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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事

2018-07-17阎刚

清明 2018年4期
关键词:大白婆婆

阎刚

吴华民预谋要杀那条大白狗。

在一阵土炮声般的狗叫声中,吴华民从后门溜进了王会玲屋里。王会玲已在二楼的大床房里等候他多时了。那狗一叫,旁边的两间白粉墙平房的窗口就亮起一束刺眼的电灯光。一见那光亮,吴华民好像就矮了一大截。

吴华民见了王会玲就说,再不能让那讨厌的狗活了。它一叫我就全身发抖,特别是旁边屋里的那鸟电灯光。王会玲却不咸不淡地说,做坏事的人都心虚。王会玲撇着嘴乜他一眼。吴华民靠上前去,一把就将王会玲的上衣掀了起来,王会玲的两个大奶子足足能埋下吴华民的那张长长的瘦脸。

完事后,吴华民再次提到要干掉那只大白狗。吴华民硬着脖子说,那狗必须得解决掉。王会玲问,你打算怎么解决它?你有这个权力吗?吴华民说,你真的不知道那两个老东西为啥要喂大喂壮它?它在夜里一叫全垸上的人都知道有人来了。那两个老东西不明明是在替他们的儿子看管你?王会玲说,我当然知道,人之常情,哪晓得天底下还有比猫还偷腥的贼?吴华民说,你骂我?你骂我是贼,你比贼还贼,我看你男人就是受不了你这大沙发才逃出去打工的。王会玲一脚踢在了吴华民的腿弯子上。吴华民龇牙说,你看你这肉肉的大腿根谁受得了?王会玲就又掐了他的脖子。

就是这一夜,吴华民出王会玲家后门把左脚给崴了。那时已过子夜,全垸都静得发悚,他刚走出王会玲的后门,那只大白狗就放土炮般地“哐哐哐”狂吼起来。吴华民感觉那狗就埋伏在那白粉平房的屋檐下要扑过来了,于是他跳下阶沿拼命往橘树林里跑,不巧一脚踩在了一个橘树蔸上,身子一歪,脚下一声脆响。

吴华民的左脚肿了。但让他感到奇怪的是,疼的却是右脚。

动意养那只白狗的是婆婆柳成英。年初,王会玲男人三喜刚出门两天柳成英就在盘算着这事。那天晚上,她在火笼边对李友胜说,我们家得喂只狗。公公李友胜也是个精明人,知道柳成英肠子里盘些啥,却故意说,我们老也老了,连人都快养不活,还养那赔钱货干啥,一夜到亮吵得我睡不着。柳成英说你这回才说了句人话,我就是要你这老不死的睡不着。李友胜一听火了,你说啥?巴不得我死?柳成英也不示弱:整得死你吗?也不想想你是多有能耐的人呐。李友胜每听到柳成英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会立即打住。因为柳成英手里早有他的把柄。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李友胜在公社砖瓦场做大瓦,他的手是出奇的快,一天能做三千片瓦,且厚薄不差一毫,因此年年在场里当先进,拿最高的工分。

砖瓦场离河口有二十多里地。李友胜很少回家。柳成英却是个有心人,她经常借着送换洗衣服和小菜就到砖瓦场去打看一下,有一次就真的发现了一些异样,在李友胜的床头找到了一根长长的黑头发。柳成英一言不发,把那根长头发偷偷带出来,盘在一张小纸片上。那是一个仲秋的夜晚,柳成英在一片浩瀚的月光下就与那个女人碰面了。女人名叫孙玉梅。见到柳成英,知道出事了,她双膝下跪说,嫂子我再不来了行不?要是你把这事给张扬出去,我就没脸再进家门了。柳成英很平静地说,我没有说要张扬出去呀,你男人在外工作我也能理解,他的确是离你远了点。只要你们没有下回,我就忍了。孙玉梅说,我再不来找他了行不?没想你心里跟明镜似的。柳成英却说,你起来吧,我就不扶你了,这件东西你得拿上。她把那片绾着长头发的纸片递给了孙玉梅。等孙玉梅走出了好远,柳成英才上楼去叩李友胜的房门。李友胜吓了一跳,庆幸没有被抓个现行。柳成英进屋后说,友胜,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才跑二十几里地来找你的。她三两下就脱光了衣服,赤身裸体地摆在了李友胜面前。李友胜这下傻了,面对白生生的一团,只能双手抱头。柳成英不紧不慢地穿上衣服,小声对李友胜说,你做的好事,你这才知道?我以为你是个神人呢!李友胜从此再不敢在她面前犟嘴。

