是,他居然梦见父亲坐在南江河的水面上,乌里哇啦直喊救命。

想起这些离奇古怪的梦,他索性站起身,晃了晃脑袋,用力驱赶心中的不安,汗水却不管不顾地钻了出来。他刚抓起柜台上的蒲扇,一个头包白孝帕的熟悉脸孔便闯了过来。“三爸,爷爷他……”来人话还没说完,便一骨碌跪在他面前哇的一声哭起来。陈崇新身子往后一仰,便倒了下去。

醒来后,听着侄儿时断时续的讲述,他万箭穿心,一双眼睛已红肿如烂桃。他不明白,那样大的暴雨,父亲干吗不听劝阻,硬要载着那对得病的中年夫妇外出?他不明白,父亲在南江河历经了那么多考验,为何偏偏这次没斗赢狂风恶浪,落得船毁人亡?想起固执的父亲,想起这几天的恶梦,想起昨日的暴雨,陈崇新一掌拍在桌子上:“爹--!”他仰天一声长啸。

父亲的丧事,加上对溺死者的赔偿,不仅掏空了家底,而且四处举债。为了偿还债务,陈崇新决定放弃邹城的生意。

被泪水浸泡的陈先由,没想到父亲会再次带着他来到邹城,便开心起来。他满以为像去年夏天一样,父亲会时不时带他到邹河游泳。记得临走之前,他还提醒父亲,让他叫上母亲,父亲除了摇头,不再言语。谁知,到了邹城,父亲绝口不提去邹河的事,一天只在柜台前忙碌,生意也似乎特别好,走了这个来那个,陈先由只得又去找从前的伙伴疯跑。直到几天后,父亲叫住他,叫他别再疯跑,说是带他去邹河泡个够,陈先由听了,一个箭步窜到父亲身上。

那天的太阳,不是特别大,倒是河风不间歇地吹,让人感觉特别舒爽。陈先由一脚跨进邹河,身子便无端地兴奋,他挣脱父亲的手,几爪撸下衣裤,攀上一个高地,一个猛子,扎进江中。陈先由冒出水面,却见父亲呆呆地坐在浅水处,便鸭蹼似地划动着双手,往父亲身边靠。“爸,你怎么啦?”陈先由拍着父亲赤裸的肩膀。“儿子,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来邹河了,来,爸今天带你玩个够。”陈崇新说完,也不管儿子的反应,拉着他的手,身子往水里一倾,两个人便并排着,如一大一小两尾鱼,一起游向邹河深处。

这一次,陈先由玩得特别开心。他不停变换水域,从高处划出一道道弧线,就像一条条飞鱼,坠入江中。陈崇新似乎也特别配合儿子,他不厌其烦地从这片水域,潜到那片水域,为儿子保驾护航。

陈先由跳够了,玩累了,懒懒地趴在父亲背上。“爸,明天我们真不来了?”陈先由从父亲背上滑下来,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父亲。陈崇新点点头,“儿子,我们回老家,到南江河扎猛子。”陈崇新说完,便一把抱紧了儿子。

陈崇新是在离开邹城前一晚,将没有处理完的布匹,送到阿春家的。阿春搂着布匹,兴奋地攥着他的手,要将他往屋里拉拽。陈崇新一只脚刚迈进屋,阿春身上的裙子,已悄然滑落,陈崇新一怔,挣脱阿春的手,落荒而逃。

陈崇新回到老家,满心凄惶。母亲还没有从失去父亲的阴影中走出来,整日悲悲戚戚。妻子本就寡言少语,而今越发默然。倒是儿子陈先由,似乎很超然,常常把碗筷一丢,便邀约村里的伙伴,往南江河里跑,或钓鱼,或摸虾,或比赛扎猛子。

