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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居住史

2018-07-17陈峻峰

清明 2018年4期
关键词:房子

陈峻峰

下午三点一刻,阴影升上来,没一会儿,就遮盖了我的房子。无须打望,就知道西边的在建商住楼又升高了。阴影如黑色的帷幕,刚刚还散落在地上呢,轉瞬之间,就沿着墙脚、露台、窗户、晾衣架、遮阳棚、雨搭、排烟筒、廊檐向上,席天幕地,张挂起来;屋里屋外的景物迅速暗下来,我也暗下来,慢慢地什么也看不清了。无厘头,就觉得那个奸诈的开发商,必是躲在一个我们看不见他而他能看到我们的地方,手里拿着遥控器,满脸坏笑,用他向来的随心所欲一摁,小区即刻进入黑夜,然后他把遥控器一扔,戴上宽大的墨镜,遮了嘴脸,极快地钻进一辆车子里,一溜烟跑了。那车子挡了牌照。

这是我恶意“创作”的情景剧,不过是基于某种世俗的价值观念判断,因为我们从来都认为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所有开发商都利欲熏心,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一个月或者两个月以前吧,那阴影还在远处,在一条马路的那边,眼下楼层以现代化惊人的速度,迅速升高,在天空下高昂着怪物一样庞大的头颅,对马路这边我所在的小区心怀叵测、虎视眈眈地窥视。我开始在心理上全面备战,欲做顽强抵抗,而全部的也是唯一能有的希望,就是两个小区之间的那一条马路,那是我最后可依赖的精神的“隔离墙”或“边境线”。你知道,这是一个虚妄。这不,刚进干冷的腊月,那阴影的群兽很快就越过马路,没放一枪一炮,迅速占领了我的小区。我的房子如一座孤堡,而我作为它的保卫者,手无寸铁且节节败退,只能坐以待毙。

在我的房子最后被阴影遮盖了的那一刻,感觉里,整个小区像是被它一口吞掉了。

阴影笼罩,是我内心巨大的愤懑!而我有充足的理由愤懑,如果道德和法律的阳光能普照天下,我阴影里的房子即是我权利实体的主张和物证。在我当初决定购买这座房子的时候,没有这些大楼,也就是说,当初我购买的不仅是小区的房子、土地、环境、道路、容积率、公共服务设施等等,还有“视野”,包括采光和辽阔的天空。这很简单,如果没有这些,我可能就不会决定买这里的房子了。换言之,我与开发商的购房契约里,或者说房子的价格里,是包含了“视野”、“采光”和“辽阔的天空”的。但现在没有了,是否可以说,开发商把属于我的太阳和天空,再卖了一次。

需要说明的是,我所在的小区是A区,西边那些在建的高层商住楼是D区,整体规划上它们同属一个楼盘。我说的那条马路,就是在这两个小区之间,继续要说明的是,它不是仅供小区内部出行的便道,而是与整个城市交通相连接的公共道路。我不明白的是,那一条马路,即使如我所说是两个各自拥有主权国家的“隔离墙”或“边境线”,“神圣不可侵犯”,那么边界线上两边的建筑和树木,向上争夺领空,向下抢占领土,各自把根扎向对方的国土,把阴影投射到边界线以外,我不知有怎样的“惯例”来解决这个“自然”的争端。

我能有的,只能是愤懑。这是居住的愤懑。就像这个干冷的冬日,大楼耸立着,内心耸立着,在一种对峙的险峻和危机中,每天等待着下午三点一刻,黑暗降临,阴影覆盖。

人类在大地上诗意栖居,衣、食、住、行是其生存的四要件,也是基本所需,而当这些基本所需不再是生物性的,居住就显得尤为重要和突出,所谓安居乐业,有恒产者有恒心,“住”成了生活的前提,人类的衣、食、行似乎皆由此而诗意展开。不可想象,着华服,享美食,气宇轩昂,风行天下,而居无定所,露宿街头,会是什么样子?事实是,“房子”早已是人类生活的首要问题,包括长期在苦难和贫困中挨过来的中国人,在刚刚解决了温饱之后,急需的不是“思淫欲”,而是买房子。

