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爱情的旧款式讲法

穆涛

我们中国的旧小说，是给“爱情”设置服务区限的，适用于特殊地带里的特殊族群青楼工作者与老客户，蛇狐与书痴，仙女与傻小子，这一类故事风姿多种，异想天开，尽管多数不着边际，却有歌有泣，凄美绵长。良家女子不被允许谈论爱情，结婚前，大户人家的女孩子是被软禁的，住绣楼，做淑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因而“绣楼偷蘸”也是旧文人笔下的热点。婚后的女子核心内容是贤惠忍让，大夫人劝老公纳小是妇德，是美谈。妻妒妾这样的故事也有，用的多是批判现实主主义写法，是反面典型。

清代的袁枚有一本小说故事集，叫《子不语》，顾名思义，是圣贤不说的话。这本书里讲了一个良家女子带“穿越”色彩的爱情故事，由一系列“节外生枝”构成，细节生动，有匠心，有味道，还有股子正能量的劲头。

故事发生的背景地在江苏淮安。

一对夫妻，丈夫姓李，妻子是主要人物，却没有姓名，称为“妻某氏”，夫妻感情和谐，“琴瑟调甚”。李丈夫三十岁刚出头突然去世，“妻某氏”悲恸至极，“已殓矣，妻不忍钉棺，朝夕哭，启而视之”。过“头七”的时候，当地有“迎煞”的民俗，这一天，煞神前来把亡者带走，家人和至亲都要回避。“妻某氏”把儿女安顿妥当，自己留下来，一直坐在亡者帐中。“至二鼓，阴风飒然，灯火尽绿。见一鬼红发圆眼，长丈余，手持铁叉，以绳牵其夫从窗外入。”这位煞神见棺前有酒有肉，便放下铁叉，解开索命绳子，大吃大喝起来。“每咽物，腹中啧啧有声”。丈夫李的幽灵在屋中四下走动，留恋不舍。在旧书案前，竟能轻抚触摩，怅然长叹。不一会儿，走到床前，揭開帐帷，“妻某氏”迎上去哭着抱住，像抱着一团冷云，“妻哭抱之，泠然如一团冷云”，于是用被子包裹起来，煞神发现后上前抢夺，“妻某氏”大声呼叫，儿女们从旁屋拥护而至，煞神夺窗而出。“妻某氏”与儿女合力将裹着的灵魂放入棺内，丈夫李渐渐有了生气，接下来抱到床上，灌以米汤，天亮以后丈夫李终于复活了。二十年后的一天，“妻某氏”去城隍庙祈福，恍惚中见两个壮丁押解着一个带枷的人走过来，仔细一看，带枷者竟是那位煞神。红发煞神指着她骂道，“我当年贪嘴渎职，被判刑二十年，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今天终于见了你”。“妻某氏”回家后即命终，这一年她年满六十岁，故事到这里就结了尾。

中国人居家过日子，也不把“爱情”这两个字挂在嘴唇上，“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让一切沉浸在具体的日子里。不说爱情，但把该做的事情做到位，有些事做的甚至“露骨”。在以前，讲究的人家女儿出嫁，当娘的要给一件特别的陪嫁，叫“压箱底”。“压箱底”是瓷器，圆形，顶上有盖，打开盖子，里面有对做爱的男女。有的瓷器去了外罩，只是男女裸着交欢，再配以锦盒，木盒，也有用袋子装的，叫锦囊。瓷器一般不大，拳头大小吧，做爱的状态也是模棱两可的。出嫁前一天晚上，放在嫁妆内最隐蔽的地方。这是中国古人的性教育方式，让小两口照着瓢去画葫芦。我收藏过一件“压箱底”，墨玉的，没头没身子，只是男女生殖器的造型。雕工极好，虽是石头，却温润有质感，栩栩如生。据原收藏人说是出自清代一个大和尚的手工，我猜是吹牛，为了抬高价钱而已，哪有这么见多识广又有手艺的和尚。这个东西后来被我小学同学掠夺走了，他是警察，说是扫黄。我没有坚持往回要，就因为那句“和尚雕的”，和尚的手艺越好，这件艺术品的阴影越清晰。我这位同学叫金山，在老家河北廊坊一个派出所当所长。

《红楼梦》七十三回，“痴丫头误拾绣春囊”，这个绣春囊就是“压箱底”，“今日正在园内掏促织，忽在山石背后得了一个五彩绣香囊，其华丽精致，固是可爱，但上面绣的并非花鸟等物，一面却是两个人赤条条的盘踞相抱，一面是几个字。这痴丫头原不认得是春意，便心下盘算：‘敢是两个妖精打架？不然必是两口子相打”。汉代的科学家张衡，就是发明地动仪的那位，他还是出众的文学家，他写过一首诗《同声歌》，中间也有类似“压箱底”的句子，“衣解巾粉御，列图陈枕张；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张衡所写到的，不是瓷器，是图画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