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所欲不逾规矩
2018-07-16夏燕平
夏燕平
一
中国的传统村落,首先给人一种诗画般的美。如果仅止步于此,那大概村落的价值也不过尔尔。有识之士之于村落,更看重因它而养成的村落社会。
社会学里,分有两种不同性质的社会,一种是没有具体目的,只是因为在一起生长而发生的社会;一种是为了要完成一件任务而结合的社会。用国外学者的话说:前者是“有机的团结”,后者是“机械的团结”。用我们自己的话说,前者是礼俗社会,后者是法理社会。礼俗的社会,大概如我们的村落,法理社会大概像我们的城市。
熟悉是从时间里、多方面、经常的接触中所发生的亲密的感觉。这感觉是无数次的小摩擦里陶炼出来的结果。而在许多的宗族的村落里,这种熟悉更是从他们“不熟悉”的先辈那里就已经养成了。他们可能管一个比他父亲还要年长的叫哥哥,称呼一个比他年纪还要小的叫叔叔。在一个熟悉的社会中,我们会得到从心所欲而不逾规矩的自由。
现代社会是个陌生人组成的社会,各人不知道各人的底细,所以得讲个明白,还要怕口说无凭,画个押,签个字。这样才发生法律。
二
熟悉就不用法律了。“这不是见外了么?”从熟悉得到信任。在一个被信任的社会里生活那是一种怎样的幸福。
熟悉而信任,这是信任的一种基础,另一种基础村里人叫做习俗,学者们叫做文化。这是一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习俗或文化,是一种有所顾忌的习俗或文化。这种习俗或文化表现在人的言行举止上,就是老实,客气,大度,“不改其乐”。面对此种,哪有不信任的道理。
儒家文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停留在士大夫阶层,或者说还是文化人的文化。宋代之后,儒家文化逐渐走入巷陌直至深入民间。这点朱熹功不可没。他把文字的内容,转化成形式的规范,建祠堂,修家谱,传家训,制礼仪。南宋的士大夫不遗余力,希望能够把“诚心正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散布到民间去。通过广大士大夫来影响老百姓,大家都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能如此,这天下不就太平了吗?
王阳明的百姓“日用伦理”:处处有圣人,处处可以修行;曾国藩的“黎明即起,洒扫庭除”,都是朱熹《家礼》的延续。终至老百姓在各种规矩和习俗中,养成了中国人含蓄内敛的秉性。
在这样人群中生活,加之自然环境的优美,中国村落,真可以是从心所欲而不越规矩。
三
一个好事者蹲在地上仔细观察地面,引来不断的好奇者,于是扎了一大堆人。等到第一个好事者下班回来路过,那里还扎着一堆人。这是当年的一幅讽刺漫画,讽刺我们的无聊。其实在这无聊的后面还有得聊。中国人喜欢扎堆,比如,在高速公路和高铁尚未大兴土木的年代,只要新修一条公路,不出几个月,你就会发现原本开阔的路边建起了新房,又出现了因行人家畜家禽而引起的交通堵塞。在巴黎,中国人把人家原本有各种生活设施的街区扎堆成了清一色的服装或电脑一条街。将十一区变成了“华人服装一条街”,将十二区的圣马丁街变成了“华人童装批发街”,蒙加莱街变成了“计算机一条街”。
然而,在这些因扎堆儿引发的烦恼背后,也有着一种集体的精神,互助的精神,抱团取暖的精神。在中国的乡村,很少见到像欧美国家,一处处的独立门户,而多是一座座数百人数千人乃至上万人聚居的村落。中国村落,也是因为爱扎堆的产物。
四
因为聚居而形成了村落,又因为村落抱团的形式,更增添了取暖的感觉。我们在调查中,发现村落的建构对于村民的文化心理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山西碛口是晋商的发祥地之一,因为黄河在这一段不能行船,西北地区和内陆地区的货物交易不得不在这里卸货换装,碛口弹丸之地一时成为热港。周围的山坡上建起了数个村落,其中的西湾村和李家山村最为有名,而两村建构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只要进得一家,可以全村走通。他们说,一人有难八方支援。
上海同济大学阮仪三先生几十年来奔波于各种古村古镇之间,疾呼保护和发展。在他的眼皮底下许多无可估量的古村古镇被野蛮拆毁,也有为数不多但弥足珍贵的古村镇在他的努力下死而复生,生而显赫。著名的如浙江的乌镇、西塘、南浔、龙门、安昌、前童,山西平遥古城,江苏苏州平江区,四川广元昭化古城,上海、福建、山东、安徽等地都有阮先生搀扶起的古建古村。
阮仪三先生所以殚精竭虑,不顾老迈之躯奔走于乡间,当然珍惜这古老村镇的躯壳:建筑,但更珍视的是这些古老村镇的灵魂:人际关系。下面这段话是先生几乎以没有标点符号的节奏一气呵成的:“街巷、里弄、胡同,形成了有序的房屋排列组合的结构,好,下面青梅竹马就出现了,远亲不如近邻就出现了,过房亲出现了,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前条巷子里的小哥哥、后条巷子里的小妹妹,从小在一起玩,弄堂里边玩游戏,跳房子,踢毽子,做贴纸,就是因为这种邻里关系,房屋的组织肌理,形成了人与人之间和谐相处的一种生活的形态。”
五
村落虽然远去,但人心还是“可古”。
杭州朝晖小区开展的“推开门,我们就是一家人”邻里活动,良渚文化村业主自发发布的《村民公约》,都是中国村落精神的现代版本。热衷扎堆,抱团取暖。
我们要享有自由,但不妨碍他人。中国的村落早有这样的格局:可以随心所欲,但不破坏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