房子是居住的物质实体,也是居住的意识形态。因此,房子不仅是体现经济价值的资产物权,或者安居乐业之类的传统理念,它更充满了居住的想象。这种想象常常是超越了实体房子合理的结构、豪华装饰、现代化设施等等,最后发现,那是我们的一座巨大的精神空间和家园。这确乎“矫情”了,但这也可能正是所谓“充满劳绩”的人类企望“诗意”栖居的所在。

而物质是坚硬的,生活是残酷的,忽而飘来哪圪垯子的诗意,情何以堪。房子对于有些人是“家园”,而对于有些人,它就是“面积”和“价钱”。如在当下,你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买房子无异于痴人说梦,也就仅存于一份矫情的诗意或想象了。

我是上世纪80年代初从部队转业到了我现在的淮上小城工作,转业之前,我完全没有“居住”“房子”的概念。转业之后才发现,首要的问题是要有一个地儿落脚、容身、住下来。才知道人们常说的“衣食住行”就像“衣食住行”本身,不可或缺。这话不绕的,前一个说的是概念,后一个指的是实体。但那时的人,是公家的人,“住”也住公家的房,于是去单位报到后,单位就领我去了政府招待所,给了我一把钥匙,在那里“暂时”安顿下来。那是招待所的“客房”,按现在说是一个“标间”,两张单人床,除了我占用一个,还有一个“转干”。一直在部队集体营房住惯了,这样住,没觉得有什么,一天天地过去,他上他的班,我上我的班,下班了,我们回到房间,促膝谈心,回忆军旅生涯,叙述转业安置,也各自介绍自己家庭情况。有一天,他说他要搬走了,说单位给他分了一套住房,我怔了一下,心里突然就有了着慌。

我们是同一批“转干”,同甘苦,共命运,知道这种“暂时安排”不是“长久之计”,单位终会“分房”的,我们天天等待着,盼望着,他不搬走,是两个人的希望,他突然搬走,成了我一个人的绝望。是的,绝望,因为这之后又搬来一个人和我同住,最后这个人于我之前也分到房子,搬走了。我的眼前升起一片阴影,看不见未来,摸黑里竟发现尚存一丝亮光,寻去,是我的“单位”。

我是公家的人,理所当然地住公家的房,而“单位”,就是“公家”。

单位就是“公家”,这个定义看似没错,但仅仅是理论上的,就像我的单位,不过是“公家”的一个部门,没有住房。房子都由“公家”的另一个专门部门掌管着。这个掌管房子的部门我们权且叫它办公室,或者后勤科。这并不是说你就可以直接去问后勤科要房子,就像集体狩猎,并不是你发现了猎物,猎物就归属你了,狩猎是一回事,分配是另一回事。那么要房子,你就得先问“单位”要,“单位”再向“办公室”要,最后“后勤科”说给你房子,你才能有房子。而这所有的艰难、曲折、繁复的问题所在,是任何时候,都是人多房少。这样说,也是不对的,房少,并不是没房,就像与我同住的那两个家伙,就先后分到了房子。原来这房子先分给谁,后分给谁,分多大的面积,内里还有许多的“曲隐”和“名堂”,即现今说的“潜规则”,似乎与你的职务、身份、关系,你所在“单位”权力的大小所挂钩,等等,不言而喻。猜想,即使他们手里有现成空余的住房,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轻易“便宜”了你,他会留着,等分给他认为“重要”的或“有用”的人,那么我所在的单位无职无权,与人无“利益”之用,怎么办呢?

社会没有规则,群氓应时而生。没有道理而言,好人也会变得无赖。在我多次要房无果几近绝望时,一不做二不休,毅然决然,把妻子和儿子接过来住,私自占用了招待所那个“标间”,既没打招呼,索性也不再厚着脸皮四处求人了。我作为一个多少算得知书达礼的人,一个曾经在部队被纪律严格训练过的人,一个“公家”的人,也只能“无赖”成这样了。那时代,人的脸皮很薄。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这无赖也是无奈的做法,其效果,我想用一个成语表达:立竿见影。我人生转折历史性的那一天,是个晴天还是阴天,我实在记不得了,只记得我和往常一样去单位按部就班,刚打开办公室的门,单位领导跟着就进来了,将一串钥匙放在了我面前,我立即心跳加速,从他给我钥匙的一瞬间的表情判断,我知道,“单位”为我要到了房子。

