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2018-07-17陈思呈
陈思呈
我喜欢的你是寂静的
近来微染小恙。喉咙无法发声,吾友佟佟给我励志,说:“你要知道。在所有的残疾里,哑女是最性感的一种。”我表示愿闻其详,她手一挥:“因为哑女什么都不缺,就是不会说话而已!”我觉得她的潜台词应该是:语言是一种对性感有弊无利的东西。
仔细琢磨,甚有道理。吾乡也有这样的说法,民间传说,哑女都长得漂亮。统计学上并没有数据说明,但是采样却有不少。某个远房亲戚耳朵失聪。有人辗转地介绍一个哑女给他做对象。还没见面,长辈们就纷纷表示赞成,说哑女皆美,这下没错。待与那哑女见了面,确实也有几分姿色。大家更觉得般配,因为聋子是不能录入,哑巴则无法输出。一时传为美谈。
这亲戚的婚姻多年来一直和和美美,并不仅仅因为哑妻长得漂亮,大概还跟他们一个听不见,一个说不出大有关系。这事情值得深思,到底人们是因为哑女不会说话而觉得她特别漂亮呢,还是出于能量守恒原理,一个人不会说话慢慢就会变得漂亮,正如瞎子的听觉特别敏锐那样?
“哑女漂亮”绝不只是吾乡人的心理认知,最深谙民心的琼瑶奶奶便设定了一个深入人心的角色——哑妻。花虽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哑妻,那百口莫辩的小眼神是多么动人,我见犹怜,况男人乎。而周星驰老师的《功夫》(黄圣依饰演哑女芳儿)也是同理,黄圣依用沉静的眼睛定定看你,纤长的手指比画了一个语焉不详的手语,那是多么性感的动作,它到底在说什么,确实是一点也不重要了。
简·坎皮恩的电影《钢琴别恋》中,那个在海边弹着钢琴的哑女,你无法想象她要是能开口说话怎么办!她惊涛骇浪的感情,她众叛亲离的心,她得说点什么才好?她一开口,这笔糊涂账就全落到实处,全无美感了。到底得说点什么才配得上那气质?她只好被塑造成了哑巴。
对于一些哑女,那无力抵挡的沉默,不是残缺的命运,而是完整的美。泰戈尔写过的素芭就是如此,她虽然缺少说话的能力,却不缺少一双垂着长睫毛的大黑眼睛。她心里有什么想法,她的嘴唇就像一片树叶一样地颤动着反映出来。
“那长睫毛遮盖下的黑眼睛的话语,也就是她周围世界的语言。从那蝉鸣的树上,直到静寂的星辰。只有手势、姿态、流泪和叹息。在炎热的正午,船夫和渔夫都去用饭,村人在午睡,鸟儿静悄无声,渡船闲着,辽阔的忙碌的世界从劳作中停息了下来,忽然变成一个孤寂、严肃的巨人,这时候在引人入胜的广阔天空之下,只有那无言的大自然和一个无言的女孩子,极其沉静地坐着。”泰戈尔把哑女的美描写到了极致。
世界的无言之美与一个人的无言之美,在孟加拉一个名叫昌地浦的小村里,徹底结合在一起。一个哑女的命运不可控,美独立于命运,楚楚动人地存在。
于是我怀疑,语言开始的地方。可能就是扫兴之处。尤其是像《钢琴别恋》女主角艾达这种,沉默就是她的飞行器,她一直在远方。
还有人聪明地注意到了那只叫Hello Kitty的猫。它被塑造成女性化的形象,但是面部有个特点是:没!嘴!巴!也因为,有些美女开口之后如此乏味,让人觉得,如果永远沉默就好了。永远沉默,像一扇门永远关闭,倒可以想象里面无数珍宝或武器。开口说话如大门通畅。反而令人惊觉美女原是空心人。
还是吾友佟佟,她曾采访过著名美女阿娇。在她的记者手记中,佟佟说,这是个典型的空心人,看得出阿娇是配合采访的,但仍然特别难采,一是她的心特别难打开,二是她的心里也确实什么也没有。她们的对话方式是这样的:
“你比较喜欢什么样的衣服风格?”“我觉得最重要的是适合自己。”
“你觉得什么样的风格比较适合自己?”“没有一定的。一段时间喜欢什么就会挑什么。”
“衣服里什么颜色比较多。”“都有吧。”
每个回答都没错,但都是信息量很薄弱的一些废话。若说阿娇是明星,不易被了解,吾友李大哥的女神,则更典型。女神长得美,话也少,李大哥主动脑补她的内心世界,迷得七荤八素。女神爱好文艺,常写点小随笔什么的,有一天李大哥把女神的手抄随笔集子借来细读。真是悔不该读,没读几篇即幻灭了,李大哥瞬间成为无神论者。他痛心地对我们说,太哕嗦了,好可怕,一篇又一篇的废话啊,那么多篇,完全可以用七个字囊括!至于是哪七个字,李大哥掰着手指头数给我们听:
“废、话、我、就、不、说、了。七个字。”
