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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陶渊明到卡夫卡

2018-07-17凸凹

美文 2018年13期
关键词:沙棘姑娘

凸凹

穿过一百多公里、两三个小时的秋天,投身到冬天的语境。这一点,没出发,便心知肚明。四姑娘山,蜀山皇后,高处云间,终年积雪,世人谁不知晓?蜀山更是了得,出过嫘祖、“蜀山氏女”、大禹,还出过岷江、沱江。西出成都市区,上成灌高速,过郫都,右折都汶高速,过紫坪铺水库,从映秀下高速,沿303省道曲曲弯弯进山。塑胶车轮与混凝土摩擦翕合出的,是窸窸窣窣的动静。过了大熊猫的窝子“卧龙”,继续上山,就到了巴朗山隧洞。穿过隧洞,就见了雪山,到了四姑娘山的地盘。

这是去。

第五天返程,过巴朗山隧洞后,汽车一下子被张着大口、守候在洞口多时的雾和霾吞人大如天空又空空如也的腹中。雾霾的行径有点酷似剪径的绿林,不同的是,前者手中的家伙全是PM2.5,后者没有一点PM2.5,洞的那一头当然更没有。

那一头,天空蓝就蓝得像异族人的眼睛一样无尽头,白就白得像白牦牛一样透出神的茸光,大地更是植物做出来的,坚硬,踏实,又风吹草低见牛羊,不管什么颜色的树叶。全都吐纳着厚厚的葱郁又充裕的绿色词性。那些不为我们肉眼所见的珍稀动物,在天地间大摇大摆行走,大大咧咧躺坐。至于被誉为生态检测神器的一把一把的树胡子(学名松萝),更是在风中站满树木。飘逸,茁壮,跟我们热情地打着招呼。其间,农区与牧区交汇,藏、羌、回、汉等民族和平共处,跟山水跟动植物和平共处。与世隔绝的空间,让族俗各异的人民大有如是情状:“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设酒杀鸡作食……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这一头,包括本人在内的成都一千六百万人折腾出的人类文明的空气性污染,被四位雪山姑娘的父亲幻变的巴朗山,狙击在了半山腰,不能僭越半步。成都东边的龙泉山脉太低矮,雾霾就越了它,蝗虫一般,嗡嗡嗡向更东的地方发动攻击。出了洞口,随着海拔的下行。醉氧导致的昏昏欲睡越来越严重,但就是不能入睡。

怎么能人睡呢,一口巴朗洞,八点八公里的时光隧道,史蒂芬·霍金笔下的虫洞,穿连的竟然是两个决然不同的世界!

此间的巴朗洞,不正是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笔颂的“山有小口”?而我,不就是那个武陵渔人?“便舍船,从口人”是一个世界,出了山洞则是另一个世界。

我一直以为《桃花源记》是陶渊明一台大酒后胡编乱造的虚构作品,认为人世间压根没有这处所在,直到三年前,游历到武陵山腹地酉阳县地盘,才放弃了纯属臆出的己见。那里有个山洞,高三十米,阔三十米,洞口颇大,但不是很深。洞中两侧半腰,洞穴斜生,黑黢黢,未知深浅。一条清冽的小溪,载着缤纷的落英,从洞内潺潺流出,消失在夹岸的桃花林和鲜美芳草中。山洞的那边。是良田、美池、桑竹,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和浑身扑满泥尘的干净、明亮的男女村人。山洞的这边,仅仅一里之外,即是纷繁喧嚣、车水马龙的酉阳城区。此地情景。让我惊中泛喜,“自幼修习儒家经典,爱闲静,念善事,抱孤念,爱丘山,有猛志,不同流俗”的彭泽县令陶潜,笔佳,山水更佳。《酉阳直隶州总志》载:“核其形,与渊明所记桃花源者,毫厘不爽。”《重庆通志》记:“酉阳汉属武陵郡之迁陵地,渔郎所问之津,安之不在于此?”明万历七年,东阁大学士文安之在为酉阳土司冉奇镳《拥翠轩诗集》所作序中称:“酉富名胜……一为大酉洞,洞可数百武,划一门,旷然天际,得平衍地数十亩,精舍在焉,有小溪贯洞契而出。余语玉岑,广植桃花万株,使春风旖丽之余,桃花逐水趁流,以待问津者。”原来,鄙人识见,前人早已有过。