事后我才知道,我被“安排”暂时居住的招待所,房租是由我所在的单位负担的,过去两个人住的时候,单位负担一半的钱,现在被我一个人霸占了,单位要支付全部的租金。你大概也看明白了,确实,我的单位很小,很穷,经费仅供日常开支,单位领导琢磨着,无论怎样精打细算,也无力支撑我长时间租用招待所的费用,因此他们要房比我还积极。于是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紧逼不放左右求情死缠烂打据理力争几近头破血流,终于为我要了一套房子,万端感慨中,单位和我长舒了一口气。

拿到房子钥匙,整个世界都变得喜气洋洋,哪还能等到下班?瞅个空儿,我就溜了。回到招待所,妻子正在公共水池洗菜,看见我行为怪异,怔在了那里。我像变戏法一样,给她亮出了那一串钥匙,然后骄傲地在手中颠了颠,金属的响声悦耳动听,妻子的眼睛明亮闪烁,许多年之后,我还记得。那可能是泪光。

好了,去看房子吧,去看已经属于我的房子——xx家属院5号楼2单元5号。

房子在二楼上,这座所谓的“楼”,总共两层,建于20世纪70年代,专为当时进驻机关的军代表建造的。那时到处都在闹地震,那个地震闹得全国风声鹤唳、闻风丧胆,于是考虑军代表的安全,把5号楼建造得非常坚实牢固,据说,可防7级地震。

之于我,委实不需要一个抗震的建筑物体,而是要一个能够满足三口之家过生活的房子。即便按照那个年代的小城市标准衡量,这套房子也算不得大,尤其设计很不合理,外面一间权且叫它客厅,有18平方米,里面半间是卧室,有八、九个平方米,厨房和厕所在外面,单独一间;厕所大概从房子建起时就不能用,便做储藏室,堆放蜂窝煤和杂物。门窗变形,水管锈蚀,到处显示出一个远去年代的艱辛和破败。

但它不再是公用的招待所,而是“公家”分给我私家的住房,极爱干净的妻子开始努力打扫我们的房子,然后请人将墙壁屋顶边边角角粉刷一遍,修理或更换电灯开关、插座、灯头、灯泡、水龙头、窗纱、窗帘、锅台、炉灶;购买桌椅板凳箱柜床、油盐酱醋锅瓢盆。家搬了,我们也累趴下了,深刻体会这个家原是这么具体,繁杂,不容易。借用成语说,麻雀虽小,它也五脏俱全哩。

最棘手的是我的书不知如何处理,十几纸箱,没办法,一部分铺在床肚下面,一部分码在床的一侧。令我感动的是,妻子在做这类事情上非常认真,根据开本大小,一本本把书砌得很整齐,码得很功夫,我立即想到了有关书的“砖头”和“纸房子”的比喻,笑了笑;只是那些砌得整整齐齐的像墙垛的书是再也无法让人阅读了,你要抽动其中一本,便会墙倒屋塌,那么你再来看吧,好兵帅克砸在堂吉诃德身上,安娜·卡列尼娜掉进了静静的顿河,贾宝玉和林妹妹突然闯进了理想国,伏羲和女娲一头栽进巴黎圣母院,高老头在大观园奇遇刘姥姥……好在妻子细心,将那些书平放着堆砌,并且所有的书脊都朝外,让我能看到每一本书的名字,通过那些名字,书中好看的故事和精彩的语言会在记忆里唤起,包括逝去的韶光,彼时的情境,不同的际遇,也算是另一种方式的慰藉和阅读。

老婆见我看书墙的表情,无奈,滑稽,酸涩,便开始假设一个未来的轩敞宽大的居所给我; 假设一个未来的轩敞宽大的书房给我,用手比划着并真切具象地生动描述怎样临窗摆放一张向阳的书案,怎样将文房四宝及其精致的笔筒镇纸信札削刀摆放其上,怎样搭配绿色的植物营造环境和心情,怎样靠墙安置竖立巨大的暗红色或者纯白色上等实木打造的书架……

满架满架的书啊,一层层分门别类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像无际的沃野和田垄,春光明媚,秋色斑斓,散发着文字和思想的芳香,你随便抽出一本,就像摘一朵花或丰盈的谷穗;随便翻开书页,便流光溢彩……