这只半大的小白狗是柳成英在大宋山黄猎户家买来的,特意挑了只牙口饱满吊着两个卵球的公狗。刚抱到家里时,柳成英打发李友胜到镇上去买来一副猪心肺。李友胜边走边嘀咕,说你真有一副猪心肺。

那只小白狗慢慢就变成了大白狗。背脊上的肉也疯长起来。

婆婆要养狗,王会玲一开始没弄明白。那天她拢住那只小白狗玩,用手去拧它的小耳朵,小白狗“哐哐”直叫。婆婆柳成英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板着脸把小白狗抢了过来,说它还是嫩皮嫩骨头,哪经得起你这么死整?不弄死不甘心吧?王会玲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会把那小东西给弄死,弄死了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正在迟疑,婆婆柳成英卻又说话了,养着它是要看家护院的,有些东西可以偷,有些玩艺儿就是不能偷。王会玲吓出了一身冷汗,婆婆柳成英在河口是出了名的跋扈,人称她有三只眼,说不定她就用第三只眼瞧到了些什么。就在昨天她认识了镇上那个该死的吴华民。也不知道吴华民给自己灌了什么汤药,她第一眼见到他,腿就有些发软,身子也飘忽忽的。

王会玲在婆婆柳成英这里碰了一鼻子灰,就从柳成英屋旁边的那条巷子走到自家柑橘园打枝去了。这时倒是公公李友胜从巷子里探出那颗亮闪闪的光头来,确认儿媳王会玲是从巷子口走到柑橘园里去了,才匆匆走进门。他进门就用指头点着柳成英的鼻子吼道,牛日的,你不消停。不闹出点事来你不松手。柳成英从来没在李友胜面前掉过价、服过输,她本来是蹲在地上给小白狗理毛,见李友胜这等架式,从地上猛跳起来,一下子把头顶在了李友胜的下巴前,也骂道,你这老不死的,真不清醒还是假不清醒?你没见她从镇上回来嘴里还哼着小曲?明着是到学校去看儿子,知道去干了些啥?她一个人搁屋里,我们不帮忙看着谁看着?李友胜似乎有些泄气了,但还是虚巴巴地回了她一句,要是她真有那些事,我们能看得住?柳成英恨恨地说,你这老狗日的实在是不清醒,不是在喂狗吗?狗长壮了我看夜里哪个敢摸来。

李友胜和狗一应一和是在小白狗抱回来几天以后的那个夜晚。

河口的房屋大都有后拖檐,柳成英把狗窝就放置在她家后拖檐屋里,因为这里离王会玲家的后门近。柳成英判断,要干坏事的人是不会走大门的,一定要偷偷摸摸地走后门。夜里,只要王会玲后门口有啥响动,狗必然要叫。王会玲真要有什么事,是不得不忌惮这“哐哐哐”的狗叫声的。

那一夜,白狗真的就叫响了,几乎是在那拖檐屋里蹦起来叫的,狗的头对着王会玲的后门。柳成英赶紧叫醒正呼呼大睡的李友胜,说你还不起来,狗都开叫了,你得出去看看。李友胜翻了个身说,是你小肚鸡肠你出去,我要睡觉。柳成英就踢了李友胜一脚说,你个老不死的,到底是你出去方便还是我出去方便?李友胜心想啥方便不方便的,你不也是不敢照面?想归想,穿了条裤衩,披了件外套,“吱啦”一下开了大门,站在门外的稻场上干咳了两声。月亮下去了,满眼是星光点点,他索性就從外套里摸出烟盒来美美地抽了一支烟。

好长时间以后,王会玲都忘不了公公李友胜的那几声干咳。她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用意,但知道李友胜一定是被婆婆柳成英撵出门来打探的。那天晚上正是吴华民第一次溜进她家的后门。王会玲对猴急猴急的吴华民说,不忙着行不?你没听见外面有人?吴华民已经管不得那么多了,恨不得一甩手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个精光。忙乱中,他那足有两寸宽的皮带扣在王会玲的梳妆台上“哐”地打了一响,这一响绝不亚于一声狗叫,王会玲吓了个半死。要是真让楼下的李友胜发现,告诉了柳成英,自己的后半生不就完了?王会玲想,你吴华民有家有室,我怎么办?

