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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天涯

2018-07-17陈融

清明 2018年4期
关键词:杨家二姐博士

陈融

一个个冬天走马灯似的来了又走远,当发觉这个冬天迈着蹒跚的脚步再次寻找我时,我刚从澳洲回来,时差还没完全倒过来。懒懒地躺在旅行社办公室的沙发上,看着窗外法桐枯黄的叶子,想起多年前那个冬天和二姐见面的情形,那些场景在我脑子里无数遍回放。心里顿时灰暗下去,我并非多愁善感,从小到大都不是,被老师同学戏称为“木头姐”。甚至当发现相恋多年准备谈婚论嫁的男友和我闺密搞上时,也只是哭了一夜,宣泄一通后,果断将他们踢出我的生活,从此绝口不提。但唯独对二姐我无法冷静,她的忧郁连同她皮肤下的青筋,总是能快速汇成一条忧伤之河,流向我内心的隐秘之处。

六年前的那个冬天,我见到了分别二十三年的二姐路明明。后来,我无数次回想起在上海淮海路街头和她分别的情形,那情形让我感觉她正走向一部电影的尾声。

那时她早已不叫路明明,她叫杨喜宝。路明明是她六岁以前在我家时的名字。我家里的任何人到任何时候,都不会叫她杨喜宝的,这个名字怎么听都不舒服。我们都认为路明明这名敞亮,具有明星气场。

我家姐妹三人的名字都是我妈起的。在给孩子取名上我妈充分运用了她的智慧,当然,上海1963届高中毕业生,水平能差吗?我妈叫路小明,我爸姓祝,我大姐就叫“祝路彤”,彤和通谐音,大姐名字的寓意是“祝你一路通达”。二姐叫“路明明”,寓意是“一路光明”。我的名字是“祝路宁”,寓意“祝你一路安宁”。大姐比二姐大三岁,二姐比我大两岁。姐妹三人中,大姐和我随爸爸的姓,二姐随了我妈的姓,并且她们母女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很小我就觉得二姐的名字和我们不一样,长大后才明白,或许是因为我们三姐妹中只有二姐长得最像妈,我和大姐都像爸爸,所以妈让二姐随她的姓,并在名字中赋予了二姐更多的光明。

我和二姐那次见面的地点是上海淮海路附近的一家西餐厅。那一带我去过几次,却从没想到二姐竟在那里工作过数年。或许,在某道街上,我们曾擦肩而过,却互不相识,只怪我们分别时那么年幼。

中午十一点二十分,我踩着一地的法桐落叶,到了约定的西餐厅。挑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来,以便于餐厅每进来一个人都在我的视线之内。几分钟后,进来一个穿墨绿色羊绒长外套的女子,她站在门口向里张望。尽管离得比较远,我还是看到了一张和我妈相似的面孔。我站起来向她招招手。她脱下外套,在我对面坐下来,一身合体的灰色职业套裙,是上海写字楼格子间里惯常的白领装束。皮肤细如白瓷,能隐约看见额头发际边上的青筋。这种白,也是上海女子特有的肤色。

为了打破初见僵局,掩饰自己的紧张,我笑着调侃道:“二姐的样子和我梦里梦到的一样,只是略微瘦了点,现在是冬季进补时间,让小妹帮你选餐吧。”

二姐微微笑了:“你随便看着点好了。嗯,爸妈、你们都还好吧?”

我心里暗想,她终于主动说到正题上了。“都还好。但我们更关心你的情况。妈不便直接去找你,只能偷偷打探你的情况,可条件有限知之甚少。她要我务必见到你。”

“其实怪我,我没主动和你们联络。我……”她皱了下眉头,停下来。

我接过话茬说:“作为一个母亲当年做出那种决定是非常痛苦的。”

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小口,似在掩饰什么:“这几年,年纪长些后觉得可以理解她了,可我远远没成为她希望的样子,以后也成不了。听说她生活得不错,所以不联系也就罢了。”

“她希望你成为什么?”

“小妹难道不知道吗?”

我心里暗吸了口凉气,因为这些我从没听妈亲口说过,看二姐的样子也不准备再说。我给她切了些牛排,说:“无论你见不见她,在她心里你永远都是最钟爱的女儿。”

我说的当然是真话,但我不确定,二姐是不是把它当真话听。

我这人说话喜欢直言不讳,好不容易才见上面,还遮遮掩掩,实在难受,何况虽然二姐六岁离家以至于我们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但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在心理上我从未觉得和她距离遥远。

“昨天我去过高阿姨家。”高阿姨是我妈的高中同学,当年把二姐送给杨家,就是她牵的线,当然她和杨家有亲戚关系。

二姐一愣,很快恢复了平静。

“我是说那个人。如果你真心喜欢他,可以提出结婚想法。”

我注意到二姐嘴角露出一丝轻微的冷笑,她说:“高家倒是没有不知道的事。是有个和我好的英国人,我们同居两年了。他说自己全家都是基督徒,离婚的概率很低,低到几乎没有。再说,他还得回国,他不可能在中国过下半辈子。”停顿了片刻,她又接着说,“我现在已经不纠结这事了,不想去分辨什么真假,什么短暂长久。很多事即便你分得很清又能怎样?”

我惊讶于二姐说话也这么直接,或许她看出来我想问她这些,于是干脆几句说完,免得我再吞吞吐吐。

周遭的空气瞬间静默下来。

二姐中午一点上班,我看时间快到了,催促她赶紧吃些东西。

她问我回去怎么跟妈交代,稍一迟疑后又说:“就说我一切很好。”

我点点头:“嗯,我明白的。”然后我从包里掏出一张妈给准备好的银行卡,放到她面前,里面有五十万块钱。

她把银行卡推到我这边,说自己有套小公寓,暂时不缺钱。我再推过去,说是妈妈给她的,她又推过来。我只得作罢。心想,既然这次联系上了以后会有机会给她的。

我们交换了手机号,我还把家里的电话号码抄给她。临离开时,她淡然一笑说:“小妹,虽然你只比我小两岁,看上去却比我年轻许多。你的性格率意直爽,我喜欢。”

我们一起走出餐厅。在门口,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动作,快速拥抱了二姐一下。她身上有好闻的香水味,而她显然对此没有心理准备,脸上露出僵硬的笑。然后我们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走出了几步后,我回头望去,一个墨绿色的身影在一地枯黄的落叶上快步移动,她的一头黑色卷发长到覆盖了腰部。她越走越快,越走越远,那情形给我的感覺是,她正在走向一部电影的尾声,而不是在上海的街上赶路。我心里突然涌上难言的惆怅,转过身来缓慢前行,不再看她。我这么做只是要给自己留下想象的空白:走着走着,她也突然停下来,回头看看我……