人总有永不满足的欲望,无论它是生物性本能,或者原罪,多是以“现有”为坐标和参照,就像之前,我觉得哪怕分给我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就满足了,而当真的有了,就又想要屁股大的一块地方了。

有一首诗写到——

神啊,感谢您今天让我们捕获了一只小的麂子

请您明天让我们捕获一只大的麂子

神啊,感谢您今天让我们捕获了一只麂子

请您明天让我们捕获两只麂子……

因此那会儿,无论妻子为我——一个喜欢摆弄文字的人怎样虚拟了一个未来宏大的书房,也不能舒展我仍觉压抑逼仄的内心。而真正让我快乐起来的,依然是5号楼那个破旧的楼。这有点荒诞,按今天的说法,简直奇葩,但这却是人在特殊境遇下的生存哲学。简单说,破旧的楼是平民住的楼,这让我一个初来乍到者,从一开始就感觉和陌生的邻居们有种天然的亲和与平等。果然,大家对新入住的我们不仅没有多疑、鄙视的眼神,倒有很多同情、关切的目光,我们一家大人小孩很快融入其间,熟悉起来,家常起来,楼上楼下,左邻右舍,构成命运的共同体,在之后无尽的岁月里,生发出许多美好的故事、感情和记忆。

那是一种再不会有的生存体验,也是一种再不会有的日常的甚或卑微的幸福感。在说到世俗的人与人的关系时,常常会说到亲人,老乡,同学,战友,等等,于我还有那个时代的邻居。

比如5号楼防7级地震,其坚固厚实让小屋密不透风,到了夏天,这一楼人最为难熬。入夜,大家从滚烫闷热的蒸笼里纷纷逃出来,携了蒲扇和小凳儿到下面纳凉,像事先约定好了似的,一下就聚合在一起。所以每天晚上都像开会。大家讨论热烈,发言积极,天上地下那个唠啊。高兴时,一起哄笑,前仰后合,肆无忌惮,蒲扇拍得啪啪响;悲戚了,一起沉默,好久缓不过情绪。也有悄声私语的,不知相互间说了些什么,突然就乐得打不住,滚到了地上。我们把城市变成了乡村。而不知哪一天,就有了空调那种玩意儿,先后都安上了。空调真好,凉爽宜人,但5号楼的集体聚会从此解散,各自躲在了屋里,大眼瞪小眼,左手摸右手,没有话说。

空调?哦,可不是现在的壁挂、柜机什么的,就那种窗式空调,声音很大,像拖拉机。安装时需要一个铁焊的架子,钉在窗外的墙上。给我家安装时,工人们连续打断了三根钻头,遂大惑,才发现这楼果然结实,水泥整浇圈梁,里面织满钢筋。我跟他们说这楼防7级地震哩!听者两眼茫然。意外的是,5号楼自建起到拆除,也没发生过哪怕一次轻量级的地震。天啊,我多么想能发生一次地震啊!

比如那时用煤做饭,几个月要买一车蜂窝煤。谁家送煤车一到,楼上楼下大人小孩一起上,帮助搬煤,一会就搬完了。不用谢的,更不用请吃饭,但还是觉着欠了人家的人情,因此就内心紧张地天天瞄着,看谁家又拉蜂窝煤了,好去帮助,还了那份人情。恰巧错过了,就会自觉害羞,后悔不迭,垫硌在心里。也不知哪一天,发现只要付钱,拉煤的工人就能给你搬煤,这么简单,过去竟没想到。如此一来,家家搬煤再也不用楼上楼下男女老少齐上阵了,弄得满脸满手黑乎乎的像一群劳苦大众,也再不会有谁对谁的感恩或亏欠之情了。

再比如,正炒菜没盐了,不用怕的,到隔壁要一勺;不小心煤火瞎了,不用急的,去邻家夹一块;钥匙丢屋里了,不用慌的,会有人很经验地自告奋勇替你架梯子,翻窗户;小孩放学大人加班,不用愁的,谁家都可以去睡觉,去吃饭,比自己爸妈照顾得还周到……

