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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者的归途

2018-07-17南子

清明 2018年4期
关键词:那拉提毡房牧人

南子

我在一个阳光充沛的正午抵达那拉提,让我意外的是,那拉提到处人流浩荡,车流滚滚。我走了几步,发现商业圈包围了这里。后来得知,那拉提草原已成为新疆最为出名的景点之一,当地政府希望它能够成为这里的支柱产业。

据说十几年前,哈萨克族牧人还不会做生意,没有什么商业意识。游人进了他的毡房,问他毡房门口晒的奶疙瘩卖多少钱。他说不卖,你吃嘛。游人不好意思了,说三块钱给十个奶疙瘩。牧人欢天喜地地说,好嘛,你要我就卖嘛。游人又大着胆子问,那两块钱你卖不卖?牧人还是一副欢喜的表情,好嘛,你要我就卖给你嘛。

今天,人们若是发现一块尚未开发的草原,推土机、水管等马上就会跟来了,然后,一辆辆旅游大巴车运来了另一个崭新的世界——如潮水般的人流出现,饭馆、人造的木质回廊出现,柏油马路、镶瓷砖的水泥房子出现,卖矿泉水、方便面、火腿肠的小卖部出现,宾馆出现,路边上蹩脚的象形雕塑出现,各种饭店、歌舞厅快速而集中地出现,关系暧昧的红男绿女出现,汽车、钢筋、水泥、玻璃瓶子、塑料袋、电视天线打破了古老草原的宁静——如果人们需要,大自然就只能让步。

在那拉提,我见到的一切都是那么索然无味,加深了我的失望。在距离旅游大巴车不远处的停车场上,我一仰头,就看见了绿色山坡上白色宫殿似的雪山。

雪山之上,是蓝得恐怖的天空。我一时间无法说出那种感受,面对雪山,我才知道,自己其实是个什么也说不出的人。我在那拉提牧场上漫游,顽固地寻找那昔日的草原——我没在这里见到草原,真正的草原隐藏在不知名处,任意起伏,或枯或荣。

这让我想起很多年前,当我初涉游牧世界的时候,我的内心还十分明亮,当听到“那拉提”这个名字的时候,感觉它就是住在我心中的光明之神。它神采奕奕,朝气可感,端坐在那里,像一个真正的牧人。

那一天,那拉提牧场一侧的马场上,呈现出热闹的交易场面——很多内地来的游人在这里挑选合意的马匹,要在草原上驰骋——当然也是有价的,一小时六十元。马主多是附近牧场上的哈萨克族小男孩,他们要在这个短短的旅游高峰期努力挣得下学期的学费。

我在十六岁哈萨克族少年艾尔肯的怂恿下,骑着他三岁的枣红马,沿着一条狭窄的牧道向左面的牧场渐行渐远,将喧闹的人群抛在了身后——牧场越来越开阔,山花烂漫,草场安静,人影稀少,雨水和阳光出没无常。

近两个小时后,眼前出现一座狭长的山峰,山中牧道深深,羊群及牧道上大畜的粪便反复出现,我想可能是到了一个比较重要的地方。骑马走在这座狭长的山峰上,我看见坡底下是一个很开阔的盆地,有白色的毡房,牛羊也多了起来。

随即,我从艾尔肯那里得知,这是一个哈萨克族人聚集的夏牧场。因地处偏远,少有游人来到这里。马儿走过山坡的一个拐角,山岩角上有一大堆垒砌得十分整齐的卵石。艾尔肯看我一脸的疑惑,便对我说,哈萨克族牧人因为常年居住在大山深处,极少见到山外的世界和山外的人,而牧羊人大多是与他一般大的十五六岁的孩子,他们捡来附近山上掉下来的碎石块,垒砌在自己曾经放过羊的地方,算是放牧记号。记号的意思是:这里的草羊吃过了,下次不再来这里,待草长高后我再来。

我无法描述我和艾尔肯在一起的那个下午。刚下过雨,整个草原松弛下来,阳光稍暗。牧场的水汽凉而浊重,青草地上湿乎乎的。空气黏稠,由水而起的战栗在我的皮肤上游动。

就是在这条湿重的草原牧道上,有羊群在徘徊,孩子在奔跑。风拂过树枝,几片叶子落在草地上。牧场上闲卧着数不清的牛羊,白色的毡房星星点点,每家都彼此贯通,没有围墙……

一道巨大的彩虹正挟带着不可思议的七色光环横跨整个草原,那七色光环宽阔而又清晰——真是太美了,这才是真正的那拉提草原!