所幸李友胜没有再发声,旁边的两间砖墙屋也还安静。吴华民放肆开来,动手解王会玲的腰带,王会玲紧紧护着。万没想到吴华民竟有那么多的花样,她仿佛就是大锅里的一碗水,等灶膛里的火旺起来就慢慢烧干了。过后,王会玲还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吴华民的脖子。和三喜是不可能这样的。她也弄不明白为啥自己就成了这个样子。

吴华民离开王会玲这里已经是后半夜。轻脚轻手地开了后门,拖檐屋里“哐哐哐”又响亮起来。王会玲的婆婆柳成英又把李友胜撵起床,李友胜又在大门外的稻场上抽了一支烟。回屋,上床对柳成英说,我不让你弄出病来你是不会松手的。柳成英说,怪我呀,你没看见她细皮白肉的,我们不帮忙看着谁帮忙?李友胜气呼呼地说,再要出去你去。柳成英踹他一脚说,我眼不好,看不清。

那会儿白狗气量还小,哐叫的声音也还不是很旺亮。王会玲看得出吴华民并没有让它吵吵嚷嚷的叫声分心。但几个月以后,情形就大不相同了,随着白狗的体形越来越硕大,那喉管爆发出来的哐吠声就变得山响了。吴华民每次一靠近王会玲家的后门,哐吠声就像是对着他脸面发出的。偷偷溜进王会玲家后门后,要好长时间才静得下来。一次,他坐在王会玲的床边问,你婆婆养的那只狗是不是一只大狼狗?王会玲说,我也不知道,反正脖子边有一圈长毛。吴华民说,这就对了,那就是狼狗,闹不好还有藏獒的血统。你知道那东西有多凶吗?据说它比狮子还厉害。王会玲说,我看它平时也没厉害到哪去,我经常过去抓它的毛玩,它都没碰我一下嘛,蛮温顺的。吴华民说这点你都不懂?你们是自家人,人亲骨头香。王会玲猛推吴华民一把说,你这是人话吗?谁和谁人亲骨头香呀?把我比成狗不是?吴华民说我都把人和狗想一块了,说着一下将王会玲扑倒在床上,好像这才想起他是来干什么的。吴华民这一次和王会玲做的时间很长,原因在于中间他老是被那哐吠的狗叫声打乱。倒是王会玲满意得不得了。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过程。

从那一次起,吴华民就开始盘算怎样解决掉这只粗声哐吠的大白狗了,要不然他真的不敢再来了,那种哐吠声太损了。随后他就崴脚了,这更坚定了他要除掉那只大白狗的决心。

吴华民几年前承包河口中学旁边的一家餐馆,承包以后,只用了两个主打火锅,他就把镇里镇外的食客招拢了,一个是酱辣鱼头,另一个是三鲜牛杂。

王会玲与吴华民相识,实在是一个偶然。有一天,她到镇上给上中学的儿子送一包换洗的衣服,不想那天正好是河口中学的月考,儿子到了点还没出来,王会玲在吴华民的餐馆里就便坐着。还没有到吃下午饭的时间,餐馆里的人也不多,吴华民就主动给王会玲泡了一杯绿茶。吴华民知道王会玲是专程来给住校的儿子送衣服的,见她神情不定的样子,就问,嫂子,你是不是有事急着要走?你要是放心的话就把东西放我这里,我保证交到你儿子手上。王会玲不想吴华民还这么热心快肠的,这下还真救了急。她今天请了几个人在给橘树上肥,他们还要等着吃晚饭呢。她本是想来镇上买点菜,顺便给儿子带来换洗的衣服和小菜。