棺材鋪的白掌柜,再次走进陈家,是在陈家办完丧事两个月后的上午。正在吃早饭的陈崇新,见了白掌柜,忙站起身,一面白掌柜你坐你坐地叫着,一面递上凳子。白掌柜接过凳子坐下,并不理他,自顾自地掏出旱烟,吧唧吧唧着。陈崇新立在白掌柜面前,惶惑地搓着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陈崇新狠心一咬牙,将家里仅有的几亩薄地,典当了出去。

偿付完棺材钱,陈崇新开始为生计发愁。摆在他面前的,要么去大户人家当长工,要么依旧像父亲一样,去南江河摆渡。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去摆渡。

南江河依旧不紧不慢地流着。沿河两岸的绿树依旧斜逸葱茏。甚至南江河的水,也还是旧有的模样,柔顺时,安静得如一只乖巧的家猫,一边舒舒缓缓唱着欢歌,一边与岸边的野草杂树嬉戏缠绵;而一旦动怒,便狂暴如粗鲁的汉子,张牙舞爪地伸出魔爪,恶狠狠地折断沿河两岸的树木,撕毁河上搭建的简易木桥,掳走那些敢于冒犯的村民。只不过,河上的摆渡人,多了一老一少两个艄公。

村民们见陈崇新带着儿子在南江河上摆渡,先是惊讶,继而释然,都那个样子了,还有什么可以挑挑拣拣的?不过,明眼的人很快发现,这漂荡在河上的一老一少,无论摆渡,还是到水中打捞,都配合默契,他们的水性,似乎也比陈泥鳅好。尤其是那个嘴唇上开始长绒毛的年轻小伙,潜水功夫了得。常常在不经意间,他从船舷纵身一跃,一个猛子扎进江中,几分钟后,一颗湿漉漉的脑袋冒出来,跟着,打捞起来的布袋、农具等战利品,也水淋淋地高举过头顶。

光景渐变中,陈崇新迎来了五十岁生日。那天,他特意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宰杀了一只肥羊,款待亲朋好友。酒足饭饱,客人散尽,他把陈先由唤进堂屋。“先由,这是渡船的钥匙,我把它交给你。记住,水上营生,风险大,欺山莫欺水,要学会选择。”陈先由一怔,“爹?”他要把钥匙往回推。陈崇新坚决回绝了。

陈先由做了渡船的主人,生意似乎比先前更好,他天天在南江河上穿梭,几乎没时间停歇。他似乎忘记了父亲的嘱咐,什么活儿都接。事实上,那些找上门来的,要么是亲戚,要么是熟人,乡里乡亲的,哪有办法回绝?即使那些风险极大的潜水打捞,救亡溺水者,人家的几句哀求,几把眼泪,也很快将他心上好不容易凝结起的坚冰,浇得支离破碎。好在老天眷顾,凡是他经手的打捞、救亡,几乎不曾失手。

那是一天黄昏,一个随母亲捣衣去江边玩耍的小男孩,不慎坠入江中,母亲呼天抢地地大呼救命。正在江边歇息的陈先由,听到吼声,迅速将船靠了过去。他大声喝住母亲,探问落水地点。几近崩溃的母亲,早已傻了眼,一忽儿指东,一忽儿指西,急得陈先由直跺脚。猛然间,他看见了江边那双短布鞋,又望了望江边荡起的漩涡,不再听小男孩的母亲唠叨,身子一纵,扎进江中。

陈先由救出小孩的事,轰动了南江河。暗地里,有人称他为水鹞子,说他是南江河上第一人。陈先由听闻后,只是摇头。

尽管如此,绰号叫水鸭子的,还是不服气,他找上门来,要与陈先由比试。陈先由推说工作忙,只把自己藏在那些沟沟汊汊里。水鸭子却缠着不放,他载着那些想看热闹的,满世界找。陈先由拗不过,答应下来。

阳光灿烂的夏日午后,南江河一派静谧。水手们簇拥着白掌柜,早早来到雁鹅滩。此刻,雁鹅滩水面,波澜不惊,缓缓流淌的江水,在艳阳下闪射着粼粼波纹,就像无数的游鱼,在江面上晃动。偶有水鸟,哧的一声,从滩面上掠过。水手们围在滩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大家都翘首以盼。

