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 花事了
2018-07-17霍俊明
霍俊明
在滚滚如过江之鲫的中国诗歌热潮中我越来越倾心于那些真正用“生命体验”所淬炼和提出来的诗句。它们类似于某种语言的“结石”,在夏日的黑夜中硌疼了我们。这是燃烧的诗,也是冰冷的诗。
读到夭夭的《猛虎与蔷薇》,我在“从凶猛到荼?”这句停滞了好久。夏天意味着春花都已落尽,这时间的法则让我们(包括诗人在内)不得不在命定性中反观自身及诸物。一切都离不开过程,而这一过程往往是“爱与不幸”相伴,这一过程往往从笑靥如花、白衣胜雪、谈龙谈虎逐渐到终了的容颜消损与内心暗淡。格非在长篇小说《春尽江南》中反复提到了那个私人会所“荼?花事”,这暗示了最终的荒芜、萧瑟以及人世的衰败之感。宋代诗人王淇在《春暮游小园》中道出了人与时间、世态缓慢摩擦中的隐痛与怃然:“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花事了,丝丝夭棘出莓墙。”诗人的责任正在于揭示出“万物已退到无路可退”(夭夭《猛虎与蔷薇》)这一不无酷烈的现实。在一定程度上,诗人就是那个“小题大做”的人。“小”和“大”,自然涉及日常与想象、经验与超验的平衡与转化。在荼?这一常见的落叶小灌木的身上,诗人要尽可能多地投射人世的波涛与内心的惊悸。当夭夭据此发出“慢下来”的轻呼,她带来的就不能不是“时不我待”的怀旧般的挽歌——正像那些发黄、变脆的黑暗照片一样。这也是某种程度上诗歌作为记忆的尺度。
对于女性而言,时间的消逝會带来越来越多的自我疑问,比如身体的耗损,容颜的更改,爱情的白日梦,等等。诗歌,无疑是一个共时体的结构。它们在经验、心理和精神的层面更能够瞬间打动我们,甚至能够超越此时此刻的即时性而在未来读者那里发生持续性的精神激荡。值得提及的是,当下的很多诗人滥用了个人经验——这样的后果就是一个个看似光亮而实则无用的碎片。同夭夭的“从凶猛到荼?”极其相似的是,纪开芹也挑出了类似的时间芒刺——“看着一个人急速地,由饱满多汁到干瘪枯萎”(《来不及等待》)。此外,王琪《傍晚听风》中的诗句(“偶忆起曾在南方见到的栾树 / 年轻时的模样 / 它八月开花,后结蒴果 / 等待秋来叶黄,繁茂的枝干 / 已覆盖我半阴半晴的院落”)也与她们二人的诗具有相同的精神结构。与夭夭诗歌话语的内隐和细微不同,纪开芹的诗歌声调要更高,甚至她在诗中直接说出自己的感受,“有什么办法?时间大步从身边经过 / 我说等等 / 我还不想成为缺席者 / 它便留下这具无知的肉体”。当然,诗歌中的“呈现”和“表现”是有一个平衡度的,任何一方失衡的话都会导致类似于盆中之水般的倾覆。这点是值得写作者们注意的。纪开芹的《来不及等待》就较好地做到了这种平衡,比如第二节的“表现”和第三节(“我的童年伙伴,他们从绿叶和清波中起身 / 进入淤泥的房间—— / 我还来不及清空积累的爱 / 暮色已落入眼睛”)的“呈现”之间的互补。在这点上,我们所熟知的就是阿什伯利的那首“元诗”(即从诗到诗、以诗论诗的诗)《诗的艺术》中提出的“一首诗不应该说明什么 / 而应该本身就是什么”。能够让我们“凝视”的往往并不是那些激烈和直接表态的词语,而是诗中的某一个细节和场景,当纪开芹在诗歌中不断累积出“空走廊”“落日”“落叶”,那种“空”和“满”、获得与失去、暂时的当下和永久的过去时之间的拉扯就不能不是一种常态——“在一年内消耗掉一生色彩”(《我们要在尘世活很久》)。尽管诗人试图用主观情志去稀释这一“黯淡”的过程,但往往是徒劳的。这最终产生的只能是悖论和自讽,正像“要在尘世活很久”这句话一样已然是十足的悖论和不可能了。时间法则,使得一切最终都只能是短暂和稍纵即逝的,都是“开到荼?花事了”。如果将这一过程推向人的本体宿命的终极问题,那么诗人就不得不面对“向死而生”了。在次意义上,诗人就是用精敏,用语言提前錾刻“墓志铭”的人。身材高大、肤色深暗的王琪深居西北,近年来的诗歌写作越来越沉稳、内敛,如西北高原上午后或深夜静默的石头一样。《如果我死去》就是在静默中面对时间、命运和生死的“终极之诗”。这样的诗既需要某种勇气,也需要在语言世界中重建另一种精神生活,为现世之生提供尽可能多的意义。而具体到王琪的《如果我死去》,除了具备个人的“求真意志”和一般意义上的终极追问之外,还袒露了与地方空间、前现代性的乡土经验和当下之间的持续摩擦和龃龉。这是这个时代诗人们普遍携带的现代性境遇下的“乡愁”,也是对自我位置在现在时间坐标中的重新校正。
一个诗人一定是站在一个特殊的位置来看待这个世界的,经由这个空间和角度所看到的事物必然在诗歌中发生,黄海兮的《日光灯》《在医院》《夜晚的街道》基本上是一个视点,对日常经验(城市空间)的冷静勘察,他的语言大体不动声色,而其观察的程度是较为深入的。冷峻是我看到的黄海兮的一个侧影,他更多的时候站在我们的身边,站在时代的角落,他用诗歌语言的聚光灯重新打量那些暗处的、低处的司空见惯的人们。确切地说,这同样是一种关怀,也是对作为个体的人的生存境遇的还原。吴少东的组诗《落在皖南的李白》的观察角度和精神落脚点就是企图呈现某种“精神对话”,在现代性的当代景观和古典文人传统的对视中获得词语的根性和精神的慰藉。对于这一“对话”的致敬式的文本,我们在很大程度上能够读到诗人的精神愿景,读到他所钟情的某一类诗人的精神势能。孤城这几年漂在北京——“外省的石头”(《老阴山的风》),给中国诗歌网做些工作。多年前我和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在陕南的安康江边。孤城当晚喝了点儿酒,脸色发红。孤城体现在组诗《滇中记》中的声调非常之高,甚至更像是迎着风吼出来的,除了有高原之风外还有尘世的沙砾和内心的异响。
“开到荼?花事了”,这只能经由诗人之口说出。确实有点残酷,但更为真实。正像四季轮回、光阴流转,那个浩叹的、那个举着灯的、那个徘徊不已的背影都已经压缩在了短短的诗行之中。
责任编辑 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