王会玲说,太不好意思还要麻烦您,看您也是个大忙人。吴华民说这有啥呀,好多和你一样的家长来学校,时间不凑巧不都是我帮忙转交的吗,又不多你一个。王会玲就真的把一包东西递给吴华民了,说了一些客气话她就要走,吴华民说,嫂子,你真有啥急事我就用车送你一程,反正我这玩着也是玩着。王会玲一面摆手一面说不用不用,就出了门。吴华民看见王会玲饱满的脸上立即起了一层胭脂红,一直红到脖颈,不由得就向前蹿了一小步。王会玲也发现了,赶紧一只手捂着下颏,碎步离开了饭馆。

王会玲在河口镇的农贸市场买了一条武昌鱼,砍了三斤猪肉,切了几样卤菜,出市场就过四点钟了。她站在马路边,一面望着小公汽开来的方向,一面在担心会不会老等不来车,误了做晚饭的时间。正在着急揪心的时候,一辆黑色标致轿车就停在了她的身边。王会玲吓了一大跳,含着胸退了一小步,那胭脂红又扑上了她的脸颊。吴华民已伸手开了副驾驶的车门,王会玲自然而然地跨上了吴华民的小轿车。王会玲上车后只是僵硬地客套说“谢谢”就再也没言语了。吴华民也在专心地开车。王会玲就在心里问,你这个开车送我的大男人究竟想干什么?

车到了村口,不远处是一些散落的房舍,有白的也有灰的。王会玲突然火急急地说,快停车,我要下去。吴华民说着什么急,一会不就到了。王会玲坚定地说,不行,你送我到家门口不合适。吴华民心里打着战,停下车问,有什么不合适?王会玲说,我男人出去做工了,她妈比老猴子还精。吴华民咽了口唾沫说,要是不被人看见就好了。王会玲没接话,也没看他一眼就急急下车走了,吴华民把车子熄了火,待王会玲走出百米开外,才锁上车门跟了过去。

左脚的扭伤刚刚才好,吴华民迫不及待又到了王会玲那里。那天夜里,他顶着一阵紧似一阵的哐叫声上了二楼,直到躺在王会玲床上,胸口还在突突乱跳。吴华民说,娘的,我心跳成这样怕是这事做不成了。王会玲不屑地望了他一眼,心想像你们这种臭男人哪个不是口是心非?果然,吴华民开始脱她的上衣。王会玲忽然想,要是三喜在身边,自己会这样子吗?吴华民在狗叫声中依然反反复复做了好长时间,只要那大白狗一哐叫,吴华民就会不由自主停下来。

完事后,吴华民瘫软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我一定要把旁边那背时玩艺儿干掉。王会玲问,你想怎么干掉它?吴华民说,怎么样都不为过。我要它死得很惨,用火烧,用油淋,看它一点一点地断气。王会玲睁大眼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无情,不过一条看家的狗嘛。吴华民说,是的,它是一条狗,可它是一条坏事的看家狗。王会玲说,看家护院是它的本分。再说,它看得住你吗,当偷的还不是偷了?吴华民说,你不是在骂我吧?我这不是偷,我这是在爱。王会玲也认真起来,她說,我们之间不谈这些好不好?你要是这么固执非得要那狗的命不可,我们就真的算是走到头了。再说,你这么做也不是个办法,这大白狗被你灭了,你就能安静吗?她难道就不会再去抱一只更管事的狗回来看着?你也是头脑太简单了,根本不知道她有多么厉害,这地头上的人哪个不让她三分?吴华民被王会玲呛得哑口无言。片刻后,王会玲却说,你不是悚那狗吗?我把它弄过来。吴华民从床上坐起来问,这是什么意思,是嫌我的腿没被它咬出几个大窟洞不是?王会玲平静地说,你是做了坏事心虚好不好!吴华民说这也是坏事,这不是我俩都需要的吗?王会玲说,这是你需要的。吴华民俯在王会玲耳边悄悄说,你怕我不知道。王会玲说,是你把我拉下水的。吴华民说,这我承认。但你把那大白狗弄过来不是明摆着咒我吗?王会玲把身子转一边说,连这都弄不明白还当什么狗屁老板!吴华民鼻孔里“嗡”地一响,悟出了些什么,一把翻过王会玲。这时那大白狗安静了,窗外是一片明净的月光。吴华民又做了一次。