陈先由和水鸭子,是在一位中年船主的陪护下,顺流来到雁鹅滩的。他们刚一上岸,喧嚣的人群,便立刻围了过来。船主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安静,而后,他将负责计时的白掌柜与两位选手召集在一起,简单交待了几句。两位选手便麻利地褪去身上的汗褂、短裤,只留着一个裤衩,一前一后跳上了渡船。

渡船开出十多米,在雁鹅滩水最深水流最缓处停下了,船主与两位选手同时走出船舱,神情肃穆地立在船头。就在船主举起手臂,向下猛挥之际,两位选手,犹如两只巨大的水鸟,啪啪两响,射进了江中,江面随即荡起一圈一圈波纹。

岸上的水手,都愣睛鼓眼地盯着江面。白掌柜不时将怀表举到眼前,一些水手甚至在心里默数起了:“1、2、3……”仅仅一分钟,水面上便开始有波纹晃动,跟着,一个黑黢黢的脑袋冒出来,随即整个脸孔露出来,原来是水鸭子。几个水手跑过去,将缓缓游近岸边的水鸭子扶上岸,水鸭子死狗似的被人拽着走了几步,身子往下一倒,再也起不来,只管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众人刚撇下水鸭子,将目光锁定江面,有眼尖的水手,已发现不远处的江边,水波涌动,“那不是水鹞子?!那不是水鹞子?!”

“快看时间,快看时间!”另一些人涌向白掌柜。

白掌柜瞟一眼手中的怀表,跟着一声尖叫:“天啊!整整三分钟!”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先是土改,然后是合作化。让陈先由庆幸的是,因为爷爷那场变故,家里几亩薄田被当,他竟奇迹般逃脱了地主成分的帽子,被划为中农。合作化后,他的渡船,虽被收归集体,但他到底是水鹞子,村里依然让他擺渡。

拦截南江河建水库的消息传出后,南江河一带的百姓,大为惊讶。那些天,他们从张家蹿到李家,从李家蹿到王家。他们不是兴奋,而是一种深深的担忧,水大浪急的南江河,就像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岂能将它驯服?消息传进陈先由耳朵,这个从小远走邹城,见过大世面的男人,也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建水库?你以为那些江水,就像家猫家狗,可以圈,可以养?”

省中心水文站派出工作组,到达南江河时,村民们才真正相信,拦河建水库,还真不是闹着玩的。他们好奇地涌向工作组的简易工棚,看着那些或须发斑白的老人,或年轻气盛的青年,穿着灰色中山装,摆弄着三角架、罗盘、勘测仪等。他们心里茫然地想,就凭这些仪器,能把南江河截断?他们摇着头,失望地走开了。

那是工作组到达南江河半个月后的一个上午,正在南江河摆渡的陈先由,得到通知,让他速去简易工棚,说工作组有要事找他。陈先由有些不以为然,一个摆渡的,未必还被工作组看上了?他不慌不忙地摆完渡,揩把头上的热汗,将汗巾往肩上一搭,大步流星地往简易工棚走去。

刚到工棚,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迎了出来。“你就是水鹞子陈先由?欢迎欢迎!”他热情地伸出青筋暴突的手。陈先由一怔,要将手缩回,却早已被对方攥紧。他被动地跟随老人,莫名其妙地走进一个狭窄的屋子,刚要坐下,屋里几个人,已站起身,热情地向他鼓着掌。陈先由越发摸不着头脑,他傻傻地挠着头,脸一红,而后懵懵懂懂地挨着老人坐下。后来才得知,原来工作组真的选定了自己,协助水上勘测。陈先由的心怦怦直跳。当工作组长站起身,询问他是否愿意随他们一起勘测时,他几乎想都没想,嚯地站起身,满口应下来。