和二姐告别的下午我就带团赶赴杭州了。那时我是一家旅行社的导游,带着团满世界飞。现在我有了自己的旅行社,组织更多人满世界飞是我的工作。

我留给二姐的手机号、家里座机号,她一次没打来过。我打给她的电话基本都是呼叫转移,我发给她的短信她偶尔回一次但大多时候不回。半年过后,她的那个手机号打过去已成空号。我到网上查询那家外贸公司的电话,带着忧虑不安的心,拨了过去,接电话的是办公室的一个女职员,据她说,杨喜宝两个月前就辞职了,去向不明。我还要问话,那边已挂上了。这样的回复,让我觉得半年前和二姐的相会恍如隔梦,甚至怀疑它的真实性。那一年,二姐二十九岁,我二十七岁。在她离开家的二十三年中,只同我这一个家庭成员见过一面,一面之后她又逃离了我们的视线,这一回更彻底更决绝。她当时把银行卡推给我,应该就做好了不想和我们有半点牵绊的准备,我怎么就没意料到呢。

放下電话那一刻,我身上打起了寒战。

冥思忧伤间,手机响了,慢吞吞拿过来一看,是我妈打来的。

她的语气是我很少听到的急促:“不好了,这次是真的了。”

我赶紧说:“你别急,慢慢说,什么这次是真的了?”

“拆迁啊,刚才接到街道通知,确定饭店在拆迁范围内,四月一日之前全部搬走。”

“我以为什么事呢,拆迁的事咱们不早就有心理准备吗?拆就拆呗,你也正好放松一下。要我说,你和我爸趁现在腿脚好先去国外旅游,怎么样?”

妈妈在电话里笑了:“我三个丫头里,就这个老小心最宽,好,听你的。”

妈妈的上海饭店开了近二十年,如今要拆迁了反而是件好事。几年前我就劝她把饭店转给别人,她不同意,说自己还不算太老,猛地闲下来会很难受。其实我明白她是怕自己一旦闲下来,就会没完没了地想心思。她已年过六十,是个老人了,最近两年精神明显不如以往。所以这次赶上拆迁,我觉得是老天特意让她停下来过过安闲日子。

我妈的上海饭店最初是一个小吃部,卖些上海小馄饨、糖醋小排骨、肉粽这类她平时拿手的南方小吃,开个小食品店还能难倒她?再加上她脑子活,嘴巴甜,小店的生意在她的打理下,渐成蒸蒸日上之态,收益当然也很可观。1997年,她看中现在这栋上下两层的门面房,毅然贷了一笔款,把房子买下来。这么多年,上海饭店一直做得很顺,她远比我爸有主见,有经营头脑。

我们一家于1984年年末来莲城定居。莲城是我父亲的老家,但在这之前我却从没来过。至于当初我们为何回到了莲城,我还是稍大后才知道。母亲眼看一家人从新疆回上海的希望完全破灭,才听从了父亲的建议,举家迁往山东莲城,至少莲城比新疆距离上海要近得多。最后我姑妈通过门路,将我们安顿在莲城。爸爸去了纺织厂,妈妈去了造纸厂。

进入20世纪90年代,莲城的工厂同全国的工业企业一样,难逃衰落命运,工资日渐微薄。1991年年初,就在她那些同事们还在踌躇观望时,妈妈果断在厂里办了停薪留职,自己开起小吃店。结果她的饭店一开就是将近二十年。妈妈创业的第四年,她所在的造纸厂宣告倒闭。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家庭主妇。

在那些年里,家里还有一件大事发生。1990年春,大舅用工厂的办公电话打到我家,说上海市政府刚刚颁布一项新政策,所有回不了城的上海知青家庭均可安排一名子女回上海落户就业。妈妈放下电话兴奋了很久,当晚召集我们全家开会商议这个名额问题。

那时我读初一,大姐即将高考。在开家庭会议之前,我就已想好这个问题,若让我回去,仅仅办转学手续这一项就麻烦死了,况且我可不想跟大舅一家人挤在二十多平方米的平房里。而大姐即将高中毕业,按她的成绩考不上大学很正常,若让她过去正好赶上上海市政府分配工作,她是最合适的人选。几个月后,大姐高考落榜,顺理成章地把户口迁往上海,进了一家电器厂当质检员。后来,我在本省的一所大学旅游专业毕业后回到爸妈身边。

过完春节,上海饭店就没再营业。这些年,妈挣的钱不少,这套门面房拆迁,至少补偿二百万。

四月中旬,我要随团去欧洲半个月,正好把闲下来的爸妈也带了去。因为是全国拼团,游客队伍里有一对上海老夫妻,攀谈下来竟然是妈妈的同届校友,她们聊得格外热烈。妈妈的这个女校友从上海的某工厂退休,领着两千元退休金,至今住在四十平方米的老房子里,说这次的团费是女儿出的,这么大笔旅游款自己可不舍得掏。妈妈听了,用她带了一只大翡翠戒指的右手撩了撩头发,豪爽地笑了。校友问妈妈:“你这戒指看着蛮好的,也是女儿给买的?”妈妈大幅度地摇摇头说:“两万块钱的戒指自己又不是买不起,为什么要孩子买?”说完,她还觉得不尽兴,又接着说:“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小城市也有小城市的好,没钱在大城市有啥用?”女校友窘得脸通红,半天没说话。我在一边看得很清楚,心里涌上一阵哀凉。妈妈是在用这种方式挽救她作为一个回不了上海的上海人的尊严,她内心的苦闷没人能理解。

妈妈最早一次成功挽回自己的尊严是1998年秋天大姐准备结婚时。因买不起新房,大姐和她的婆婆公公都挤在一起,几十平方米的两居室哪里还有客人的地儿。大姐为难地看着妈妈,不知说什么好。她婆婆说,让亲家母住我们房,我们住客厅。妈妈微微一笑,从包里掏出一张附近喜来登大酒店的房卡说,我都办完酒店入住登记了,怎能麻烦你们呢。婆婆给大姐的订婚礼物是一套三金首饰,我妈给她新女婿的礼物是一辆轿车。大姐婆婆后来对大姐说:“你妈很厉害啊,她要在上海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后来大姐生下外甥,妈妈兴奋地跟我商量送什么礼物,想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多送钱更实惠,于是充了张五万元的卡当作外孙的早教基金,再次令大姐婆婆震惊。妈妈对我则说:“你大姐性格比较懦弱,我得给她在婆家撑起足够的面子。”