第二天一早,王会玲才明白自己昨晚对吴华民承诺的事多么难办。她完全是随口一说而已,也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脑子就简单成那样子了,完全没有把婆婆柳成英的弯弯绕绕考虑进来。柳成英在河口出了名的难缠,不单河口女人要让她三分,就是那些个同辈的大男人也没有谁在她那儿占到过便宜的。王会玲想,我要把狗牵过来过夜,她柳成英就能答应?这屋场几十年都没喂过狗,她今年却抱只狗回来喂,打的什么主意,还不清楚吗?再说,自己提出来把大白狗弄过去,她柳成英就不会想到别的什么上去?王会玲这下也真是犯难了。

正巧公爹李友胜患了感冒,王会玲就到镇上去称了三斤黄牯头鱼,准备为公爹李友胜做一个火锅开开胃口。王会玲把鱼提进婆婆的大门时,柳成英就问她,你这是做啥子,日头从西边出来了?王会玲一向和婆婆柳成英不和,这次王会玲笑着脸说,我看爷爷咳了几天了,他又是个操心的命,我这做后人的给做点好吃的开开胃也是应该吧。柳成英说,是呀,他的心哪操得完哟,操心白天的还要操心五更的。王会玲也没和婆婆再斗嘴就去厨房做饭去了。在厨房里扫了一眼,她不得不承认婆婆柳成英是个能干角色,厨房里的灶前灶后都收拾得干净利落,王会玲不用打扫就能直接上灶台做饭。她先往锅里舀上几瓢水,然后到灶前去架火,刚把火架燃起,公爹李友胜就过来了,一声不响地坐在灶前,这是他的习惯,只要老伴做饭他必然到灶前架火。可现在是儿媳上灶,王会玲说,爹,您就在一边歇着吧,本来就感冒了。天冷了要多穿点衣服,秋冬天气本来就容易感冒。李友胜小声说,人老了一伤风就咳,还好没有弄成肺炎。王会玲突然想起那天夜里她在窗口见到的那点火光,就故意把嗓门提高了几分说,爹,您不要老是挂心啥,晚上一听到狗叫您就起床开门,身子骨老了受不起风寒。李友胜不再接话,只低着头架火。这时柳成英不知从哪里一下子进了厨房,一面择葱一面接话说,这垸里人户密,又好又不好,好是经常可以找到说话的人,不好呢就是人多手杂顺手就把东西偷了,你不多个心眼还真不放心。好在那条白狗还算精明,它晓得什么时候要来强盗,明知道有强盗来,不起来开门看看行不?王会玲全身一颤,但她却马上笑了笑说,看来爹的感冒还真的是起夜冻了,受凉了。柳成英说,那也难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病的道理,说不定一件事老记挂就能憋出毛病来。李友胜已经听不下去了,他担心她们婆媳俩会一下撕破脸皮吵了起来,就动气地说,你们别东扯西拉了好不好,做饭就做饭!