这天后陈先由便背着工具箱,扛着三角架,开始跟随工作组,在南江河勘测。

多年的摆渡、打捞,陈先由几乎走遍了南江河的旮旮旯旯,哪里水深水浅,哪里水急水缓,哪里有暗礁险滩,他都了如指掌,陈先由成了工作组最好的向导。为获取准确信息,工作组常需要人潜入水中勘测,每每此时,陈先由总是当仁不让。他手握工具,几蹦几跳,水面荡过几圈涟漪,就已不见了踪影。

南江河实在太辽阔了。这个汇集了永安河、马驿沟、桥溪沟、孙二沟等众多支流的河流,沟汊连着沟汊,支渠套着支渠,待工作组勘测完,已是一年后。

工作组撤离的前一天黄昏,头发花白的组长,叫住了陈先由。“小伙子,随我们到省中心水文站去吧!”陈先由一愣,呆呆地望着老人。

“小伙子,这么好的水性,憋在这个小地方,可惜了。到长江去,到黄河去吧!”老人拍着陈先由的肩膀,有些动情。陈先由眼眶一热,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南江水库的正式兴建,虽然姗姗来迟,但仍让陈先由惊喜不已。那些日子,他就像一条泥鳅,整日价浸泡在水库,抢险、捞物、救人……哪里情况最危急,他就出现在哪里。到水库大坝基本成型,陈先由已成为水库工地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水上英雄。

持续不断的强降雨,是在南江水库大坝落成不久的一个中午开始的。那雨,开始还显得很矜持、拘谨。然而,随着狂风狞笑着凶狠地摇动库区一带的树木,推搡着庄稼、野草,库面开始漾起一层层水雾,刹那间,天空变得漆黑如墨。惊雷就是在此时炸响的,咔嚓——咔嚓——紧跟着,大雨就像瓢泼,哗啦啦,从天空直往下倾倒,极速得如同子弹噼里啪啦地扫过水面。天地间很快变得混沌、迷蒙。

暴雨让库区的支流,变成了一条条翻滚的巨蟒,它们涌动着,咆哮着,直奔水库,库区水位迅猛上涨。糟糕的是,大雨一直哗哗哗地下个不停,到第5天,库区水位在不经意间,已漫上泄洪闸,在出水口打着漩,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呜的嚣叫,犹如垂死野兽的悲鸣。

一直关注着库区水位上涨的水库建修总指挥—县监委陈双震书记,此刻,正蹙眉皱脸地立在堤坝上,一双鹰眼,警惕地盯着水面。泄洪口传来的嚣叫,听得他心惊肉跳,他踏着烂泥,一脸凝重地来到泄洪口上方的堤坝,巴掌大的出水口,直惊得他眼睛瞪得溜圆。

如果听凭水位上涨,新修的堤坝,承受不了重荷垮塌,那么,不但几十万人肩挑背磨的辛勤付出化为乌有,而且水库下游的雁鹅滩村、和平村、金星村,甚至整个南江街道,都将变成汪洋,数万百姓将陷入灭顶之灾。必须保坝,必须泄洪!就在陈双震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堤坝上走来走去之际,上级要求“坚决保坝”的指示,已经传来。陈双震一路小跑着,钻进了指挥部。

被陈双震选中的两个年轻人,戴着斗笠,赤裸着双脚,神情紧张地紧跟在陈双震身后。他们将下到泄洪口,掀开泄洪口的木挡板,打开泄洪口。

然而当他俩来到泄洪口上方,却立刻呆住了。远处,狂暴的飓风,正裹挟着暴雨,在水面上跳着怪异的舞蹈,犹如一群群妖魔;近处,越来越小的出水口搅动的漩涡,发出的呜呜的吼叫,愈发尖厉。两个年轻人,抖颤着双腿,下到泄洪口,他们弯腰抓紧木板,咬牙使劲往外猛掀,那木板却像被钉在了堤坝上,纹丝不动。两个人接连试了几次,木板依旧一动不动。他们望了一眼泄洪口上方的陈双震,开始抖抖颤颤地往上爬,两人一上岸,便湿着身子,失魂落魄地往指挥部奔逃,撇下了在后面追赶的陈双震。