在女校友面前嘴上逞强的那个夜晚,妈妈还是失眠了。第二天她眼皮浮肿、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话都懒得多说一句。我爸说,凌晨两点发现她躲在卫生间里吸烟。

我想起最近几年她的变化。莲城不知道我妈是上海人的估计不多了,最早听邓丽君的歌,最早戴翡翠戒指而不是黄金戒指,最早穿旗袍,最早上网,最早网购……我家里的录音机、电脑里常年播放着大上海老歌和越剧、沪剧,这些曾经的标志性特点,在近年却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她开始不再言必是上海,不再口口夸耀上海的老牌产品,而对我从韩国、欧美带回的化妆品、服饰更感兴趣。她已很久不听越剧了。她甚至不愿去上海。

不仅仅如此,妈妈在我面前突然不再提二姐了,这才是最令我诧异和担忧的事。

说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去上海,第多少次和唐博士一起进餐了,但对每次的情形都记得很清,每次都是我要请他,最后却都变成了他请我。当然,这肯定不是最重要的情节。对我近几年频繁去往上海,妈妈看上去并不在意,昨晚,她看着我收拾旅行箱,倦怠地问了一句:“又要去带团啊?”我“嗯”了声算是回答。她脸上的神情分明有话要说,却终究没张口,只嘱咐我晚上早点睡觉。她不知道,我失眠了大半夜。

唐博士是妈妈高中同学高阿姨的儿子,比我大一岁,复旦大学的博士后。和我一样,至今未婚。我从第一次见面就叫他“唐博士”,一直叫到现在,倒差点把他的本名唐淞忘了。他曾抗议过几次,眼看没用,就任我叫下去了。

见我望着远处的黄浦江水沉默不语,唐博士又给我夹了一块鳜鱼,问:“路宁,你在想什么?”

“我昨夜反复在想一个问题,一个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子?少小离家告别亲人是因?情感的幻灭是因?可是这些对有些人来说算不上什么。有人天生就具备抗压抗挫能力,天塌下来照样活,也有人因为一件事就能彻底垮掉。如果换作你我,又会怎样呢?”

轮到唐博士沉默了。他皱着眉头做出思索状,几分钟后,他说:“的确,我们只看到了一个结果——生活中的难题远比学术难题复杂得多。”

“我注意到我妈的变化,最近一两年她在我面前绝口不提二姐,我原先以为她是对二姐彻底灰心了,但其实未必是这样。作为一个母亲,产生心灵感应再正常不过。正因如此,她才不问,准确地说是不敢问。当然,我的理解也不一定正确。另外,你对杨家人的了解有几分?”

唐博士点点头,说:“你分析得很有道理。客观说,我对杨家人谈不上了解,只是以前听母亲说,杨家夫妇对你二姐还是很疼爱的,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但你二姐性格和你完全不一样,我见过她几次,感觉都是落落寡欢的样子。杨家那个儿子,人倒是聪明,但和我明显不是一路人,另外又比我大几岁,因此交往很少。”

我垂下眼睑,低声说:“她离开我们时六岁,已经懂了些事。换作我,也会落落寡欢的。”

唐博士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问:“是吗?”

看我没回答,他接着说:“路宁,你越发冷静了。”

“其实是老了。”说完,我把眼睛再次转向窗外的苍茫江水。

唐博士的目光覆盖上来,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目光里都有什么。

“我们明天还去新桥镇吗?”

“去,当然要去。”

这幾年来,我们总在同一个地方吃饭,谈论同一个人,俯瞰同一条江水。近两年又增加了一件,每年至少一次一起去探望一个故人。

第一次和唐博士吃饭,是在发现二姐的手机号停用后。我请他帮忙查清二姐的辞职原因以及她现在的工作地点。

他答应一定尽力而为,但直到两个月后,他才给我打电话说:“事情查明了,挺费周折的,其间我外出了两趟,因此耽搁了。我间接通过杨喜宝公司的同事打探到,她和公司里一个英国人同居了两年。或许是因为英国人妻子的突然到来,才导致了两人分手。奇怪的是,从那之后你二姐不知所终,谁都联系不上她,她的小公寓已经出租,就连杨家夫妇都不知她去了哪里。”

我请他继续帮忙联络,有新消息赶快通知我,然后心头怀揣一团疑窦,放下电话。

自从我在上海跟二姐见上了面,妈妈的喜悦维持了大半年时间。只要她在家,总是坐在最靠电话机的沙发位置,一旦电话铃声一响,她便迅速拿起,可是,每次她都是怅然地放下电话。后来,她不再坐在话机旁,即便电话响了也故意磨蹭着让我爸去接听。她的心思我看得非常明白。唐博士打探到的情况我当然不会告诉妈妈,但面对她的询问、试探我着实费了番功夫。

“你二姐是不是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弄丢了?要不你再给她说下?”

“好。只是她手机经常关机,我抽空给她发条短信吧。”

“要不,你现在就给她打过去,我在一边听听她的声音还不行吗?”

“妈,二姐和我们分开了这么久,心理距离肯定会有,大家都需要耐心一点,好不好?”

“你说实话,她对我有没有恨意?难道她一点都不想念亲生姆妈?”

“怎么可能恨你呢。或许等她年纪再大些,会主动来看你的。”

她脸上露出期待的笑容,然而转瞬就消失了。

很显然,她的失望一天比一天大,两年后,她很少再提这个话题了。偶尔,她既像是对我说又似在自言自语:天天等,天天等不来,我真傻,早就该想到。她说这话时,我不敢看她的脸,更不敢与她视线相接。而最近两年,她一句都不提二姐了,好像她从没生过一个叫路明明的女儿,也从没企盼过母女重逢。

和唐博士第二次吃饭,是刚过完春节后不久,正月十五之前。那次,他带给我的消息喜忧参半。“据杨家夫妇说,春节时,你二姐回家只待了两天又走了,说是在广州一家外贸公司工作。虽然受不了那里的湿热气候,可是因为合同签了三年,无论如何要等合同期满才能再回上海。”

“这么说,她现在在广州。她为何突然去了广州?留下手机号了吗?”

“没有。”

“这么说,她和杨家人的关系不仅不亲密,还很生疏。”

“或许吧。”唐博士看了看我。

我说:“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没必要遮掩。”

“按照我的猜测,她去广州是英国人介绍的,在英国人回国以前。”

我当即在网上搜寻广州那家公司的网页,找到一个电话打过去,有人接。我说:“麻烦找你们公司杨喜宝接下电话。”接话的女生说:“公司里没有叫杨喜宝的职员。”旁边有说话声音,稍后她对我说:“不好意思,去年夏天,公司的确来过一个杨喜宝,只是还未等到三个月试用期满签合同,人就走了,好像不适应此地的气候。”“你们知道她去哪里了吗?”“抱歉,不知道。”

我放下手机,一脸颓然。唐博士则无奈地叹口气。

“她为什么要对杨家人说谎,说自己在广州?”