从成都去四姑娘山时,也有反差。但不强烈,因为那一天成都地区的天气尚好。蜀犬吠日的发生地,出了太阳。天气真是老顽童,一时很好,一时很坏,一部分让你正确预报,一部分让你瞎球预报。天气顶好时,成都的凡眼俗睛,是能望见四姑娘的冰雪倩影的。见过一幅照片,一位叫张国华的摄影师。拍摄于成都九眼桥。画面上,城市楼丛之上是群山与云海,群山云海之上是广大的蓝天,群山云海与广大蓝天之间。是在深海游弋的点着亿万瓦雪灯的峰尖。成都有霾,但不算太重,正是这一点,使成都得以成为中国唯一的雪山下的大城。晴好的天氣,除了四姑娘山的雪,成都的一双肉目还能望见西岭雪山的雪、贡嘎山的雪。“窗含西岭千秋雪”。杜工部的年代,坐在草堂喝茶,一抬头就能看雪。现如今,你即便冰雪聪明,也只能把相机握出汗,守株待兔死等。

我等过,终是不能持久,便启程了。

有意思的是,穿过长长的山洞,我还看见了桃花——没有开花的桃花。小镇周遭的那些桃树,告诉我,春天来,我开给你看。

我是真的成了闯进世外桃源的武陵渔人了。

四姑娘山在藏语里被呼为“四姑娜柔达”,意为保护这方土地和人民的山神。谐着藏语的发音和雪峰的形意,演变成了川乡汉语“四姑娘山”。一场大酒后,现年五十一岁、当地知名藏族摄影师黄继舟先生,拍着我的肩膀,告诉了我这个公开的秘密。

穿过巴朗山洞,见四姑娘,一共走了三天的路。三天的路,不叫路,叫沟。

第一天,沿着双桥沟走,仿若逆水行舟,划着船上雪山。载船的溪水是雪化的,透透明明,一览无余,但还是不知密密麻麻的水声是从水的哪个部位叮咚出来的。看见了水中生长的草,死去的树,死去又活来的石头,还有太阳和鹰的影子。这样的水,是藏不住鱼的,这样的水什么也藏不住,除了水的声音。水的两岸,以及更远些的山坡,原本有无数粗大的千年古树的。因了文明的发展、城市的建设,这些原始的森林,终于在高声朗诵伐木工人赞美诗的高音喇叭中。一片一片倒了下去,顺着流水的势能去了山外——直到一根一根,落水狗一样,从大渡河码头爬上岸。高亢的斧子、电锯和赞美诗,被二十二年前夏天那场大水,卷去了长江,沉入了海底。就是说,目下的生态,得益于此后“封山植树,退耕还林”的国家行动。国家行动,都是硬朗的,霹雳的,会损伤一些人的利益。但修补长江上游水土的这个行动,我举两万亩森林的手赞成。

三国魏人李康在《运命论》中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其实这句话不完整,设若古人历经了那个火热的年代,就会再添一句:风不能摧。斧必斫之。粗大、直挺的、大地对天空的耳语,就这样被打断了。正是斧与赞美诗的情状,加上水的修饰,让今天的我们看见了暴力美学布下的另类风景——沙棘风景。沙棘者,树也风景,果也风景。在火车轨道的眼里,房屋和舟楫的眼里,高大舞台的眼里,混迹于杂木江湖的沙棘树实乃朽木不可雕也的阵营。不仅不可雕,还那样的丑不堪言,陋不堪触,不忍卒读。躲着外来文明的目光,沙棘树一阵惊恐,跟着又笑了。在墙倒众人推的摧枯拉朽排山倒海的运动中,这些被“秀木”遮天蔽日的沙棘树终于出了头。出头的沙棘树,一些干枯在丰盈水中,一些丰盈于两岸沙滩。水中的沙棘树,虬枝峥嵘,曲腰驼背,有像三岁老人的,有像百岁顽童的。暮色中。更似深潭跳出的蛇蟒,天河升起的古寺。河滩上的同类则有另一番吐词,以细碎、窄长的绿叶,橘红、深红的果粒,与水中的兄弟姐妹形成互文关系。在一棵树龄长达一千八百年的沙棘前,朋友做了专业架势。要给我和这棵古树拍个合影,我友好地拒绝了。如此的匹合,我的短如分秒的身子骨,哪架得住?那可是一棵历经过一千八百年的雷电,一千八百年的地动山摇山洪暴发,一千八百年的战火与运动的生命!