5号楼实在太老了,太旧了,太小了。晃眼间,一群孩子眼见着都一天天的变成少男少女了,我们便感到了日子的紧蹙和居住的尴尬了。孩子没有学习的地方;夫妻做爱像是做贼,潦草了事;电视不能开,音响不能听,成了摆设和道具;来朋友三五,便觉得满屋子是人,窄紧的心上折磨出虚拟的追问:宽敞该是怎样的幸福!而我们作为“公家”的人,不管大小,在外也冠冕堂皇、人五人六的,而回到家里,就被剥了画皮,立现原形,毫无做人的尊严。

妻子首先忍不住了,因为总有握了权力的人,近水楼台的人,非常关系的人,“有用”的人,一次又一次地换房搬家,我们总是轮不到。妻子就激励我去要,要一间小小的房子,能让已经上了高中的孩子做作业。

这愿望委实低廉到了人心的底线,连我都不好再向她说出一点点拒绝,就鼓足了勇气,调整出做男人的气概,直接去找管房子的主任。

我真是走运,那时正全国上下查处领导干部超面积住房,并查出了一些领导的独家小楼多出标准面积十多平方米。主任说,等把那房子分割后就给我一间,令我喜出望外。更想不到的是,有关方面在这次落实上级精神中居然行动很快,兴师动众,煞有介事,砌通道,架楼梯,安屋門,换房锁;那天我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主任就把房子钥匙给了我。匆忙去看,天哪,这就是主任“慷慨”分给我的房子!

不足5平方米的一间小屋,在一位领导住房的二楼上,大概是这位领导过去堆放杂物的储藏室,没有窗户,像个囚笼。我顿时气得大骂主任混蛋,遂用力把门关上,发出很大的声响,下楼时把梯子踏出旷世的愤怒。不料惊动了楼内领导的贵夫人,她原本对房子分割就气不过,这时便鄙夷地向我投过不满和敌视的目光,让我不寒而栗,仓皇而逃。这竟大大鼓舞了我要房的斗志,顿时热血沸腾,气冲斗牛,气急败坏,像一头怀着野蛮欲望却又走投无路的困兽!

进退维谷,冰炭在怀,然尊严不再,脸皮就是一张破抹布。之后,我就毫无顾忌地去找那位主任了。按时和主任一起上班,准点和主任一起下班,每天早晨主任上班时一看见我,都会十分惊奇,问我:你怎么又来了?我便会快乐地回答:在房子没解决之前,我主要就在你们单位上班。我估计我那时说这话的时候,一定一脸无赖相。

只这么说,其实我内心里也在做着自我的坚持和博弈,我知道我无论怎样鲁莽,毕竟是一介书生,不定哪一天,我就坚持不住了。况且人不可能总在激情与血性的沸点上,时间能消耗一切的坚硬与柔软,爱恨和情仇,信心和欲望。大约五六天之后,在我将要败走的时候,主任首先坚持不住了,一脸无奈与痛苦,极具风度地拉开了他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了一串钥匙递给我,然后长叹一声。仿佛他和我一样,处境艰难,水深火热,且苦不堪言,鬼才信。问人要房和给人分房,求人和被人求,那感受是根本不一样的。我一只手紧紧攥着钥匙如同攥着房子,提妨他突然反悔,一只手和主任紧紧相握,深切表达我对他的理解、同情和略带虚伪的感激和致敬。

这一回,主任分给我的不是一间而是一套房子,大或小,新或旧,及其实用与否都不重要了,乃至房子本身,也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房子,它是一个象征。

轰然到来的城市化进程,摧枯拉朽,所向披靡,5号楼终于被历史性地扒掉了,片瓦不存,仿佛与旧时代的决绝,不给人留下一点念想;钢铁的巨铲推平了岁月,天空敞开,陆地升起,我也熬出了头,在新5号楼明亮宽敞地居住和生活。我没变,还是“公家”的人,而新的5号楼已不是“公家”的房,我需要用钱购买,享有完全产权,受法律保护。那些合同、文书、发票、收据、土地证、房产证,上面堂堂署着我的名字,有国家的通红大印,有我的庄严签名,好是神奇,也好是神圣。我还是“公家”的人吗?但我已经不再是“无产者”了。同时,我第一次知道了房子是一种“产业”,房子也不是房子,而是“商品”,就像小卖部里的柴米油盐。那时我还不知道,中国的房地产正经历一场伟大的变革!