唐博士摇摇头:“我也想不通,她有何理由对疼爱她的养父母撒谎。不过,路宁,我们终究会找到答案的。”

我心里塞满了烦躁,直到和唐博士分开,都没再说几句话。

七个月后的一个早晨,宾馆房间里我还正睡着,被一阵手机铃声惊醒,是唐博士。当时我正带团在西安,诧异他这么早打电话。

唐博士声音比较激动:“路宁,告诉你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见到你二姐了。昨晚在松江路我和朋友吃过饭准备回家,对面走来一个穿长裙的女子,才九月份就带上了一副黑超,我心想,真是潮人啊。走了十几米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女子露在黑超外的眼睛似曾相识。天啊,她不就是我们苦苦寻找的杨喜宝吗?我转过身朝着女子的背影喊了句,‘杨喜宝,我知道是你。你妹妹一直在找你。说着我朝她追了过去。女子并不回头,迅速上了一辆出租车。昨晚,我没敢给你打电话,过了一夜,直到能确定那女子就是杨喜宝,才打给你。”

我听了虽然也觉得怪异,但并不愕然。早在那天得知二姐离开广州公司时,心里就隐隐有预感,她可能又回到了上海,最令我费解的是她和杨家人的疏离。

为了感谢唐博士,我特意在西安为他选了一个玉貔貅,想等下次去上海时送给他。而这块玉直到一年后才递到唐博士手上,因为他给我打完电话没多久,唐博士就被派往加拿大做十个月的学术交流去了。

上海饭店停业后的这年七月,妈妈在一次体检中查出乳腺癌初期。

因此不得不上京求医,忙碌许久总算预约上了北京协和医院的主治医师,但是手术还要等待一段时间,并且妈妈也知道了自己的病,是我告诉她的。唐博士帮忙联系了医生,他建议我可以告诉妈妈实情,因為她性格顽强,若能积极引导,正确面对,反而有益于恢复健康。况且协和医院治疗乳腺癌的技术已经比较成熟了,不用多虑。和唐博士的谈话的确给了我很多信心,我把旅行社的事务都交给了一个副手打理,为了全副精力陪护妈妈。距离去北京住院的日子愈来愈近,我自己还是无法遏制地紧张起来。

临去北京的前两天晚上,我服侍妈妈躺下,放了一会儿舒缓安神的音乐,叫她早点休息。她像个小孩子似的说:“才几点啊,又睡不着,咱们说会儿话吧。”我说:“好啊,只要你不累。”

她说起在新疆兵团农七师的往事,回忆中还有一部分是甜蜜的。家有三朵姐妹花,她喜欢把我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市中心看杂技,看电影,然后一家人去餐馆吃饭,尤其是夏天,餐后还有美味冰激凌。这是我们家每月一次的保留项目,也是我们姐妹三人最喜欢的活动。曾经,她面对众人的艳羡目光时,是多么自豪幸福的母亲,直到二姐离家。

“我这一生,犯的最大一个错误是在你二姐身上,这一个错误抵消了我所有的功劳。当你小心翼翼说到乳腺癌,我丝毫没感到意外,也不害怕。你不知道,这场病的折磨,不及一个女人亲手把自己骨肉送给别人那痛苦的万分之一。”

我说:“你过去从没谈过这些,我也从不敢问。”

她自嘲地说了一句:“是,以前我还不承认自己犯错呢,现在不是承认了吗?我给你讲,你们小时,我的确是有偏心的。你二姐长得最像我,我让她跟了我的姓。我不希望她以后留在干旱贫瘠的新疆,只想让她去上海,就算是代替我回到上海吧。那几年我着了魔,只要能让最心爱的女儿回到上海,成为一个骄傲的上海姑娘,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结果,我真的就付出了巨大代价。”

我把水杯递给她,问道:“那杨家是怎么掺和进来的呢?”

“还不是高建梅的功劳吗,我的错误里至少有她一半,十年前我就发誓这辈子不再见她。我曾写信给她说过自己的愿望和苦衷,没想到几个月后她从上海回信了,说正好有个亲戚家里只有一个男孩,家境不错,想收养一个聪明健康的女孩。若我有此意,她愿意在中间撮合,这样两边的愿望都能实现,不挺好吗?我看完信,心里突然很害怕,这不是要卖自己的孩子吗,但后来想想又心动了。要想让女儿成为上海人,或许这是唯一的一条路。你爸开始也不同意,可他拗不过我。我给自己鼓劲:你路小明害怕什么啊,母女连心,况且明明都六岁了,即便有了养父母,她又怎么可能忘记自己的亲生爸妈?我犹豫了半年,同时在这半年中不停地训练你二姐。”

“训练什么?”

看到我的迷惑神情,她说:“我几乎每天都要教你二姐一遍,我叫路明明,我的妈妈叫路小明,爸爸叫祝万福。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我永远记得我姓路,我们一家人一定会在上海团聚。我将来要有大出息,要成为妈妈的骄傲。直到我确定你二姐把这套话背得烂熟了,才把她打扮一番,带到照相馆拍了几张照片,寄给了高建梅。是你爸把明明送到上海的,回来后,他一个月没理我。”

我突然想到那次见面二姐对我说:“她一次次交代我然后再问我,记住了吗?我真的记住了,直到现在也没忘。可我除了长得像姆妈之外,其余的没一点和她相似。既然成不了她心目中精明强干的上海女人,也光耀不了路家,所以我决意不再见她。”

我的心在继续下沉。事实上,把二姐送走的半年后,妈妈就失望、懊悔了,但性格刚强的她嘴上从不承认。刚开始,杨家人还客客气气地跟她往来写信,告诉她杨喜宝的近况。后来,妈妈连写了几封信杨家都没回复。她正纳闷,高建梅大概受杨家委托给她来了封信,说杨喜宝刚刚适应上海的生活和新爸爸妈妈的疼爱,你这样老是跟人家写信不好,最起码对孩子不太好。妈妈对着信发了半天呆,而后安慰自己:以后的路长着呢,我的女儿嘛,怎能忘记自己亲妈?又一个月后,妈妈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有一张二姐抱着洋娃娃拍的照片和两只女孩戴的金镯。金镯黄灿灿的光刺疼了妈的眼睛,她失声大哭:天哪,这不是卖女儿得的金镯吗?她把镯子藏进箱底,我和大姐都从没见过。再以后,她只能靠其他同学,打听到一丝半点关于我二姐的消息。眼看身边人许多都回到了上海,妈妈曾抱着微弱的一线希望给高建梅写信,提示她可否让杨家也帮着想想办法,但妈妈盼了很久也没盼来一封回信。