顺着双桥沟的水岸走,从海拔二千九百米的沟口。走到海拔二千九百米的红杉林,从农区田垄,走到手脚与冰雪混为一谈。一千米的落差里,二十三公里的沟长中,大自然的纤纤素手齐齐整整码放着四姑娘山周遭地带几乎所有的貌态:高原丛林、高山草甸、优美雪线……

划船上雪山,终究没能如愿。我把船划到了四姑娘山的侧背面。雪风四合而来,只有一个方向的雪风让我感到了女性的高洁、静美和持久,那是东南方向的雪风。它投来的线路,与太阳合拍,高,斜直,深入人心。在双桥沟,四姑娘山不是用来看的,而是用来听的。返回沟口的路上,我耷拉的双耳,竖成了满坡的、装满高原蓝的龙胆花。

第二天,沿着长坪沟走,仿若钻进绿皮车厢,乘着火车上雪山。长长的绿皮车厢自然是由长长的林木廊道脱胎而来。车厢里的地板是木质的,顺着溪沟的轨道,一路凌空铺过,一铺就是七公里。这样的弹性地况,不硌脚,不伤膝,让绿廊走得跟人一样风快。不仅地面是木质的。左右是木质的,连天空也漂浮着木质的形状各异、异彩纷呈的叶片。呜——轰隆、轰隆,植物火车在大声的寂静中,冒着氧气的浓炯,向四姑娘山开去。

四姑娘山地区几乎所有的树木都跑了来。她们夹拥在长坪沟栈道两侧,像蜕了军装的红卫兵,热烈,激情,却还原了年轻人的生态本底。冷杉、云杉、红杉、香柏、沙棘、川杨、皂柳、方枝柏、红桦林,及一众杂树,是蜕了军装的红卫兵的名字。长坪沟长,但无坪,其山谷的促狭,溪流的清浅,把刀斧手的政治阻止在了沟口以外,让沿沟的粗直古树得到更野蛮、葳蕤,更狂放的生长性表达。这样的环境当然适宜动物的行止。如果头顶上这只飞鸟愿意将它的眼睛借我,我将看见大熊猫、川金丝猴、白唇鹿、云豹、雪豹、牛羚等珍稀动物在四姑娘山领地怡然散步。是的,它们首先像了人,然后像荷尔德林、海德格尔先后指出、勾描的那样:“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当然,它们还是与人这种又凶猛又文明又智慧的动物,保持在了一个安全的距离上。

在枝叶间飞翔的四姑娘山,像神话中的人面鸟,一会儿出现在这匹山的豁口,一会儿出现在那匹山的头顶。长坪沟的四位姑娘,总不能割裂清楚,怎么看,都只有最美的幺姑娘在场。二三位当姐的,半隐身子,宠着妹妹。长坪沟除了四姑娘山,还有大大小小高高矮矮远远近近的其他雪山。只因此程系慕着四位姑娘的名而来,便多多少少轻轻重重辜负了其他雪山的美。有一个雪峰。孤直,高矗,酷似尼罗河西岸的金字塔——但塔尖更尖,像一缕外星球的光线,最轻的鸟也不能站稳。

绿皮火车轰隆隆开到雪线处便折返了回来。雪线冻结了火车轨道。坐着火车上四姑娘山的创意与浪漫到此打住。

资料显示,把长坪沟走穿,一直走下去,再用三天时间,可以穿越到邻县的毕鹏沟。多年前,去过毕棚沟,是从另一个方向的一条大道去的,风驰电掣的汽车一直把我送到沟里的红叶深处。

第三天,沿着海子沟走,足踏马道,仿若打马上雪山。从停车场到山坡上的验票口,约有一里长的脚程。路有两条,一条为陡起的马道,一条为斜斜伸出的、供人踩行的原木栈道。过了验票口,两道归一,只有马道了。把一个“之”字走完,就從山脚到了山脊。“之”字上的草木是充足的,草木释放的氧气也是充足的,但我还是充足地感受到了缺氧带给身体和精神的压迫与紧张。进验票口,走不多远,有一马站,一大群雌马和被阉的雄马,与一小群男女站在那里招揽生意。准备骑马,又终于放弃骑马。见四姑娘,凌空招摇不玩,虚的不玩,只想脚踏实地,走一步是一步地丈量自己的体能和诚心。

