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化贸易战

魏枫凌

7月6日，特朗普政府宣布对340亿美元中国产品加征关税的政策生效，中美贸易战正式开打。中国随后宣布对自美国进口的商品予以报复性征收关税，此外，中国政府还在世贸组织就美国对华“301调查”项下实施的正式措施追加起诉。

首轮往来还没有完全落地，特朗普就又声称，美国已经准备对进口自中国的最高达5000亿美元的产品加征关税，并且于7月10日先行公布了拟对2000亿美元产品加征关税的清单。按照中国目前对美进口总额无法实施对等报复，那么接下来，中国最可行的或许是研究如何在现有的国际经贸关系当中尽可能维持自身的利益。

当然，对于美国自身来说，2000亿美元的影响以及清单通过的复杂程度应当会大于首批500亿美元，对美国经济本身的影响也需要继续观察，尤其是在美国经济已经轻微過热的情况下对通胀的影响。

近期，中国金融市场出现了较大的波动，尽管相当多的分析认为这是中美贸易战冲击引起的结果，但是也有专家认为，贸易战对中国经济和金融市场的心理恐慌大于实质影响。消化贸易战的影响，首先是中国坚持在WTO框架下的谈判。但最重要的是，中国现阶段应当更注意解决自身的经济结构问题和债务风险，在实体经济层面需要扩大内需。就化解金融体系的系统性风险来说，中国金融市场已经具备了相对合理的估值，也受到了国际投资者的增持，但最终实体稳金融才能稳，金融市场才能谈得到信心和底部。

争端升级风险仍在，中方可以低调处理

目前，特朗普已经威胁在500亿美元的基础上继续扩大征税范围，下一阶段可能会实施高达2000亿美元的商品会被征税。

目前，中国尚未公布详细的报复征税清单，已公布的大多是农产品、药品、医疗器械等，大多不是中国消费者依赖度较高的商品，对中国国内消费者的影响需要待更详细的清单，但市场估计影响有限。

在与贸易战重点相关的农产品进口方面，目前涉及到的美国商品规模在中国进口商品的占比有限。美国并非中国进口大豆的主要国家，大豆价格上升的空间可能有限。当前猪肉市场的供大于求的格局依然无明显改善，是制约当前通胀上涨的主要因素。目前中国的通胀处在低位，关税预计不会引起通胀风险。

而对美国来说，从中国征税会有一定的通胀效应，有望进一步推升本国通胀。

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监事长、北京师范大学金融研究中心主任钟伟对本刊记者表示，按照特朗普的作风，美国政府在9月很可能会正式出台第二轮2000亿美元征税，但是税率不会很高，预计就会在10%左右。“贸易战对中国的影响主要在于生产型企业，尤其是一些产能过剩行业的企业，在外需受阻的情况下，贸易战对中国工业经济有通缩的影响。”钟伟指出。

目前看，中美贸易战仍不排除冲突有继续升级的风险。但钟伟预计，接下来即使美方公布新一轮的大规模征税清单，中方很可能不会有更新的激烈报复举措，至少不应是正面对抗。“实际上，中方也不宜直接提出更大规模的关税报复清单。美国引发贸易战的目的不在于关起国门中断与中国的交往，美国是希望按照单边规则和中国做大生意，而不是不做生意。如果下一轮2000亿美元中国不做激烈回应，那么从2000亿美元开始重新谈判难度会相对小一些，而如果最终贸易战引起美方一直扩大到对5000亿美元商品征收关税，那么届时中国和美国谈判的余地会小很多。”

参照国际上其他与美国有贸易冲突的经济体，欧元区和日本都没有进行激烈的回应。钟伟认为，不对等的温和回应更能够引起国际社会的同情与支持。

在美国方面将中美贸易摩擦升级之后，中国商务部称，将综合使用包括数量型和质量型工具在内的各种举措对美方做出强有力回应。但中国官方已经排除了推动人民币贬值的做法。人民银行金融研究所所长孙国峰于7月3日表示，近期，人民币汇率贬值并非人民银行有意引导，中国不会将人民币汇率作为工具来应对贸易争端。

贸易摩擦有必然性，关注美国通胀

中信证券首席经济学家诸建芳认为，短期来看，中期选举选情结果可能影响到特朗普下一步是否将政策重心由外部转向国内事务。中期来看，2019年后美国经济陷入轻衰退概率增加，当美国经济明显走弱时，美联储货币政策可能做出前瞻性调整，人民币资金外流压力或有减轻。“而从长期来看，贸易关税的负面滞后效应最终将波及到美国企业和实体经济，美国企业盈利和产业链调整的冲击可能最终动摇特朗普的贸易保护政策。”