她好一会儿没声音,我以为她睡着了。如果没有这场病,她是否会继续尘封这段隐秘?非常有可能。如果没有这场病,她还能像今晚这样比较平静地对我讲述她的希望和梦魇?难以想象。

我为她整了整夏凉被,她的眼睛又睁开了。“有许多年没梦见你二姐,我知道她早已不需要我。不知怎么,最近两年我常常梦到她,有一段时间甚至夜夜梦见。她有时还是六岁的模样,总是哭,哭着对我说,是你不要我的,你为什么要抛弃我?有时变成了成年女子,我感到完全陌生,但知道是她。她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用一双大眼瞪着我,不哭,也不说话。”

听到最后一句,我真想夺门而出,结果却对她说:“母女连心,身体有病兆,梦也会有体现。这正好印证她也在惦念你,不是吗?等你身体恢复了健康,她就不担忧你了。”

这次她没有辩驳,很快睡着了,而我再一次失眠。

手术成功,医生对此挺乐观,一个半月后,我带妈妈回家休养,定期复查。

又一个十二月来临,我和唐博士再次在黄浦江边的悦来中餐馆聚首。这两个月,妈妈身体恢复不错,我终于松了口气。也许是天气阴沉的缘故,窗外江水更显浑浊,而唐博士的脸色看起来也有些暗淡。这几年,我自然而然地将他视为自己的同盟,但对他为何直到如今还是单身的问题,却不愿细想。

他对我为何拒绝他们母子去莲城探望的行为表示不解。我简单说了几句当年高阿姨牵线搭桥、把二姐送给杨家的情形,况且病人刚做完手术,情绪不能激动。唐博士沉默了一会儿说:“可以理解你妈妈的心情。”

他侧身的当儿,脖子上的一块玉闪了出来。我调侃道:“这块玉还戴着啊。”

他却一脸严肃,说:“你送的嘛,当然要戴,还要一直戴下去。”

我笑了笑,没说话。

唐博士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路宁,记得几年前我就建议你来上海发展,现在我的建议依然有效。”

“记得上次我就说不可能,现在依然不可能。”

“为什么?”

“我不喜欢这座城市,而且即便喜欢,它和我又有何关系?”

“等你来了,它不就和你有關系了?你大姐、二姐都在这里,如果你也过来,你妈妈肯定愿意回来,这样你们一家人不都在上海团聚了吗?你妈妈最初的愿望也就实现了。”

我摇摇头说:“我想你还是不了解我,更不了解我妈。不错,大姐现在是上海人,可多年前就从电器厂下岗,现在在一家超市里当收银员,每月领不到两千块钱。二姐也是上海人,而她如今疯了。上海是她们的吗?所谓大路朝天,在我看来不过是大路若隐。我比较适应小城市的生活,不想做什么改变。而我妈更不可能回上海了,她以牺牲最疼爱的孩子为代价,却收获了这座城市留给她的巨大隐痛。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当年和她一起去新疆支边的知青,退休后大都回到了上海。”

唐博士默默给我添了杯茶,房间里一度没有声音,过了几分钟,还是他打破了沉默:“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一直单身?”

我稍微一愣,答道:“可能不相信爱情,不需要婚姻吧。”

“这只是理由一种。如果我对你说,是我需要你来上海呢?”说完,他脸上竟露出一抹羞涩的笑容。

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不免心头一震,稍微有点慌乱。以往对他经常有意无意的暗示,闪闪烁烁的表露,我从没多想,更未当作一回事。我低下头说:“你这么优秀,上海什么样的好女子找不到?姊妹三个中我长得最丑,以前上学还有同学叫我‘木头呢。我们是最好的同盟,不是吗?”

他抓住了我一只手,说:“假如这个同盟愿意给你最好的爱情,同盟关系不是越发坚不可摧吗?路宁,你和我认识的那些上海女性都不同,你的率真令我无力防御。”

面对他这种表白,我不再慌乱了,甚至笑出来:“你是个认真的书呆子。”顺便把手抽回来。

唐博士也笑了:“差点忘了,我妈知道你来上海,特意让我邀请你明天中午去家里吃饭。”

我的思维也在瞬间恢复正常:“对不起,我也差点忘了,我明天中午已经约了人,改天再去拜访高阿姨吧。”

他面露遗憾地问:“这么不凑巧?什么人?需要我陪你去吗?”

我语气淡然地说:“一个比较重要的人,还是我自己去吧。”

唐博士点点头,说:“你二姐情绪相对稳定,几年来也没发现新的情况,你可以暂时把她的事情放一放,多为自己想想吧。”

我没作声,心里却在嘀咕,二姐的事就是我妈的事,怎能放下呢?

妈妈突如其来的病患,令我至少推迟了半年去见一个人,现在我都有点迫不及待了。

我比预约的时间提前十五分钟到达了地方,是长宁路上一家餐馆的一个小小的包间。

等了一会儿,叶茜来了,小圆脸,白皮肤,穿了件乳白色的羊绒大衣,在我对面坐下来。这个餐馆是她定的,离她公司较近。

“非常感谢你经常探望二姐。”我说。

“谈不上经常,去看过她几次。同学里我大概是唯一和她有联系的,这几年她行踪不定,手机号也经常换,相比而言她跟我联系多一些。”

“七年前我们见过一面,后来跟她再联系不上了。直到三年前,她养父母对亲戚说她恋爱受挫,导致精神错乱,无法正常生活、工作,无奈之下将她送进精神病院。”

看叶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问:“叶姐对此什么看法?”

她微微皱了下眉头:“要说感情受挫,我倒没看出来。她是谈过几次不成功的恋爱,但还不至于因此精神抑郁成疾。其实我觉得她一直在躲避什么,好像受过惊吓。而且,喜宝有病的事情还是我告诉她养父母的。”

我心里一惊,突然想起三年前唐博士给我打的一个电话,说二姐找到了。她养父母带着高阿姨去新桥镇刚看望过她。人虽然找到了,却是在精神病专科医院,还是因恋爱受伤所致。我瞬间蒙了,半天发不出声音。唐博士在电话里焦急地说道,路宁,你要挺住,这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可这就是事实,我们必须得面对。那次通话幸亏是在旅行社办公室里,放下电话,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呆坐到深夜。那时,脑子里也曾对杨家带高阿姨去探望二姐闪过一丝疑虑,却并未深究。

“二姐为什么要疏远杨家?你仔细想想,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暗示性的话?”