我被这连绵的牧场、牧场上的人,還有白芝麻般撒在大地上的羊群和毡房所打动。大尾巴羊从肥绿的草丛中露出头来看着我,目光善良而温和。一位牧羊人指着不远处的一座毡房,要我去他家里喝奶茶。

我惊讶地发现,此刻,那拉提草原的生活正分成两半,右边是供游人参观游玩的旅游商业区,左面却是哈萨克族牧人们世代生活的家园。由于中间隔着一座不算矮的山包,所以大多数旅游者都止步于此。

再往前走一千多米,牧人的毡房越来越密集。远远地,在靠近山坡的一处牧场上,我看见数百个哈萨克族人在移动,围观着什么。

当我走近他们,看清了,他们是在做“巴塔”仪式。一位哈萨克族长者双手平悬在胸前,手心朝上,头仰向天,口中道出虔诚的话语。那声音朴素而又深沉,蕴着力量,营造出一种神秘庄严的氛围。旁边的人不分男女老幼,纷纷双手朝上,跟着他念念有词。然后,长者双手向脸,轻轻抚摩,又迅速放下。

我发现,部落里的哈萨克族老人,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个个都是样貌端然,威仪十足。

哈萨克语中的“巴塔”(bata)意为“祷告、祈祷,祝福、祝愿”。哈萨克族人一生中会接受无数个“巴塔”,也会给予他人许多的“巴塔”。尤其是老人,也许他们目不识丁,但常常说出幽默风趣、情真意切、优美动听的“巴塔”语。

据说,古代的哈萨克族人在每年第一声春雷响起时,要边敲打毡房,边祈求全年风调雨顺、牧业丰收。

当一轮月亮升起的时候,人们会祈祷:

我仰望圆月,我仰望安康,

我又看到了往日般的时光。

过去的月份承蒙你的恩典,

新的月份里还望渥泽恩光。

“巴塔”仪式结束后,几位年老的哈萨克族妇女被很多人簇拥着,她们的表情非常古老,有一种现世以外的样子。我还注意到,她们衣着上的刺绣图案也有一种古老的感觉,纯白的棉布绣上红色花草,彩色石头饰品在她们的身上闪烁着光芒。她们的存在,给喧闹的人群带来一种不可抗拒的静默。

人群中,我是唯一的汉族人。

这时,一位老者拍拍我的肩,对我微笑着说:“你好。”

这位老人叫切肯。

“你是谁家的孩子?是我们那拉提草原托哈里部落的吗?”

看我一脸疑惑的样子,切肯老人笑着对我挤了挤眼睛,用汉语说:“我知道你不是的。”可能是看我在这样一种生疏的环境中感到孤单,切肯老人叫来了他的女儿——来自新源县的中学老师阿依登。她对我说,她从新源县到那拉提的路上,牧人见了她也总是要问这句话,意思是你是哪一个部落或氏族的。

她还说,在过去,我们哈萨克族人有一个习惯,陌生人见面时,总是要相互询问所属部落、氏族。哈萨克族流传着一句俗语:不知七代祖先名字的人是傻瓜,而能背诵许多祖先名字的人则被认为是聪明人,会受到尊重。

所以,我们哈萨克族的老人们都非常清楚自己部落的世系关系和七代祖宗的姓名。你只要说出某一部落、某一氏族的名称,他们就知道血缘关系的远近;如果说不上,则被认为是孤儿而受到冷落。要知道,在“阿肯”弹唱比赛中,有的“阿肯”专问对方的祖宗姓名,直问到对方答不上来而取胜。