站在离泄洪口数十米远观望的上百名村民,见此情景,急得大声吼叫:“糟了,糟了,洪水要翻堤了!洪水要翻堤了!”……

陈双震听到吼声,急得脸青面黑。就在此时,在水文站向上级报送完水位情况的陈先由,忧心忡忡地赶了过来。他一见叽哩咕噜的人群,又见人群中陈双震那张苍白的脸,心里明白了大半。“陈书记,我去!”他挤进人群,一脸庄重地望着陈双震,众人都惊异地把目光投向了他。

“你去?”好一会儿,陈双震望着陈先由。

“我试试!”陈先由点着头,一脸真诚。

陈双震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先由!”他一把抓住陈先由的手,低低叫了声,眼里竟潮起了水雾。

陈先由离开人群,人们开始给他取蓑衣,递白布。陈先由缓缓披上蓑衣后,开始往头上缠白布,一圈,一圈……他缠得缓慢而仔细,扎实而紧凑。一大卷白布,裹在头颅上,把头颅变成了一颗硕大的卷心菜。

陈先由斜扛着厚实的门板,在众人的目送中,迎着暴风雨,缓步走向泄洪口。他走得沉着,几乎每走一步,都踩出一个硕大的泥水窝;他走得缓慢,短短数十米,竟然走了好一歇。

他来到泄洪口上方,从堤岸缓缓下到泄洪口。此时的泄洪口,虽只剩下小指宽的缝隙,但洪水卷起的漩涡,发出的呜咽,却更加尖厉,似狼嗥,如鬼泣,惊天动地中,直击人的耳膜,直透人的魂灵,让你在不由自主中,腿打颤,手发软。

陈先由靠近泄洪口,放下门板,稳了稳身子,定了定神,然后弯腰将手从泄洪口的缝隙中探了进去。他掂了掂被泄洪口吸咐的木板,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贴在岸壁上,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陈先由伸直腰,望了望远处雨雾中模糊的人群,望了望近处触手可及的门板,而后弯腰咬牙,猛地将泄洪口最上面的一块木板,往侧边一掀,然后第二块,第三块……他掀开最后一块木板,迅速回身举起门板,按向泄洪口,同时想借助门板的反弹力和自己良好的水性,快速逃生。但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门板连同陈先由,就像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手,倏地推进了泄洪口……

“陈先由!”“陈先由!”……陈双震领着众人,沿着堤岸向下,一路哭泣,一路呼喊,一路找寻。呼啸的风雨声,连同咆哮的泄洪声,把他们的喊声,切割得支离破碎,似有若无。

在人们绝望的喊叫中,一个眼尖的年轻人,发现了堤岸下出水口的竹林旁,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不是陈先由吗?“陈先由没有死!”“陈先由没有死!”……人们呼啦啦地涌向竹林。

“陈先由!你把老子吓死了!”冲在最前面的陈双震,远远望见人影,一声大吼。那高大的身影,听见吼叫,就像突然遭了枪击,咚的一声,倒下了。

从医院出来,陈先由先前肿如面盆的头颅,就像突然间缩了水,变小了许多。但周身的瘀青,依然如一条条掩藏在皮肤里的肥硕蚯蚓,若明若暗地涌动,尤其是双肘,血痂连着血痂,稍有碰触,鲜血便乘了空隙,殷殷而出。

见了他的人,都说他能从180米长的泄洪洞里活出来,实在蒙老天爷眷顾,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果然,泄洪事件不久,陈先由被录用为水库正式员工。大家都为他高兴,夸他命大福大,“我都是二世人了。”陈先由聽了,淡然一笑。