叶茜低头沉思了会儿,看着我摇摇头:“没透露出什么。噢,想起来了,有件事很奇怪,高三时她一度很抑郁,曾经休学半年。第二年复读了一年才考上南京一所大学专科。”

心刚才被劈出一道裂缝,现在从裂缝里似乎透进了一丝光。我赶紧问:“能否详细谈谈?”

“当时班里同学我和她关系最好。她很孤独,曾多次给我说过人生无意义、与其痛苦地活不如早早了断之类的消极悲观话。我当时知道像她这种身世的女孩更容易多愁善感,就用一些积极乐观的名言安慰她,没想到两个月后她家人来给她办了休学。那时距离高考只有几个月了,我忙着复习也顾不上她。当年我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学,听说她复读一年后也考上了。直到大学毕业后我们才恢复了联系。”

“二姐在高中就因抑郁休过学,可见杨家人所说被恋爱所伤致病是谎言,他们为什么要说谎,想掩盖什么吗?”

她说:“其实,杨喜宝的悲剧从离别父母亲人来到杨家时就种下了。”

“她有没有跟你谈过亲生父母、姐姐妹妹?”

叶茜摇头说:“印象中没有。但几年前她曾说,自己虽然有两个家,却等于一个也没有。以前的家想回回不了,后一个家千方百计不想回。”

我的眼圈瞬间酸涩胀痛。

“实话讲,我真搞不懂,你妈妈怎么忍心将女儿送给杨家?她现在知道你二姐的情况吗?”

我低下头说:“没让我妈知道,怕她受不了,她身体刚做完手术还没痊愈。这些年我多次来上海就是要寻找二姐,结果却是这样,我一定要查到她致病的真实原因。”

叶茜点点头,沉默下来。

我请她再想想还有什么线索,她反问我:“你见过杨氏夫妇吗?”

我说没有。

“你就是天天去他们家,估计也问不出什么,但我觉得有一个人你可以去试试,就是喜宝哥哥杨丰宝的前妻,但她未必会见你。”

我说:“我会找到她的。”

“我会找到她的”,半年前,我也对自己说过这句话。

那次,我和唐博士一起去新桥镇看二姐。做登记时,我下意识地往上页翻了翻,意外看到一条来探望二姐的来客登记,时间是前一天。有姓名,居然还有一个手机号,我顿时如获至宝,默默记下了那个手机号。

第二天,我试图打那个手机号与叶茜联系,没人接,过会儿回了条短信,说正在开会,问是哪位。

我给她回复,说自己是杨喜宝的亲妹妹,有急事需要与她面谈。

她回复:从没听杨喜宝说过有妹妹,我明天要外出,最近没时间。

显而易见她是不愿见我。十天后,我再次和她联系上,接连发送了数条短信。她终于同意和我见面,没想到人没见上,妈妈的病查出来了。

和叶茜碰面的事,唐博士并不知情。这几年虽然因为二姐和他默契结成同盟,但牵涉到自己姐妹的隐私,却不想让外人知道。另外在听到他的表白后,心理上还是有了点变化,是不想让他继续陷下去,还是想躲避他的温情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要想找到杨丰宝的前妻,不通过唐博士帮助,看来几乎没办法完成。于是我拨通了他的电话,接通的瞬间,听筒中唐博士的语调显得兴奋极了。

唐博士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找到杨丰宝前妻吴昆的手机号,我夸赞他:“你还真行,快说,怎么弄到的?”

他不无得意:“很简单啊,那晚我拿我妈手机玩,在她通讯录里还真找到了吴昆号码。因为记得以前她们有段时间因为炒股走得很近,跟杨丰宝离婚后,我妈和她往来少了,但还有联系。”

“他们为什么离婚,知道吗?”

“具体不太清楚,我妈听吴昆说过,和他一起缺乏安全感,杨丰宝太聪明,聪明到让她觉得害怕。”

“看来,这个杨丰宝不是一般角色,能让妻子都恐惧的男人,会是什么样呢?”

“我对他了解很少,原先觉得他聪明,但是有股说不清的邪气。”

我说先不管这个杨丰宝是哪路神了,我先联系吴昆。

果然如叶茜推测的,吴昆不愿见我。

第一次打电话是在下午,手机响了好一会儿才接通,一个女性慌里慌张的声音传来:“你是哪位,快讲,我在路上。”

我照實说:“是杨喜宝的妹妹,现在在上海,想了解下杨喜宝的情况。”

吴昆立即以一句话结束了对谈:“早已和她家没关系了。我要去接小孩,正在开车,抱歉啊。”

电话挂掉了。

晚上九点,我再次拨打吴昆的手机,没人接。然后我给她发了条短信,说了二姐的现状,希望能获得她的帮助。过了半小时,吴昆回复道:我和杨丰宝结婚不足三年就离婚了,对他家所知很少,帮不上你什么。你二姐是个好女子,祝愿她尽快康复。

看到这条短信,我想:完了,这条线断了。

心灰意冷对唐博士刚一说完,他就笑了,说:“这种方式怎么可能让吴昆上钩呢?”

我没好气地说:“什么上钩,这么难听。”

他不笑了,说:“就是幽默一下嘛。这个法子不行,那就换个。”

“换什么?我是想不出来了。”

“那就要靠我这个同盟了,从现在起,吃好睡好,只等好消息吧。”

外出几天,我每晚都要给妈通次电话。可这晚她不知怎么了,情绪特别激烈,我反复劝说她注意保持冷静。她问我多久没去上海了,我说快两年没去了。她说:“你最近去趟上海,想办法给你二姐捎信,就说她老妈快不行了,想见她最后一面。” 妈妈的情绪波动看似偶然其实一点都不偶然。

放下电话,想着怎样跟妈交代,我觉得自己陷入了抓狂状态,心乱如麻,抓起外套下楼去。冬夜的上海街头,冷风不绝,繁华却不输白日。这个被无数人向往的东方巴黎,每天都在上演豪奢、成功与风情的戏码,多少失意、困顿、悲情被完全忽略,好像它们从没发生过一样。想起这么多年,家里上演的悲情戏码,足够写一部小说了,可惜我缺乏作家的笔力。

大路上,越走心里越冷清。

第二天下午,唐博士来到我住的快捷宾馆,说:“事情弄好了,明天中午你和吴昆见面。”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给我看一张截图,是假冒高阿姨语气约吴昆吃饭聊天的短信。我一口茶笑喷了,说:“你堂堂一个博士怎么做出如此无赖之举。”他呵呵笑几声,说:“为了你,我可以先小人后君子。”

中午,打车到了茂名南路的一家日本料理店。時间已经过了,吴昆还没来到,等到十二点半,我坐不住了,而服务生已是第三次过来问点什么餐,我说客人在路上耽搁了,再等等。

就在我扭着脖子向窗外张望时,手机响了,是唐博士。他说:“你等急了吧,吴昆刚刚发来一条短信说,阿姨,我在路上把脚崴了,真对不起,不能赴约了,等脚好,我请你吃饭。”

我一听,心瞬间凉了,说:“她肯定意识到了有问题。许久不联系的人用一个陌生号突然约她吃饭,她不可能不起疑心。如果她向你妈妈的手机试探下,马上就知道约她的人不是高阿姨。”

“吴昆的确是个精明女人,这事怪我没考虑周详。”

我说:“这怎能怪你呢,或许是时机不对,另想办法吧!”