你知道吗,有的“阿肯”一口气可以说出自己三十多代祖辈的名字,这真令人佩服。

切肯老人说,这次在那拉提草原上的数百人大聚会,是为了一件大事情——这是那拉提草原托哈里部落近十年里的第一次团聚,为两百年前的部落首领搞一个纪念活动。

他指了指眼前一顶毡房上摆放好的三个画框,告诉我画像里的主人公依次是托哈里部落的首领沙浩、沙浩的妻子热斯布布和他们最小的儿子。

我在沙浩的画像前站立,长久地凝视:这是一张杰出的脸,应该是沙浩中年时的模样,明亮的前额,嘴角深沉,鹰鹞般的双眸闪烁着强悍、坦荡和乐观的光彩,他的脸上有着宽阔的爱和宽阔的笑,还有一种饱满的沉默,如同这天色将黑时刻的风。拥有这张脸的人,一定是在历尽沧桑世事后,以其巨大的爱意,把美德当成内心的宗教一样去恪守。

切肯老人说,在过去的年代,哈萨克族牧人都有自己的“阿吾勒”。“阿吾勒”是游牧部落的意思,但这个“部落”不是随便可以落户的,只有血缘关系最亲密的人家才能加入,一般由十几户到二十多户组成。由于牧人常年转场流动,部落也不完全固定,所以只要大家集居在一起的地方,就称为“阿吾勒”。

实际上,“阿吾勒”是传统宗族社会中的一个隐喻。

由于“阿吾勒”是亲密血缘关系的组合体,所以大家团结得十分紧密。无论谁家有了困难,大家都会主动帮忙。在搭毡房、擀毡子、打羊毛、剪羊毛、剪马鬃、抓山羊绒、小畜药浴等劳动中,各家男女老少齐出动。在夏牧场上,除了无数个歌舞活动和节日外,还有诞生礼、摇篮礼、四十天礼 、骑马礼、割礼、婚礼、葬礼等一些礼仪活动,大家也一起参加。

每个“阿吾勒”都有一个部落首领,哈萨克族人称之为“阿吾勒巴斯”。“巴斯”是“头儿”的意思,一般由“阿吾勒”中德高望重、经历丰富的人担任。牧人的搬迁时间、目的地、搬迁顺序都由“巴斯”来安排。

由于有了“阿吾勒”这种组织形式,大家相互照应,并相互监督,对丧失劳动力的老人和孤儿都要照顾和收养,所以在哈萨克族中没有乞丐。如果出现了乞丐,将是整个部落和氏族的耻辱,会受到舆论的谴责。如果出了英雄人物,当然也会受到部落、氏族的爱戴和尊重。

就像他们托哈里部落曾经的首领沙浩,以自己高尚的品格把整个部落的人团结在一起,共同抗击外敌和难以计数的天灾人祸,后人们在他的精神感召下,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如今,现代生活在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随着定居化政策的实施,哈萨克族部落制被废止了。作为部落的实体虽然没有了,但是,部落的观念和记忆还在哈萨克族人心中存在着。

不仅如此,部落观念更实际的意义是,千百年来,哈萨克族人一直遵循着部落、氏族外婚的戒律:七代之内禁止通婚。因此,在这个部落的族人當中,没有一户夫妻是同一部落的。切肯老人拿出了一个破旧不堪的本子,纸上的字都是用哈萨克语写的,规范而整齐。老人告诉我,这是托哈里部落的史志,记录了这个部落初成时家谱的来路、每个重要的人,还有两百年来发生在这个部落的每件大事。

对于托哈里这样一个部落来说,家族有如一个结构复杂的庞大系统,老人们一轮轮地死去,小孩子一茬茬地诞生,逝者的队列漫长,看不见首尾,在时间中渐行渐远。当他们回忆逝去的祖先时,有如逆着时间行走。这些逝去的先人们就像陌生人一样成群结队地来到他们面前,每一位逝者都与托哈里部落的某一个时间刻度有关。

那是一种生生不息的绵延感——所有的人名都真实地存在于毡房和大地,好像一声呼喊,那些远远散落在各处的与名字相连的人就会一一回应。

我看着这个本子,不敢动手去摸,本子的纹脉混合了这个部落的气息和表情,它所承载的故事令我这样一个探秘者惊喜而又迷惑。

在切肯老人对家族的讲述中,那画像上的色彩也变得饱满、丰富和艳丽起来,如同种子遇到了丰沃的田野,它拔节的细微声响体现着一个被人遗忘了的主题,一段被尘封已久的历史。而在这段历史被开启的那一刻,好像戏台的大幕在锣鼓和掌声中被“哗”的一声拉开。几百年来发生在这个部落里的一切,此刻交织成纸页上的众声喧哗。