这是一场悄然的革命,也是一场巨变,它令我们措手不及,没有哪怕一点点准备,包括观念、认知、肉体、精神,还有钱包。不要紧的,接着你就会看到人们在其中,肝胆俱裂地那般不解和惊恐,号啕和哭泣,呐喊和咒骂,阵痛和绝望,感慨和预言,抵抗和接受,至于我,如果不加诸我对“时代变革”向来的关注和热情,我其实是一个旁观者、局外人,因为我在变革之初就最先拥有了一套“房子”,让我的内心由此而安居,不再紧迫和狂躁。但我怎么能够成为旁观者、局外人,及至所有现时代的中国人,上至政府要员,下至平民百姓,还有基于一种想象的中产阶级;以及建房的、卖房的、买房的、炒房的、有房的、没房的、中介、媒体,无不深刻感受到房地产的夺人气势;自始至终它都是最热门的社会话题,是我们时代的前沿和焦点,关乎国家的经济运行,更关乎我们的切身利益,因此涨也好,跌也好,喜也好,悲也好,爱也好,恨也罢,我都在其中,脱不了干系;固然我在变革之初就最先拥有了一套“房子”,但我依然和中国广大的民众一起,经历着内心的激荡和不安。也因此,对中国房地产,不管谁个——权威人士、业内人士,官员、专家、学者、大腕、大亨、名流,巫婆、神汉、卖狗皮膏药的,起哄、围观、凑热闹的,还有像我这样完全外行瞎操心的——好大喜功地看涨,居心叵测地唱衰,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我有我的判断。

一个基本的判断,那就是人口,让我从一开始就固执地认为,十多亿人口大国的房地产如何能衰呢?房价怎么能降呢?事实证明,房地产在中国广袤的大地上如火如荼,如日中天,“地王”频现,高潮迭起;房价也洪水猛兽般一再冲决“房贷”“限购令”“宏观调控”,顺着市场的江河一路上涨、飞涨、暴涨,已经不是我的那点固执了,是任性!戏谑的是那些个“专家”“唱衰者”“泡沫论者”,自己倒是先如泡沫般破灭,消散得无影无踪,他们不仅被市场一再抽了嘴巴,也害怕听信了他们蛊惑的买房者,找他们算账。那账怎么算,又如何算得起!

无须去北上广深,那些被称作房地产的一线城市,就来我所在的小城,你到学校去看看,那些即将踏入社会的青年学子;你到幼儿园去看看,那些成群结队正在成长的孩子;你到昼夜喧嚣尘土飞扬的街道两边去看看,那些不堪其扰的居民;你到色彩炫目的巨大广告牌后面去看看,那些污水横流,蛛网攀爬,贴满了办证、矫正口吃、祖传秘方、医治癫痫脚臭牛皮癣白癜风性病小广告的狭窄巷道和破旧的老房子;你到倒闭的国企去看看,那些蜗居在“职工宿舍”危楼的下岗老工人;你到郊区的城中村去看看,那些寒酸的民工,传销者,流浪汉,游侠,无家可归者,诈骗团伙,小偷,弃儿,拾荒者,无业游民,人贩子,制假者,地沟油收集者,诗人,艺术家,失意者,精神病患者……他们不仅没有房子,居无定所,他们需要房子,巴掌大或屁股大的,我甚至觉得,他们面对排山倒海如动物凶猛的房子,连想象都没有。

山河壮丽,阳光普照,煌煌盛世,歌舞升平,我说的这些大为不合时宜了,它是阴影的部分,在阳光的背面,说出来,它在那,不说出来,它也在那,我不过是把它说出来了。不好听,不中听,因为它是真话。没有多少真话是好听的。但“一句真话,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索尔尼仁琴语)。大国崛起,综合国力,不仅只是高楼大厦、别墅洋房构成的国家图式和景象,还应该体现在这个国家伟大的意志和开放的胸怀,更重要的是人民的精神生活,并成为这个国家的自信,因此它应该从不避讳谈论贫穷或者罪恶,也从不禁锢思想,封杀言论;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都能让大美、忧患、真诚、凛冽的表达和自由精神涌绽,房子的问题是暂时的,它不代表国家的未来。