目前，中美两国经济学家都已经普遍意识到，美国本国的经济结构性问题，特别是长期以来储蓄率过低才是导致贸易逆差的根本原因，而中国只不过是在特定的阶段才成为美国贸易逆差的贡献方。

诸建芳对本刊记者指出，如果不改变美国国内储蓄率低的局面，即便中国因美国的贸易保护主义措施而对美出口大幅缩减，中国的出口空缺也会被其他一些类似国家所填补，最终也很难实现特朗普减少本国贸易赤字、增加就业的愿望。

除了贸易差额问题以外，还有很多观点认为，美国对中国发起贸易战已经不仅仅是出于经济目的，还在很大程度上出于意识形态差异、遏制中国发展、拉拢国内选民等政治和战略目的。“无论党派和行业，目前特朗普在国内有较强的民意基础对中国发动贸易战，这是他的底气所在，尽管从经济上来讲会有一定的损失。”钟伟指出。

“中美贸易摩擦产生的背景归根结底是全球产业分工的结果，中国经济实力的增强决定了美国社会长期将中国视为重要竞争对手。中美关系的未来走向不仅要考虑中美在经济利益上的博弈，也要考虑美国社会内部价值观变化导致的需求。”诸建芳说。

从这个角度来看，通胀上升、国民福利损失、难以持续解决就业和逆差问题这些经济因素也很难成为阻止特朗普政府推动贸易战的因素。那么，美国若继续扩大关税征收范围，势必将对本国通胀有更显著的影响。美国6月非农继续保持强劲增长，工资加速增长是大趋势，未来美国是否能在不超预期加息的前提下控制住通胀，或是贸易战将加快美联储加息的节奏。

钟伟对2018-2020年这三年美国经济实际增速的预测依次是2.8%、2.4%、2.0%，而他估计目前美国经济的潜在增速也就在1.8%-2.0%，据此来看，目前美国经济已经略有过热。但钟伟同时指出，美国并不会因为贸易战而出现大幅超预期的通胀上行，因为大宗商品价格特别是石油价格目前已经处在高位，而接下来由于沙特可能增加石油产量，致使下半年石油价格有所回落，使美联储可以从容地按照其原定计划加息。

欧佩克已就从7月起增加石油生产达成一致，成员国同意每天增产约100万桶。而特朗普则单方面称，“油价太高，沙特国王萨勒曼也已同意，也许再多生产200万桶。”

中国重新平衡国际收支

自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之后，中国经济对外需的依赖度逐渐下降，贸易顺差占到每年GDP的比重逐渐下降，对GDP增长的贡献率从拉动转向拖累。但是在2017年，由于外需的强劲，顺差成为经济增长超預期的来源，贡献GDP增长0.6个百分点，是金融危机后的最高水平。不过，中国当前已经不再主动追求经常项目顺差。2017年的情况可能难以持续到2018年，中国的贸易平衡将加快发生。

中国对美顺差1700亿美元也不会因为贸易战而完全消失。根据中金公司首席经济学家梁红的估计，中国出口对有效汇率的弹性大约是0.6，如果假定关税影响效果类似于汇率，那么，500亿美元商品征税25%加上2000亿美元商品征税10%可能降低中国出口约200亿美元，约占中国GDP的0.2个百分点。另外，由于中国处在东亚供应链的核心，上下游经济体也有可能受到牵连。

但更重要的是，除了贸易战削弱外需之外，中国目前也在开放国内市场，对其他经济体的产品降低关税，扩大进口，这可能是中国贸易再平衡的主要动力。

中国政府7月9日发布《关于扩大进口促进贸易对外平衡的意见》，显示扩大进口，促进国际收支平衡目标的举措之一，也是对4月份博鳌亚洲论坛期间国家主席习近平对外承诺的落实。

钟伟认为，随着外需的不稳定性增加以及中国接下来主动扩大进口，经常项目的顺差在未来几年可能会加快收窄，甚至不排除在基本平衡的格局下出现小幅的逆差。

2018年一季度，中国经常项目就意外出现了10亿美元的贸易逆差。尽管有不少经济学家以季节性因素来解释这一罕见季度逆差，但是考虑到当时外部环境以及进口政策尚未发生变化，未来不排除季度甚至年度逆差重演。由此需要考虑的另一个影响是，如果上述逆差情景持续发生，那么中国重新平衡国际收支的措施可能会需要资本金融项下做出相应的调整。