探索那拉提草原哈萨克族托哈里部落的源流时,我处于一种难言的情愫当中。这样一个数百人的部落聚会,那些分散在四方的人,如何会在同一时间,来到同一地点?要知道,如今的哈萨克族人的家族观念早已不像从前那样具有明确的空间感,他们不再聚居于同一个牧区,而是分散到各个地方——那拉提、新源、特克斯、伊宁、乌鲁木齐,还有人举家迁到了毗邻的哈萨克斯坦。他们在外形、口音、见识和秉性中有着万千的差异,只有先阅读这部家谱,与祖先建立起联系,才能看出一些血脉的线索来。

后来才得知,召集者先从最亲近的老人开始,逐个打听族人的下落。结果当然是得到一个个陌生的名字。这些名字与某些熟悉的称谓相连,也与自己家族的血脉相连——如此,他们渺小的个体,就会被放置在整个家族深远的背景中,一个个闪现出来。

阿依登的母亲是新源县的一位退休中学教师,叫马娜卜汗。马娜卜汗对我说,真没想到,今天在牧场上看到了好多熟悉的面孔。这些人都是曾经在新源县大街上常常遇到的,今天见了才知道,我们竟是同一家族的人。看着他们一个个过来跟自己打招呼,感到很亲切。

为了这个有特殊意义的聚会,马娜卜汗一家五口人(夫妻俩加上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都来了。很多参加这个聚会的人也都带来了他们的孩子。在马娜卜汗看来,这个牧场上几个逾百岁的哈萨克族老者都像是博物馆里的活标本,对他们的尊重,有助于部落里的年轻人更加看重他们自身的传统文明,而不是盲目地追求现代文明。

但是,时代变化的步伐是令人吃惊的。对于更年轻的哈萨克族孩子来说,“部落”这个词就像一块陨石,遗落在前世的时光里。最初的传奇已变得无关紧要,很少有人去关心那拉提托哈里部落初成时的那段激荡岁月。他们似乎更喜欢喧闹的街市生活,认为传统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游牧文化也面临中断。

我发现,这个家族的人是如此喜欢合影。

我被邀请去给毡房里的一家家人拍合照,安排那些高大的矮小的,单薄的肥胖的,强壮的还有病弱的都一一站好。家族的分支——家庭的合影在他们心里是一个支撑点,也是血亲、宗族的一个证明。他们每一个人,都在镜头面前装点和收敛着自己,相互配合,共同完成这一幅幅牧区生活的风俗画。

站在前排最中间的一位长者手里拿着沙浩的画像,合影过后,他们一遍遍地抚摸这个从未见过的部落首领的画像,简直到了一种上瘾的程度——怎么说呢,家家毡房的墙上挂着,嘴里念叨着,现在,手里又捧着。

在一个个影像中,家族终于显现出它具体的形态,不在纸张里,不在想象中。我看着偌大的草场上那些静默或走动的人,没有再怀疑这样一个庞大家族的存在。

在拍照过程中我才得知,这个家族的好多人,今天也才第一次见面。他们彼此拉着手,小声地絮絮而语,久久不愿分开。

到了晚饭时间,在毡房里的老人做完又一场“巴塔”仪式之后,大家坐下来,开始吃手抓肉,一碗一碗地喝奶茶,然后唱歌,同一调子的歌要重复好多遍。

歌词我听不懂,大概唱的是关于他们托哈里部落祖先的,唱部落的首领沙浩怎么勇敢机智地带领部落的人对抗侵略,他的美德有七七四十九个,他怎么给部落的人创造了好生活,还有,部落的男人女人怎么生下来,牧场上的牛羊怎么多起来……

一个叫那孜拉古丽的老人的歌声很有魔力。只要她一开口唱歌,那些遥远的被忘却了的回忆就像从昏睡中被唤醒了——毡房、黑夜、马车、刚化冻的河,和着她的声音开始热烈而庄严地呼吸。她的声音使这个平凡的黑夜有了意义。牛下犊子了,要擀毡了,部落里的小男孩要举行割礼仪式了,儿子一夜间长成俊小伙了……这个草原,像是在尊奉神灵的旨意,报答着勤勉的、认真生活的人。