婆媳俩安静下来,做饭的效率就高了。王会玲手快,不到一个时辰两荤两素外带一个黄牯头火锅就端上了饭桌。王会玲还特意为公爹李友胜酌了一小杯白酒,并不停地给李友胜碗里夹香辣辣的黄牯头。她把一只最大的黄牯头夹在婆婆柳成英碗里后,就开口说想商量个事,我一个人住那边楼房,夜里蛮怕的,这边的狗一叫,好像把强盗都赶到我那儿去了。再说爹病了,也受不了那狗半夜里吵闹,我把狗牵过去做个伴。王会玲把话说完,不知不觉哆嗦了一下。她知道柳成英虽说是近七十的人了,但脑子一点也不比她转得慢,说不定早就看出什么来了。柳成英只看着碗里的饭菜吃饭,一点反应也没有,倒是公爹李友胜有些坐不住了,很不安地望了一眼柳成英。他猜想老伴柳成英是万不会同意她把狗牵走的,开口说,会玲也是一番好意,怕那东西老在夜里吵我睡不着觉。要是你牵过去,一有什么动静不也吵得你也睡不着么?你白天还有那么多的事,又是屋里又是外头,日子久了你也受不了的,我看还是留我们老屋里好。你放心,你那边我和你妈都在听着,一有动静我就起来看一下,不会有什么事的。王会玲听李友胜说这话觉得是一语双关。婆婆柳成英却理解成了另外一层意思,她认为老不死的李友胜在当叛徒,什么“你那边我和你妈都在听着,一有动静我就起来看一下”,这不是说我们一直在盯着她吗?心里骂李友胜是个老不死的坏酒曲子。她又想到了几十年前他年轻时干的那些好事,就把碗放在了饭桌上,接了李友胜的话说,你说狗的事就说狗的事,嚼那些舌根子干啥?我看会玲说得也对,她夜里一个人在那边也不是个事,狗牵过去给她打打伴也行,你今天就把它带过去。不过我得把话说明了,这狗是我从小养到大的,光吃心肺腊肉就是几大盆,要是在你那边有个什么闪失我可是要问你个一二三的。李友胜根本没有想到柳成英会这么爽快就答应王会玲牵狗,心里的结也一下解开了,马上接话说,会玲哇,你妈说得对,这狗从小就是你妈弄心肺腊肉养过来的,吃刁嘴了,要是你那边没多的腊肉了,我们这边还有,我们老了那些腊货也吃不动了。柳成英眼一瞪,谁要你多嘴了,她养得起狗还怕舍不得几块老腊肉,就你腊肉多是不?李友胜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只好端起酒杯喝酒。王会玲说,不说了,我保证不让狗掉膘,是不是要喂老腊肉就不用操心了。

当天晚上王会玲就把那只壮实的大白狗牵回了她的楼房屋里。狗也像人一样,知道哪些人可以亲近可以信赖。王会玲是自家人,她把绳子一解开,那大白狗就将它那颗硕大的头一下钻到了王会玲的胯下,摩擦得她直痒痒。大白狗系在楼梯下,她抱了一床半旧的棉絮给狗圈了一个窝。圈窝的时候,狗直愣愣地望着她,就像个懂事的孩子,王会玲过去抱了一抱它的头。大白狗用它那条红鲜鲜的舌头轻舔她的耳根,这让王会玲心头一热。她心说你这狗东西,你知道不,有人在指望你防人,有人又想要你的命。王会玲又摸了一把大白狗的腰脊,肉墩墩的,婆婆柳成英确实是在用心养它。

李友胜想不明白,老伴柳成英那么用心养的狗,怎就一下子同意儿媳王会玲把它牵走呢?天渐渐冷了,睡早了也睡不着,李友胜在后拖檐屋里架了一堆柴火,边烤火边烧开水。柳成英收拾停当后,也来后拖檐屋里烤火,李友胜挑开了话说,你怎就让她把狗牵过去了?柳成英只顾拨火,没理李友胜。过了一会儿李友胜又说牵过去也好,免得我再起夜受凉。柳成英这才说,我为啥要上心喂它呀?我都舍了那么多的腊肉条子,就是要让它记得这味。要改变它味口就得花本钱。这下好了,狗都住她那边去了,这比你披衣起床可管用多了。李友胜闷声闷气地说,真是,我连狗都不如?柳成英说,狗能听响动,你每回夜里出去啥也看不到。李友胜说,你凭啥——话说了一半马上就打住了。柳成英破天荒地打住不语了,却不声不响地给李友胜冲了一碗糖水,倒了一杯汤药。

大白狗见到吴华民,或者说是吴华民来看这只肥硕的大白狗是在几天以后。吴华民并没有将它看成一只狗,他把它看成了一个精明的人,一个他还并没有谋过面的老太婆子。他想,人都可以通融,狗同样可以做一些通融。人爱衣狗爱食,他这次来就带来了他店里的酱牛肉,足足有两斤重。

吴华民从柑橘园偷偷溜进王会玲后门时,大白狗一阵狂吠。王会玲赶紧过去把它嘴巴捂住,大白狗就安静了。吴华民站在门边不敢向前动步,唯恐那壮硕的大白狗龇着牙扑了过来,王会玲示意他过去。吴华民这才迈着小碎步慢慢靠上去,刚接近楼梯口,狗一跃而起把吴华民扑了个后坐地,看得王会玲直好笑,吴华民提着个牛皮纸袋坐在地上直捣王会玲的鼻子。