大自然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古老的位置,任何位置,都符合食物链的循环逻辑。大自然中没有哪一个物种、哪一宗物事是多余的,包括蛇、蝎、鼠、麻雀、蚊虫,包括江河大地、风雨雷电,它们中每一位个我,都有自己生存发展的合法性。事实上,我们人类的出现,反显出多余的一面,除非人类文明重新开始又开始的往复不止,也是大自然本身的设定与初意。草木之高与山体之高成反比,这是大自然对我面前物象颁布的法则?随着山体的升高,草木节节矮身,到得山脊,面前已是一坪深秋的草甸。我发现,草甸中开得最漂亮的花是山下已谢为果实的一枝枝一朵朵蓝蓝的龙胆。还发现,山下北方大汉一样的柏树,竟缩身成爬地柏。高达二三十米的胡颓子科乔木沙棘。已幻变成蔷薇科灌木火棘。柏伏身地面,火棘铺衍在没有一丁点泥土的岩石上,与草甸等高,向草甸看齐。是它们的新姿态。俯身摘了几粒火棘放入口中。微甜,酸涩,跟沙棘果的味道近似。火棘在大巴山地区叫野红枣,经霜打过、雪咬过的,味道更甜。野小子的年代我是经常嚼食的,但不敢尝试多食。大人说,多食了,上边舒服下边难受,憋红了脸也屙不出,需使竹签子掏。物种于山上山下的异变,颇有点“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意思。后来才知道,诸葛亮曾用火棘给将士充饥,称其为“南中救军粮”。山脊上,长得最生猛的植物要数枸骨了,每一只肥厚的叶片都挂了战刀,它们东一丛西一丛,高高挺着,风来杀风,兽来杀兽,像藏獒一样,守护着羊群一般的草甸。

冷冷的太阳打下来。俨然急着要把一种叫紫外线的药抹上我的脸。马道约一二米宽,一些马蹄印中还兜着雨水与尿水的混合体,历史的和新鲜的马粪没有规则地走在我前边,跟在我后边。返回的时候,为了抄近路和躲太阳,我放弃“之”字路,折入丛林,上了那条山水冲刷出的更为狭窄、陡峭、坎坷的马道。马道上不时有马队嗒嗒嗒走过,我看见一匹马走得惊恐万状,看见另一匹马跛着一条后腿紧紧跟着自己的同类。马道的路况,让人类的行走,有了跳跳虫的身形。这样的路况与线路,不是拿来旅游的,而是拿来登山的。对此,我没有心理准备,更没有生理训练。

山脊的这侧是陡坡,另侧是峡谷,倘不留意脚下,就有滚跌深渊的危险。踩着山脊上的马道继续上行,气喘吁吁,走一阵歇一阵,中午时分,终于到了用帐篷撑出的宿营地“打尖包”。

大艰辛必有大回报。走在海子沟,我看到了最美好的、最完整的四姑娘。她们一个是一个,母脐相连,却又独立自处。款款于万仞之上,飘飘在红尘之外,像天女下凡,像公主游天。

风跟太阳一样大,一样陡,山更胜一筹。登山之路自有登山者前行。在我下马止步的地方,一队一队全副武装的登山者,或骑马,或徒步,无畏前行。在海子沟,我没有看见海子,海子停泊在更前方的四姑娘脚下,亿万年不变,侍守着四位公主。

上雪山见四姑娘,划了双桥沟的船,乘了长坪沟的火车,骑了海子沟的马。

大地是由阶梯构成的。四姑娘山位于我国地貌第一阶梯青藏高原之东部边缘。我走着三条不同的线路向四姑娘靠近,其实也是踩着三级阶梯向四姑娘靠近。双桥沟、长坪沟、海子沟,阶梯一级比一级高,一级比一级更靠近四姑娘温暖的雪峰。但一步步一级级靠近,却等于始终不能靠近——始终都隔着一两天乃至两三天的距离。隔一步就是隔万里,况乎隔这么多?

我知道,是海拔之门、生死之门割裂了阶梯的去路,封锁了我的渴念。海拔的城门几乎是无级的,一路上都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门,我大致是被四千米层级的海拔没收了通行证。但我被没收得心服口服。进宫,我的诚心够格,但身体不够。面美,精神够格,但体能和技术不够。芸芸众生,登山这份专业与荣誉,始终只被少数人掌握。我也上过一些山峰,比如青城山、八臺山、长松山、三清山,我想,那叫爬山,不叫登山,就像看四姑娘,与见四姑娘,是两码事。

四姑娘住在冰雪皇宫里,冰雪皇宫筑在万朵祥云上。海拔、危崖、冰壁和变幻无常的天气,是守卫皇宫的御林军,也是大自然布下的迷幻阵。除了这些,皇宫外无数的植物、无数的动物、无数的无从归类的陌生,你认识它们吗?能叫出它们的名吗?如果不认识,叫不出名,达不成契约,你还能心安理得踏入它们的家园?

这样的皇宫,不正是弗兰兹·卡夫卡那样的城堡?我的进宫之举及其进宫的结果,不正是土地测量员K那样的入城之举及其入城的结果?

区别不是没有,而是根本性的。我想进宫见的是四位清洁的姑娘,土地测量员K想入城见的是那些不清洁的权贵。

明白了,明白了,见四姑娘,除了诚心、体能、技术、识见,还需要张承志和四姑娘给出的清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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