这样说,并不是我们不再面对房子以及与房子相关的现实疼痛与犀利,万千广厦立于眼前,庇护了天下寒士和百姓,固然它充满血泪和哀愁,并掏光了我们的口袋。即使如我所说的那些人都拥有了房子,抑或如即将实现的小康社会描述的那样:病有所医,老有所养,住有所居。我依然固执地认为,房价不会降;不是固执,是我们需要。这是房子的固执,价格规律的固执,市场的固执,欲望的固执,人的固执。简单的事实是,没有房子的必是要有房子,一家同住的房子想要分开居住的房子,有旧房子的想要新的房子,有小房子的想要大房子,有高层房子的想要低层的房子,有普通房子的想要高级的房子……

感谢您今天让我们捕获了一只小的麂子

请您明天让我们捕获一只大的麂子

感谢您今天让我们捕获了一只麂子

请您明天让我们捕获两只麂子……

这或许让我们明白了,房地产为何方兴未艾,又如此嚣张。

我在说别人,也在说自己。

我在新5号楼居住了满满12年,那年我60岁,退休,蓄谋已久,也思谋已久,我决定换房子。极其私人化的想法是,我到70岁,10年,不出意外,我会身体健康,起码不会衰老不堪。我想要这10年的生命的“好光景”。这时代物质丰富,四海通达,因此“衣、食、行”都不是问题,况且老了,能穿什么样呢,能吃多少呢,还能走多远呢,自然就考虑到“住”了。开始也就考虑考虑,还没有形成决心和决议,那天我一个艺术家朋友打电话给我,让我去看他正在装修的房子。他把我领进一个小区,我从没进过的一个小区,我惊呆了:一栋栋中西合璧式退台阳台多层建筑,相互间隔百米余;每栋建筑的四周是垒起来的坡形土堆,好看的石头、花罐和谐地点缀其中,上面不厌其烦地植满树木和花草,房子如坐落在密集的林子间;那时是四月初,刚刚下过一场春雨,所有的植物都湿漉漉的,大团大团的迎春花开得正旺;樱花漫天;红玉兰的花瓣纷落成一地水红,如细瓷的碎片;杜鹃的蓓蕾,露着点点的红,等待春天花事的间歇,由它绽放;青草泛着翠色,雨珠亮晶晶,有肥硕的蚯蚓拱动,一只彩色的鸟以它的敏锐和迅疾,眨眼间捉了去,然后一飞冲天,无数的鸟不知从哪里惊起,天空布满它们的欢悦鸣叫;道路湿润,干净清洁;指示牌艺术明晰;垃圾桶、路灯杆、单元门都经人擦拭过;尤其进单元门,金属门拉手套了金丝绒的布套;瓷砖漫地,一尘不染;枣红色的扶梯光洁无痕;楼道无堆放的杂物;墙壁没有水管网线攀绕;水电通信集成盒安装讲究……我从没想过在我们这么一个淮上边远的小城,竟藏有這样的世外桃源;那个被我视为“奸诈”的开发商会极具审美地做出这样的人居环境和一流的物业管理,它超出了我的想象。

决定买房,不在别处,就是这里。

我是醉了,之后的许多天里,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甚至怀疑我的艺术家朋友可能是开发商的“线人”。他了解我,相互间交往几十年,言行举止,彻头彻尾,知道我的爱好和脾性,知道我一旦被他领进这里之后,不用劝说和鼓动,定是让我身不由己,出不去了的。我是出不去了。这个让我如此“感情用事”“别无选择”的地方,就是我现在居住的小区。我已搬来三年余。而在我刚搬来的头一年,我就发现,我错了。原以为老了,换一个地方生活,尤其换一个好的地方,晚年就水草丰美,生命返青;而乔迁之喜也是人生之喜,总是会带来新鲜的感受和希望。然而,乔迁之喜、新居之喜有了,妻子也生了焦躁和不安。这里的邻居她不认识,天空她不认识,云彩她不认识,空气她不认识,迎春花她不认识,樱花她不认识,红玉兰她不认识,杜鹃她不认识,青草她不认识,蚯蚓她不认识,鸟她不认识,道路她不认识,指示牌她不认识,垃圾桶、路灯杆、单元门她不认识,她甚至几近“顽固”地每天早起坐公交,也要回原来居住的地方锻炼……我知道了,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像一棵老树,不仅扎下了深深的根,也与天地六合光影声息形成了一个精神“向度”,一个生命“场”,这或者就是我们所说的文化根脉或精神地理;而春阳点金,秋月镂银,时光雕刻,岁月涵养,这便有了一棵树的风貌,也有了一棵树的习性,它朝向四方的枝桠,正反两面的叶子,向阳或背阴处,都是不能动它的,更不要说把它连根拔起,迁移到别处了。