“只能另想办法了。你现在赶紧点套两人餐吧,我离那不远,很快就到。”

不得不承认,吴昆的确很精明,在房地产业红得发紫的年头,她能做到一家著名房企的销售经理,能力自然不可小觑。特别是,她能在婚后不到三年内看到杨丰宝的可怕,并果断离婚,就更不一般了。越想我越觉得吴昆是个关键人物,可是今天的事情既已经露馅,再想约她就难了。

唐博士进来后先说抱歉,我说抱歉什么啊,赶紧吃吧。

他说:“把吴昆暂时放下,吃过饭我带你去南翔镇转转,放松一下神经,或许,当你把某人某事放下时,转机就出现了呢。”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想到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全中国的男人就属上海男人最好,他们是最会宠女人的。那么唐博士结婚后也会是这样的好男人吧。等到我意识过来,自己的脸顿时一热。

晚上十点多,我冲过热水澡,正在用吹风机吹头发,短信响了两声。心想,这个唐博士啊。拿过手机一看,不是唐博士,竟然是吴昆,太意外了。她是想讽刺上午的事情吗?虽然疑惑着,还是赶紧点开短信。“你好,路家小妹,我是吴昆。本来我是不准备和你联系的,但想来想去,觉得你很不容易,也为你姐姐感到惋惜,所以决定给你发条短信。我在杨家时间短,对他们了解很少。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我知道的当然也不算秘密了,他家亲戚高阿姨也知道此事。杨丰宝上大学时性侵过他邻居家的一个初中女孩,那女孩就是你姐姐同学叶茜的妹妹。我想,你是个聪明女子,应该懂得怎么做。请删掉短信的同时也把我迅速忘掉。”

吴昆的短信给了我当头一棒,我握着手机的右手止不住地抖动。面前浮现出叶茜白白的圆脸,仔细回想那天和她的对话,其实多处都显露出端倪,可惜我当时没察觉。一个短信让事情看似越来越复杂,其实我心里清楚,一切都似乎清晰明了,难道二姐也受到过杨丰宝的侵害?他们可是生活在一起的。我的心里惊了一下,我不愿也不敢朝那方向去想。

短暂的梦里凌乱不堪,上午醒来时已经十点了,头脑仍昏昏沉沉。手机上有唐博士打来的未接电话,暂时不想回复。收拾停当,我去长宁路建设银行——叶茜工作的地方等候她。进到大厅,正要向大堂经理询问,眼睛扫到了叶茜工作的柜台。柜台前只有一个人在办业务,等人走了,叶茜抬头见是我,稍微一愣,说:“稍等下,马上下班。”

我们在附近的一家餐馆坐下来,我留意到叶茜环视了一下整个餐厅。

她倒是单刀直入,问:“联系到吴昆了吗?”

“如你所料,虽然联系上却不肯见我。”

“没其他办法了吗?”

“没,所以还是来找你了。”

“我能说的都告诉你了。”

“不能说的你暂时没告诉我。”说完这句话,我和叶茜几乎同时笑了。

“叶姐至少保留了一个重要内容——你家曾经和杨家做过邻居,你有一个妹妹叫叶妮。”

她表情有点吃惊,不过很快恢复正常了。“看来吴昆还是对你说了一些。”

我点点头。

“吴昆非常敏感,较早发现了杨丰宝的不正常举止。他是网络高手,当黑客攻击商业网站、以成立交友网站为名搞些不正当交易,他干得虽然很隐蔽,一直没泄露,但是家人是知道些的。吴昆害怕了,离婚时杨丰宝一点财产都没给她,她只把自己陪嫁的财物带走了。”

“杨丰宝猥亵令妹是在哪年?最后怎么收场的?”

“我和喜宝读高二,叶妮上初二。我爸当时气得要死,想把杨丰宝告到法庭,让他坐牢。杨家夫妇来到我家跪在了我爸妈面前,苦苦哀求。我爸不为所动,后来杨家的亲戚高阿姨出面劝说我爸,如果真把杨丰宝送进监狱,这不等于让全上海的人都知道了叶妮的事情?这女孩子以后咋办?你们也要为她考虑下,三思而后行。我爸和妈商量了两天,最后与杨家达成了协议,不予起诉。杨家赔偿了一笔款,数目是多少我不清楚。一年后,我家卖掉了那栋房子,搬到了别处。”

“我冒昧问一句,令妹现在情况还好吧!”

“好什么啊,她终究还是受了刺激,变得自卑自弃,说什么也不愿在上海读大学,考到了江苏徐州一所学校,毕业后在盐城工作结了婚。我继母想起来就恨得咬牙。我爸现在身体很不好,照顾他们都落在了我一个人身上。”说完,叶茜露出了厌烦表情。

二姐高三休学和抑郁厌世,与叶妮有很大程度的相似,可我却没勇气问叶茜。

她还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和疑问,说:“基于叶妮的遭遇,我也有这种猜测,但没有真凭实据的事情我不能乱讲。你二姐有几年自己租房住,不愿回杨家,甚至不给杨家留下手机号,我猜是为了躲避骚扰。”

但我对二姐突然精神失常还是感到迷惑,叶茜说具体情况她也不了解,她在二姐的出租房里看到二姐病得实在不行了,将她送进医院。出于一种道义,她告诉了杨氏夫妇。

“然后杨氏夫妇赶紧带着高阿姨去了一趟,回来就在亲属间宣布,二姐因为和英国人恋爱受刺激导致精神失常。在之后几年中我们都接受了这种事实。直到那次我去新桥镇,意外翻看到了你的手机号。我可怜的二姐。”

我从叶茜脸上看到了自己的悲色,两人都沉默下来。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唐博士打了一天电话找不到我,当他在宾馆房间终于敲开门时,吓坏了。

“你怎么了,这样失魂落魄的?”