笑过后,王会玲小声说,你知道那老妖精的厉害了吧。吴华民说,我就不信这个邪。说着他就把一包酱牛肉打开,王会玲看见那牛肉切成了一片一片的,好像还拌上了佐料,有几分葱香。这几分葱香让王会玲也流起了口水。吴华民说,放心,这不光是侍候它的,我们也有份。王会玲愠怒说,你把我當什么了?我是狗呀?吴华民挤了下眉眼说,我们比它强吗?王会玲刚要说话,一片带筋的酱牛肉就塞在了她嘴里。吴华民又丢了一大片牛肉在狗面前,狗歪着头舌头一伸就没了,随即他自己也吃了一片。

一包酱牛肉就这么分着吃完了。吴华民也变得放松起来,上前去捏了捏大白狗的头。他感到大白狗比他想象的温顺。

就这样侍候了大白狗一段时间后,吴华民再来找王会玲,大白狗不但不叫,还乖乖地站在原地,等着他来分发牛肉吃。吴华民俨然就是自己人了。

吴华民不可能天天来王会玲这里。他不来,一到晚上大白狗就嗯嗯直叫。王会玲清楚它“嗯嗯嗯”不是为别的,是惦记着吴华民店里的酱牛肉。这反倒让王会玲有几分着急。她甚至想,婆婆柳成英那么爽快就让她把狗带过来,是不是在有意布设什么圈套?王会玲的睡眠受到很大影响。

狗不叫了。

柳成英早料到会有这么个结果。那天晚上,她和李友胜坐在火屋里烤火,她就问李友胜,这些日子里你听到我们的狗叫了没有?李友胜不想理她,柳成英就拿火钳捶了一下他的腿,再问,你是聋子呀?问你啦!李友胜脖子一扭,指着柳成英说,牛日的,你折腾,你再瞎折腾,你不弄出点事来你是不会歇手的,你的那碟子酱谁不清楚?到时候,你不就是想把那狗往镇上一放,帮你认出个人来吗?我问你,你就是认出人来了你又能怎么样?你还去撮合他们不成?你也不想想你儿子,他一个大男人一年四季在外面,他就不会去找女人,他就那么傻二球?你把会玲逼走了,闹得鸡飞蛋打,你就那么心安理得?告诉你,要是会玲跑了,我也就从这门里走出去,再不回来——李友胜第一次看见柳成英这么服服帖帖地听他训话。柳成英捏着他的那根疼指头这么些年一直让他抬不起头来,这一次他却突然有了一种翻身获胜的感觉。

王会玲让那狗的“嗯嗯”叫声弄得没有睡好觉。那天她醒得很早,天刚一亮就起了床。她没洗漱就去开了大门,不想婆婆柳成英直直地站在她的面前。王会玲想你该不会一整夜就这么守在我大门口吧?正要发作,柳成英却和声静气地商量着说,会玲,跟你商量个事,快腊月了,我想把年猪杀了腌腊肉,我要把狗牵过去看肉。突然听到婆婆这种口气,王会玲一时还很不适应,但她还是怀疑柳成英在设套算计她,不过王会玲也实在是受不了那狗整夜整夜的“嗯嗯”声,就很爽快地说,也好,熟门熟道,它过去看着的也是肉。说完就去解狗链子。她本是想硬着耳根听柳成英的下一声回击,但柳成英始终没言语,耷着头把狗牵走了。

没有狗的干扰,王会玲睡了一夜好觉。狗不再叫是事实,但王会玲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一声不叫的狗也是叫人惧怕的。那天一早,王会玲就去了老屋,进门她看见婆婆在灶前切菜,就问,怎么没听到狗叫呢?柳成英不回话。王会玲突然看见柳成英眼角滴答着泪珠,她赶紧问,妈,您到底咋啦?狗呢?柳成英哽咽说,卖狗肉店了。王会玲一听暴跳说,你是不是疯了?白子是一条多照家的狗哇!你忍心卖别人杀肉吗?

柳成英细声说,它长得太胖,叫不出声了。

王会玲马上打了个电话,她在电话里说,你快把车开过来。吴华民问,啥事?王会玲不耐烦地说,找狗。

责任编辑 木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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