树挪死,而人挪活,那显然是说年轻人的。

慢慢地,我们有了适应,即使是一棵老树,三四年了,也勉力生出了新的根须。我终于看见了妻子有了平静和舒展,就像是春天里发出的嫩头和叶芽。她又回到了岁月里来。想开了,人在大地上诗意栖居,让我们对居住充满渴望,以致常常不能分辨我们是居住在房子里,还是在想象里,是形而上还是形而下,是实在还是感受,而房子就是房子,无论基于怎样理念的设计和装饰,布局和陈设,抑或风格上的西式中式,古典现代,传统时尚,简约奢华,内敛铺张,首先要满足的是功能性需求,你在里面唱歌跳舞谈情说爱,你也要在里面吃喝拉撒睡。那天我在我的那位让我误入歧途的艺术家朋友家里喝茶聊天,我把这话说给他听了,他不假思索,说,你恰恰说反了,这句话应该这样说,你在里面吃喝拉撒睡,也在里面唱歌跳舞谈情说爱。他这反过来一说,让原本已落脚于大地的我,又飞升回到了云端。

我甚至由此开始原谅那遮盖了我房子的阴影了,原谅那个被我称为“奸诈”的开发商了。那横空出世直插云霄的高层商住楼,我知道有他的财富梦想和巨大利益驱动,但他在客观上是努力满足着人们对居住的需求;简单的事实是,把楼层一再加高,加高一点,就会多出一些,就会让更多一些的人拥有他们梦想的房子、阳光和天空。而我多么自私,即使它原本归属于我,同在蓝天下,我就不能捐赠出一部分与人共享吗?

同时我也在慢慢理解着商人之“奸”,那可能就是真正称得起“商人”的经营智慧和谋略,甚或是大智慧,大谋略。唯有谨小慎微,精打细算,细水长流,才能未雨绸缪,完成人生宏愿和积累;成败往往在一念之间,也在旦夕盈亏之间;财富是炙热的,也是冰冷的,笑靥如花,也喜怒无常,商人不“奸”,可能就是一个败家子,万贯家资,毁于一旦,从此失魂落魄,一蹶不振,这不乏其例;而东山再起者,能有几个,他们或者是英雄,或者是独夫,或者是天才。那么也就是说,只有“奸”,才能创业、守业、成大业,才能可持续发展。

最终,我也开始原谅和理解人的“永不满足”的欲望了,它何尝不是源于本能又遠远超出本能的最伟大的生命激励,它是野心,也是梦想;它是毁灭,也是创造;它是锋刃,也是剑柄;它是螳螂,也是黄雀;它是陡崖,也是坦途;它是大地,也是云端;它让人们充满冒险,赴汤蹈火,义无反顾,也让人类展现了不竭的原始力、原动力和原创力;它让世界变得迷人,也让生命变得厚重;它让我们食有鱼,出有车,家有所养,甚或富可敌国,一匡天下,也让我们拥有智慧、灵魂、诗歌、信仰、哲思、审美、建筑、宗教、悲悯、执念、痛苦、爱和欢乐。

至于人性、财富、欲望也有的罪与罚,有神管控,有天惩戒,有法律制裁。

是的,我原谅了,包括生活中曾有的磨难和不公,自然也包括那遮盖了我房子的阴影,我的内心变得敞亮。好像我终于拥有了大地上诗意的栖居,也拥有了诗意栖居的宽广大地。

哦,我终究老了,正如波兰诗人米沃什所言,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在我身上没有痛苦,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只这么说,而在一些特别的时候,在不经意中,常常还会想起我最早来到这座淮上小城居住的5号楼2单元5号,我在那里度过了我的青春,我的孩子也在那里长大成人,令一个父亲殊为遗憾和难过的是,直到孩子高中毕业,上了大学,离开家,我也没有给他一个独立的空间和居室,那是此生永远留存在我心上的阴影,挥之不去。

责任编辑 陈斌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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