我没理他,嘴里反复说着:“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唐博士大惊失色,抓住我的肩膀使劲晃了几下:“路宁,你在哪中的魔,你究竟见到了谁?”

我缓过神来,对唐博士说:“世界上魔鬼很多。我要出去买点礼品,去看望高阿姨。”

他疑惑地问:“是现在吗?”

“当然是啊。”

他马上露出喜色:“你的确该见见她了。”

我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当入夜时分我在唐博士陪伴下来到他家时,高阿姨吃了一惊。随后,她的脸上绽开了花。“路宁啊,你真是稀客,每次到上海来也不上你高阿姨家,今天可算把你盼来了。”

我微微一笑说:“承蒙您牵挂,我妈恢复得很好,今天特意来表示感谢。我妈有您这样的高中同学,三生有幸哪!”

高阿姨的脸上虽然笑着,却有点明显的不自在:“等你妈好了,你带她来上海,我要陪她好好转转,上海这些年的变化大得不得了。”

“是啊,上海的变化大,人的变化更大。她一定要在您陪同下好好转转,也到我二姐住的神经病医院里好好看看。”

她脸上笑容消失了,有愠怒,但是控制着:“路宁,你姐的病也有好几年了,难道你妈一直不知道?”

“她怎么能知道啊,除非是您或者杨家亲口告诉她。”

高阿姨不说话了,气鼓鼓的,坐到沙发上大口喘气。

唐博士不明所以,赶紧拉我坐下。我说:“其实我今天来,还有更重要的事和您核实,杨丰宝性侵邻居少女叶妮,竟然毫发未伤,继续逍遥嚣张,您是杨家最大的功臣,甚至可以说是他家的救星。”

高阿姨顿时脸色煞白,她身体晃了晃,声音颤抖:“你,你从哪听到这些诽谤?小小年纪太无理了。”

“是不是诽谤,老天有眼,自然可断谁是谁非。我是替我妈感到不值,她曾那么信赖你、把你当知己,但你何曾把她当作朋友,何曾为她的痛苦生出一丝怜悯?”

她猛然间崩溃了,捂住脸哭泣起来。

我冷冷地看着她,想到妈妈几十年的良苦用心和二姐的命运,眼泪倾泻而出。

唐博士看着他妈,跺了几下脚说:“妈,你在这中间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啊?杨家给了你什么好处?”然后他又看看我,过来抱住了我。

高阿姨看到自己儿子抱住我安抚,越发哭得高亢,一边哭一边说:“作孽啊,都是我多管闲事惹的祸。可是,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人犯下的吗?”

唐博士拥着我离开了还在号啕大哭的高阿姨,离开了他家。如果不是来撕开她的伪装,我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分钟。

“对不起,路宁,真想不到杨丰宝是这样的货,我妈也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令你家受了太多伤害,我代我妈向你们赎罪行吗?”

我说:“这和你无关,你无须如此。我只想杀了他。”

“冷静点,你保证自己有充足的证据和把握吗?你二姐现在的状况根本无法出庭,还有谁能为她出庭做证?”

“那好,如果不能让他服法,我就把二姐带回家,我和妈妈都能照顾她。然后,我们永世不来上海。”

唐博士的声调里透着绝望:“路宁,这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你不是一直相信我这个同盟吗,把这事交给我吧。你妈妈现在的身体不能承受这个真相。”

我承认他最后这句话触到了我心里的痛点。宾馆到了,我让他回去,他不同意,坚持把我送进房间,看着我喝了杯水后才离开。

第二天一早我订上了回家的高铁票,然后关上手机蒙头睡觉。再打开手机时,唐博士的未接电话有十来个。我把手机扔到一边开始收拾行李。打开房间门,却见唐博士一脸倦色等在房门口。他接过我的行李箱走在前面。

到了高铁站,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忧虑,说:“我会和以往一样。”

我感觉自己嘴角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微微点下头,在心里说,无辜的唐博士,永别了。然后我转身走向安检,再没回头。

为了平息心中痛感和郁闷,我用忙碌填塞生活。带完一个团,紧接着赶下一个团,不给自己留更多闲的机会。

唐博士的电话和短信比以往密集得多,我偶尔也会接听下,回复一条短信。我这个原来无心无肺的人得了抑郁症,生活真会捉弄人。也多亏了带团旅行这项工作,让我得以把自己放归到荒僻海边、高山之巅、沙漠之下。几个月过后,我渐渐从旧的情绪里走出来,心里平静了许多,但我知道我的忧郁依然存在。曾有多次,我站在妈妈的身边,想鼓起勇气,干脆把二姐的现状告诉她,当然我会把最恶劣的一部分隐藏掉,让她亲口说,去把你二姐带回来,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我都要她回来,但每次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

五月中旬的一天,我正在云南腾冲带团,唐博士的手机打过来,我没理会,他再打,还是没接。随后一条短信出现了:赶紧接电话,有重要事情告诉你。我承认看到短信心里还是有点震动,甚至有莫名的急躁。离开人群,唐博士的声音传过来:“杨丰宝多年来充当黑客恶意攻击多家网站,与人合伙开设色情网站,多次组织线下嫖娼交易,遭多人举报,现已被市公安局羁押。恶有恶报,现在,你可以大口大口呼吸了。”

这个消息来得很突然。

“路宁,你听到了吗?”唐博士在大声问。

“当然,我听着呢,谢谢你!”

那个我从没见过的杨丰宝终于自食恶果。叶茜家自不用说,是受害者,她们都对杨丰宝含有程度不等的恨意,我的出现或许暗含了她们的某种期待,当然,她们也绝不会主动向我透露真相。

而在我家,杨丰宝后遗症远没结束。

唐博士的追求愈演愈烈,我已无力招架,但亦很清醒:只因他是高建梅的儿子,妈妈绝不会同意我和他的婚事。

六月六号那天下午,我回到家,发现妈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轻轻踱到她身边,妈脸上的皱纹拧成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不一会儿她睁开眼,神情十分满足地对我说:“知道吗,我刚刚梦见了你二姐。果然是我的孩子,你二姐一直在叫媽妈,她说她想回家了。”

但不知怎么,我却没有和妈妈一样的满足心情,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七号晚上,我在自己房里整理旧物,唐博士打来电话。他声音低沉,问我在哪。我说在自己房间,门关着呢。他却沉默了。我说,有话你就说吧。“新桥镇那边,传给家属一个信息,你二姐,昨天傍晚,从医院走失了,到现在也没找到。”尽管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但还是连缀成一个清晰的意思。

我大张着嘴,再次看到七年半前,在淮海路街头踩着落叶行走的二姐路明明,她在走向一部电影的尾声。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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