其实,智利诗人聂鲁达也有同样的说法,他堂而皇之地写诗说: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好像你已远去。
你听起来像在悲叹,一只如鸽悲鸣的蝴蝶。
你从远处听见我,我的声音无法企及你。
让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静无声。
并且让我借你的沉默与你说话,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经常看到聂鲁达这首诗被印在各式精美的礼品上,被一些温柔的女学生传抄。此情此景,我觉得是讽刺的。聂鲁达此诗,很可能与吾友李大哥,出于同样的遭遇,或与吾乡认定“哑女都漂亮”的老乡们,同于一种心理。美女开口如此危险,令全世界男人们的心团结起来。
我喜欢你是沉默的。我不需要你的语言。它的潜台词是:我不关心你的心灵,我不需要你的灵魂。这确实是很多男人的心声,探索一个人的心灵永远比探索一个人的身体更难。
但是。也有例外。林徽因就是一个公认的健谈者,一个健谈的美女。她受男人们欢迎的程度,我就不必多说了。很多回忆文章里都谈到太太客厅里的林徽因,如何在各种话题里成为话语的主角,听众们如何愉快倾听,即使是她生病的时候,她仍然每天指导学生、与朋友聊天,总之,要说很多很多的话。
林徽因是哑女的反义词,语言对她,是锦上添花的事。她爱说,敢说,不怕自己多言而被嫌弃,这也许是因为,林徽因对自己接受得更加彻底。她相信她说再多的话,都很可爱,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和躯壳是一样美,她不惮于展现躯体之内的灵魂。她的健谈,是一种悦纳自己的表现。
林徽因对自己的定位。是一个以语言为媒介,不停与外界交换能量的自己。波普运动的提倡者沃霍尔曾经说:“我其实不特别喜欢‘美人。我真正喜欢的是‘健谈者。好的健谈者都很美丽。健谈者在‘做一件事:美人是在‘当一种人。”这句话很适合描述林徽因。
而我更要赞赏的。是能够接受她的多言的男人们。他们不是爱一个寂静无声的美人。能欣赏“健谈者”的男人并不是很多,正因为不多,这些男人——包括沙龙上的男人。更包括生活中的金岳霖和梁思成——他们真诚的倾听,更值得赞赏。一个愿意打开内心的人很勇敢,而一个愿意让别人在自己面前打开内心的人,也很勇敢。
我的朋友裴谕新说,我们的文化里是不鼓励女性表达自己的,因为表达是有力量的。我们的文化里,性感是被动的、无力的。人类之所以成为史无前例的极力维持长期承诺关系的动物,并试图在这样的关系里维持性爱,是因为人们可以使用语言沟通,使用语言了解、表达,使用语言把性驱力从肉体蔓延至大脑。所以,女人为什么要让渡语言能力呢?
值得玩味的一个事实是,沉默和话少可能增加女性性感。而对男性,沉默和话少,增加的不只是性感,似乎还有道德。
钱钟书在《围城》中说,现代人有两个流行的信仰。第一,女子无貌便是德;第二,男子无口才便是德,所以哑巴是天下最诚朴的人。韩学愈虽不是哑巴,天生有点口吃,讲话很少且慢,所以仿佛每个字都有他的全部人格作担保。不轻易开口的人总使旁人想他满腹深藏着智慧,正像密封牢锁的箱子,一般人总以为里面结结实实都是宝贝。
事实上我们知道韩学愈是个学术骗子,他跟方鸿渐同在那个子虚乌有的“克莱登大学”获得博士学位。方鸿渐一提到此校,自己都急着面红耳赤,韩学愈呢,惜字如金地半天答三个字,“嗯,是的”,剩下的真相,你自己看着办。这效果,用高松年校长的感受来说,倒是“安详诚恳”。
是以,同样话少,对女性和男性分别的效果,似乎也能见出些什么。
思念是一种生活方式
朋友中有一对小夫妻,恩爱得令人羡慕,用我们家乡的话说,像锣鼓和槌,其中一人出现的地方,必能看到另一个。
有一天,是妻子的生日,晚餐上说起谈恋爱以来,丈夫送给自己的种种礼物,如数家珍——也确实是家珍。那些零零碎碎的礼物,就是一种宣言。宣告一个人的生活里愿意更多地留下对方的痕迹。
那些甜蜜的礼物中,有一串红豆手链,戴在女孩手上。红豆是相思最好的信物,我们熟知一首关于相思的诗就叫《红豆》。“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送对方红豆,其心意也是最明白的。
但是,我非常煞风景地想到,这首《红豆》,其实还有另一个版本的。也许是流传过程中笔误,总之,“愿君多采撷”这一句,被写成“愿君勿采撷”。