就在几个月以前，中国国内对国际收支重新达成平衡的格局较为一致的估计还是从“双顺差”走向经常项目顺差和资本金融项目逆差，2017年超预期的出口金额以及国内企业借着国家的“一带一路”战略进行对外投资，强化了上述预期。但如果经常项目加快平衡甚至小幅逆差，假设暂时先不考虑漏损项，那么中国需要资本金融账户下呈现平衡甚至带有顺差的格局，才能平衡整体国际收支，这也就意味着中国如果不限制对外投资，接下来就需要拿出更大的力度鼓励外商来华直接投资，开放境内金融市场。

中国应优先稳定国内经济

中美经贸摩擦除了贸易战以外，中国对美投资在2017年也锐减，同时考虑到贸易战的影响，中国的国际收支总体上会如何变化以及对人民币汇率的影响，成为金融市场关注的焦点。中国境内股票、信用债、外汇市场的动荡令投资者担忧贸易战风险蔓延，甚至会关系到金融双向开放的进程。

在对外投资方面，美国认为中国“利用政府资本和高度不透明的投资者网络在海外获取海外高技术”，但事实数据并不支持这一指控。

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成员余永定在近期发布的一份报告，其中援引美国企业研究所的数据指出，自2005年到2017年年底，中国在美国的直接投资（绿地和并购）为234宗。这些投资主要包括78个金融和房地产业项目、35个娱乐和旅游业项目、26个运输业项目、25个石油和天然气项目，仅有17个项目涉及技术行业。在总额为1700亿美元左右的投资中，在美国科技领域的投资总额仅200多亿美元，其中最为出名的是联想（Lenovo）用17.5亿美元收购IBM的个人电脑业务和29.1亿美元收购摩托罗拉移动。其次是海航集团用60亿美元收购IT分销商英迈，而海航现在正在寻找买家出售英迈。

另据美国房地产经纪人协会的数据，在2009-2015年间中国居民在美国的房地产投资超过1000亿美元。根据新的数据，在2013到2017年中国在美国购房投资达到940亿美元。“同中国人在美国金融、房地产及娱乐业的投资相比，中国在科技领域的投资不值一提。”余永定指出。

而在跨境直接投资方面，中国始终是一块跨国公司不可缺少的市场，中国也有能力参与国际产业分工的更高级阶段。以汽车产业为例，近期特斯拉宣布在中国设立电动汽车生产基地，宁德时代欧洲工厂落户德国并获宝马310亿元电池订单，7月12日又有外媒报道，宝马将提高在华晨宝马中的持股比例至少75%。这一系列的投资获得意味着中国和发达国家的双向交流并没有因为美国贸易战的冲击而停步，中国经济对外开放的决心和行动也得到了国际商界的支持。

由于国际贸易和投资的局势变化引起国际收支的变化，是否会改变目前中国外汇市场化改革以及资本项目开放的改革呢？钟伟认为，从实际情况来看，中国提高资本项目可兑换程度的进程不应当取决于顺差，更取决于汇率是否能在可控的范围内双向波动。

目前外汇市场有一些风声鹤唳，尽管主流观点将其和贸易战联系起来，但是钟伟认为，主要还是由于目前中国国内经济自身不稳定相关，主因不是美国。

“近期股票、债券、外汇市场都出现了一些波动或者是风险释放，应当是投资者担心中国经济结构性恶化走向全面恶化，影响金融体系稳定程度。因此，应对措施重点不在于怎么回击特朗普政府的贸易政策，而在于如何对宏观调控政策进行一定的微调，稳定经济增长和金融体系，这样才能稳定金融市场的信心。”钟伟指出。“中国下一阶段有必要重新定位经济发展和调结构之间的关系。”

摩根大通中国首席经济学家朱海斌对本刊记者表示，希望下半年中国在财政政策上有更多的调整，这也是有空间的。“5月底同期财政盈余比2017年同期多了3200多亿元，这可以用来支持稳增长。对企业端的减税很重要。如果贸易战进一步升级的话，也可以通过一些税收措施，比如出口退税的措施来支持这些受影响的相关出口行业。在支持的绿色环保、小微企业方面，通过财政发力可能效果会更明显。”

值得注意的是，2018年中国债券市场获得了国际投资者的持续增持。经过了前期的调整，A股市场持续下跌，但国际投资者表示了对其投资价值的认可。随着市场逐渐消化贸易战的心理层面影响，国际投资者更多地参与金融市场，将有助于平抑金融市场的波动，也有望为国际收支和外汇市场的平稳提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