陈先由孤身泄洪的壮举,引起了社会关注。先是县上的记者下来采访,问他面对险情,为何主动请缨?“我是水鹞子,我不去谁去!”陈先由丢下一句,便走开了。

随后县上又通知他,要他到全县各地巡回宣讲。他只讲了一次,几乎是被陈双震拿绳子捆进县城的,甚至都没讲完,便在结结巴巴中,落荒而逃。此后,他要么装病,要么干脆将船开进水库的沟沟汊汊,躲藏起来,宣讲之事,不了了之。

宣讲没能让陈先由成为英雄,相反,却把他推向了深渊。

那是文革爆发后不久,陈双震被造反派打倒,一直受他推崇的抗洪英雄陈先由,自然脱不掉干系。造反派们将陈先由抓进县城,关进禁闭室,逼问他与陈双震的关系,要他揭发陈双震的罪行。陈先由坐在凳子上,眼睛里燃烧着怒火,我一个摆渡的,能与陈双震有多大关系?他闭着嘴,一言不发。他们威胁他,要将他开除公职,陈先由还是缄口不言。

回来后陈先由便收到了不用再去上班的通知,足足喝了两斤老白干,昏睡了三天。

陈先由回家当了农民,魂却留在了南江水库。干活的间歇,他总忍不住朝水库眺望。女人看出了他的心思,提醒他把那艘废弃的小木船修修。此后,陈先由常摇了小木船,去南江水库游逛。

有想坐船的发现了,直向他招手。“船小,危险!”他摆着手,要往一边摇。“你是水鹞子,还会出事?”招手的人说。陈先由听后一笑,便将船靠过去,原来却是熟人。几个人便在咯吱咯吱的摇橹声中,摆着闲谈,一路向前,乘船的有意无意问起开除公职的事,末了替他惋惜。“我都是二世人了,现在的日子都是赚来的,有什么可惜的?”陈先由呵呵一笑。

事实上,陈先由去水库闲逛的时间越多,越感觉水库的浩渺,广袤,那些沟汊,那些水湾,让他怎么也游不尽,逛不完。有时,伫立船头,面对茫茫库水,他的心也一下变得空落落的。桀骜不驯的南江河,自水库兴建后,就像一匹被驯服的烈马。他除了偶尔载载人,实在找不出更多的事干。

南江水库出事,是在一个春寒料峭的三月。那个晴好的上午,一艏由本地建造两年,耗资数万元的机动船,在万众瞩目中,驶进了南江水库。这个庞然大物,撕开绿绸,划出一道道碧波,在岸上人们热烈的欢呼声中,轰响着,晃动着庞大的身躯,驶向库区中央。然而,刚刚驶出五六米,船体却猛然一晃,跟着,迅速倾斜,在人们惊恐万状的吼叫声中,消失于茫茫的水面……

事故造成了数十人死亡。那些天,南江水库,风也哭泣,水也呜咽,传说水面上经常有男女搂抱着嚎哭。为了安抚这些亡灵,差点被撤职的水库管理处汪主任,几乎天天黄昏,偷偷去水库大坝,焚香跪拜,祈求他们安息。

在风波平息后的一个星期四下午,水库管理处决定打捞价值昂贵的沉船。他们从邻近东乡县请来专业的潜水人员。那天大家纷纷丢下手中的活计,赶往水库大坝。人们打量着身着浅蓝潜水衣身材修长的男子,见他们在堤坝上轻松自如地蹦跳,既新奇又艳羡。然而,当潜水员一个接一个扎向水库沉船处,然后又接二连三地浮出水面摇着头,围观的人们失望了,两个小时不到,便散去了大半。

三天后,水库管理处又请来了专业打捞队,同样无果。水库周围的群众都撇着嘴说,请这个,请那个,还不如去请水鹞子。

得知地区打捞队失败撤离的消息,陈先由的重感冒刚刚痊愈。他揉着依旧有些阻塞的鼻子,走出屋子,刚到院坝边,便接连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他顺手揩把清鼻涕,弯腰擦在鞋后跟,而后抬起头,眺望着不远处的南江水库。