他们唱了很久很久,毡房里的好多人都睡着了,东一条西一条地躺着。有人站起来找酒喝,熟睡的娃娃被粗鲁的動作惊醒,迷迷糊糊地发出几声抽泣。

在那拉提草原的三天时间里,我与牧人们一起喝马奶酒,饮奶茶,住毡房,白天漫游,晚上观天。

两百年过去了,那拉提大草原本身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最先改变的是这个世界。

这座毡房的主人是一位叫塔巴兰的老人,他告诉我:“从前,那拉提牧区的草能齐腰深,但是现在,很多草场都荒掉了。”他用“荒掉”来表示他的忧虑。老人回忆起五十年前的那拉提,他所居住的“阿吾勒”出现过一头雪豹。老人谈到雪豹时的语气就像在谈论一个神明。

“那雪豹真是美丽傲慢啊,一整夜围着毡房小跑嘶叫,愤怒地哀鸣,那愤怒像是喷着火焰。”

原来,牧场上的猎人掳走了它的孩子。这个得罪了雪豹之神的村庄整夜缩在黑暗中瑟瑟发抖,到猎人放掉了幼崽,这头雪豹才消失。

没人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在那个年代,令牧人恐惧的事情不是来自文明世界,而是来自大自然。

那时候,牧场上的野兽与人的关系十分亲密,它们就住在牧场边的森林里、雪山上,有时也会闯到牧场上来。牧区的孩子们听大人吓唬自己最多的话就是“狼要来了”“豹子要来了”,有的孩子还真的从牧场外的深山里听到过狼的嚎叫。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当地政府鼓励牧人定居,离开赖以生存的草原。很多牧人住进城镇,他们在草原上生活的技能逐渐丢失了。他们的先辈通常是以观察某种蝴蝶的出现来预测森林里野兽的来临,以获得狩猎的成功。但是现在,多数定居的哈萨克族牧人已不记得应该观察哪一种蝴蝶了。

如今,那拉提的牧人们仍生活在贫困当中,仿佛遭到了遗弃。年轻人纷纷离去,翻过山坡,去遥远的大城市闯荡,只有一些老人留守着最后的家园。

塔巴兰老人说,今年底,他也要搬走了。明年这个时候,那拉提的这个夏季放牧点将会迁移到隆喀雪山右面的一个叫然诺切干的牧场去,因为这里要继续开发旅游业。不光是他家,整个牧业点都将全部迁走。

“我老了,走不动了……”他的神情凄然。也许,大地的传统已进入尾声,但还没有消失。那些哈萨克族牧人隐隐地觉察到自己正置身于古代世界的边界,这样的生活就要结束了。哈萨克族骑手们热爱着摩托,马儿正在隐退,沦为草原的装饰物和游人的玩具。各种载满物欲的卡车尖叫着开到了草原上,而草原似乎再也不愿固守自己的纯性,它也开始学会自我拍卖——绿色牧场在缩小,让给了旅游区,牧场被划分为各种势力范围,建起围栏、铁丝网、度假村、人造木桥和可以冲水的厕所等。

“草原”这个词已在喧哗和骚动中被无所不在的商业弄糊涂了,变得有名无实,面目全非。

在这样的喧哗和骚动后面,那拉提草原像一位年迈的女性,在晚年呈现出一种母性的开放。它深具大地的根性,吐纳和吸附一切,也供养一切,无论丰饶,还是贫瘠。

那拉提草原渐渐进入黑暗,犹如一头黑色的牦牛从苍天上慢慢地蹲下来,遮住一切。而遍布天空的星星多得吓人,也亮得吓人,像一颗颗尖锐的冰粒子就要掉下来。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我被毡房外巨大的声响惊醒。毡房外雷声滚滚,闪电把天空照亮,整个那拉提草原下起蓝色的暴雨。我隐约看见有人在天空中奔走呼号,那是那拉提草原两百年前的首领沙浩的灵魂吗?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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