记不得这个版本是在哪里看到的,但是我记得初看到时心里一动,“多采”和“勿采”一字之差,却给这句因为过于熟悉而平淡无奇的诗句,一个非常奇幻的张力。
想当年,我涉世如此之浅,对“多采”和“勿采”的區别,都是文字上理解,全无切肤之痛。唯记种种资料上,都在说“愿君多采撷”者,即谆嘱无忘故人之意。就像这对小情侣一样,身处幸福的他们。又怎么可能想象得到“勿采”的好处。
如今我才知道“勿采”之好,好在哪里?好在苦涩。
在古代,交通不便,山长水远相隔,要见一面难之又难。杜甫诗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这句诗中的痛切其实是很深的,想我们只能活一世,在茫茫人海之中,如此难得地爱上一个人,转眼间却要失散,或者说只能失散。被空间的距离,或者被命运之手操纵。相思的人难以相见,甚至再也不能相见。这样一想,余下的一生何等寂寞,活着何等凄凉,这样的人,见到满山的红豆,又怎么敢采?怎么能采?采了遗阿谁?见都不忍见。又何言采?
多采像一种要求,要求你要想我。多采是一种享受,因为知道可以放心地相思,所以放心地采。多采是理直气壮,是情投意合,是“在一起”,是整个世界的成全。多采者如眼下这对小情侣,焉知勿采者的难过。
而勿采,是舍弃,是回避,是不忍碰触,是求而不得,思而不见。爱是难以割舍,但有时候又不得不割舍,有时候是因为相思的落空,有时候是对方的冷落和离开,那种痛,在我初读到“勿采”的版本时,并不能解。
那种痛,就像《围城》中的方鸿渐失恋之后。在远行的船上听到唐小姐的名字,他当时的感受是好像航行在黑暗中的大海上,对面开来的船上有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可是一瞬间,又彼此擦肩而过,再不能见。他拼命地说话,拼命地做事,仿佛在与心里的痛赛跑,不让心里的痛追上他。
这世界上,总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就在短短的一场旅行中,见到了甜蜜的小夫妻,但也有孤身一人的行者。昨晚我读到同行的一个小姑娘写的一句好诗:“你一定是横踞在我胸中的一个重洋,不可触及,一碰就是倾泻”——我并不知道作者的故事,可是这句诗让人想流泪。我想,这大概也是一个为相思所苦的人,然而,却思而不见,求而不得,她所能做的是什么呢?她不能像那小情侣一样“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她所能做的,只是默默地收起感情,装作从没有遇到你,从此隔山岳;她所能做的,就是对那些代表相思的物事,不要去采,绕道而行。
也许是软弱。对于痛都无法承受。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对于相思之痛、求而不得之痛,能够勇敢地渲染,把自己浸在这种痛中。
那是《射雕英雄传》中的黄药师。他对妻子阿衡相思难忘,兼之阿衡为他而死,他便想以死相殉。但他又自知武功深湛,上吊服毒,一时都不得便死,最后退而求其次地,终于造了一个墓室,在这个墓室里,他几乎抢来了他能抢到的一切宝物,都是给阿衡的礼物,尽管阿衡已经死去。
这个墓室成了黄药师的精神密室,这里尽是古物珍玩、名画书法,没一件不是价值连城的精品。黄药师纵横湖海,不论是皇宫内院、巨宦富室,还是大盗山寨之中,只要有甚么奇珍异宝,他不是明抢硬索,就是暗偷潜盗,必当取到手中方罢,世界万物都成为表达自己的思念的信物。
黄药师的做法,也是“多采”一派,他随时会把遇到的每棵红豆树都砍下。全部移植到他阿衡的墓室里去。他不惧思念之痛,不回避,甚至知其不可而为之,坐拥一室宝山,是自己把自己浸渍在相思之痛里面。人生何等空空荡荡。他用思念将它填满,他一天在思念。就一天感到自己在“活”,思念的痛,是一件有质感的事情。
然而世间,究竟有几个人能如黄药师这般勇敢,这般不怕痛?多数的人,当求而不得,思而不见的时候,便只能扭转头去,告诉自己,尽快忘记。恨不能动个手术,像摘除阑尾那样,切割掉自己的感情,恨不得此生再也不要动心,恨不能明天一觉醒来,重新过上心如止水的生活,与那唤起相思的人、物、事,永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