“孩子他妈,我去水库管理处看看!”陈先由瞟了一眼正在院坝里铡着猪草的女人,起身要走。女人似乎看出了男人的心思,她把刀一丢,一下便蹿到男人身后,一爪攥住男人的下衣摆:“不准去!你感冒才好,不要命了?!再说,人家专业的都拿它没办法,你逞什么能?!”女人一脸怒气。陈先由用力一挣,身子便蹿了出去……

陈先由将出山打捞沉船的消息,就像一阵风,吹遍了南江水库的每个角落。得到消息的村民,奔走相告。

这是三月末的一个下午。此时的南江水库,春水漾漾,野鸟翻飞,不时吹拂的春风,既让人舒爽,又带着丝丝寒意。陈先由刚刚出现在堤坝上,村民们已黑压压地围了过来。“水鹞子,看你的了!”“水鹞子,雄起!”“水鹞子,别丢咱库区人的脸!”……人们兴致勃勃地吼着,叫着。

望着这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陈先由微微一笑,他掏出随身准备的半瓶老白干,拧开瓶盖,咕嘟咕嘟灌起来。然后揩一把嘴,几爪扒拉下衣裤,只留下一条裤衩,右手抓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钢丝绳头,身子向水里一纵,眨眼之间,已没入了水中。

堤坝上围观的人群,只看见钢丝绳如一条细小的水蛇,咝咝地拨弄着水花,直向深水处钻,不一会儿,偌大一盘钢丝绳,只剩下细小的几圈。大家的惊愕感叹还未结束,“水蛇”已停止了游动,跟着,不远处,水面一阵晃动,一个墨黑的脑袋冒了出来,早已守候在岸邊小木船上的水鸭子,快速划动小木船,将另一根钢丝绳递了过去……

当陈先由前后四次潜入深水,将钢丝绳套在库底机动船的四角,而后青紫着一张脸游到岸边,身子骨就像抽了筋。水鸭子们刚把他扶上岸,他脚下一滑,身子已瘫在地上,鲜血随即从鼻子里,嘴巴里,往外流……

沉船打捞上岸后,有多事者,量了量没入水中的钢丝绳,竟然长达三十余米,在场的水鸭子,捏着钢丝绳,半天不吱声。

那年的霜冻,来得早,持续时间又长。那一场接一场的霜冻,把南江水库一带的小麦、油菜、土坷垃等,都冻成了白茫茫一片。房前屋后的桉树,经不住霜冻的袭击,叶片全都由青变淡变黄。南江水库在接连几场霜冻中,水面结了厚厚一层冰,远远望去,犹如一张硕大无棚的镜片。

山野里的孩子,哪里经受得住冰块的诱惑,他们一个个溜出家门,到冬水田的冰面上溜达、滑行。有心细胆大的孩子,发现了更大的溜冰场,那便是南江水库。他领着玩伴,屁颠屁颠地往水库一角的雁鹅滩跑。

孩子们捡起路旁的木棒,使劲敲打冰面,冰面上,除不时腾起一颗两颗晶亮的小冰晶,并不见丝毫晃动;几个人又抬起路边脸盆大的石头,往冰面上砸,石头在冰面上一蹦跶,哧溜一声,滑向了远方。他们放下心来,一个胆大的孩子,第一个将脚踏上了冰面,其他人见状,也跟了上去……

七十多岁的陈先由,从亲家处吃完煲汤往家走,心情特别好,甚至咿咿呀呀地哼起了山野小调。然而,就在他靠近雁鹅滩之际,只见几个孩子鬼哭狼嚎着,向岸边飞奔而来,其中一个,甚至滑倒在冰面上。他不由得一惊,把手里提着的圆尾肉一扔,冲向了冰面……

陈先由救起了孩子,自己却未能钻出冰窟窿,直到半个月后,南江水库的冰化完,人们也未能找到尸体。有人说,他的尸体被大鱼吃了;也有人说,他化成了一只真正的水鹞子。因为,雁鹅滩上空,总会看见一只长着红喙红脚掌羽毛漆黑的水鸟,在那儿盘旋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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