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永相望文学中的七夕风俗与佳话
2018-07-16成敏
成敏
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研究方向为元明清文学
七夕节具有悠久的历史,在不同的时代,这个节日随着社会生活和文化的演变而产生了不同的风俗。
从汉魏到清代,七夕节与求子、求仙、求福、求丰收、乞巧等联系在一起,慢慢演变成了一个具有多重象征意义的节日。透过历代的风俗活动,我们可以一窥不同时代的文化。而透过文学作品,我们更可以明白七夕的节日风俗怎样塑造和影响了我们的生活和文化。
「要在我们中国民间中找出几个足以代表民众思想,生活,风尚等的节候,七夕不能不算是很重要的一个!」(钟敬文《七夕风俗考略》,《国立第一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 》,一九二八年第十一~十二期,二五二页)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里,有关七夕的描写,往往与爱情有关,对七夕不同风俗细节的描写常饱含着深层的文化意蕴,或侧重悲剧一面或侧重喜剧一面,读者可以透过风俗揭起文学的一角,揣摩作品的主旨、揆度作者的深意、领会文化的内涵。
《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一诗中,较早呈现了一个爱情故事的雏形:「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初秋北方天空中令人瞩目的这两个星座被联系在一起,拟人化了,故事带着爱情中相望而不可得的悲剧感。虽然这诗和七夕还没有关系,但此后的七夕习俗,都离不开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乞求婚姻幸福,一直是七夕所有习俗中最重要的。
写七夕的诗词不胜枚举,以秦观的《鹊桥仙》最著名,以恒在的真情对抗漫长的分离,是无奈中的豁达。唐朝文学家、宰相权德舆所说「家人竟喜开妆镜,月下穿针拜九宵」所指就是唐代七夕的习俗,而杜甫的「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则是少有的质疑牛女双星故事的诗句。文学写七夕风俗,而文学中的七夕风俗,又可以让我们看出世道人心。
七夕的风俗异常多样。《西京杂记》卷一曰:「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俱以习之。」说的是汉代宫中七夕穿针的习俗。而卷三「戚夫人侍儿言宫中乐事」条,说戚夫人的侍儿贾佩兰出宫嫁人后,回忆宫中乐事,「至七月七日,临百子池,作于阗乐。乐毕,以五色缕相羁,谓为相连爱」。穿针的目的自然是乞巧,而「临百子池」求「相连爱」,明显是祈求婚姻幸福和多子。后世文学作品里,写到七夕,求子的主题较少爱情则恒久被提及。
清 费丹旭 七夕图轴纸本设色 纵一二〇厘米 横五一·八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 金线故宫博物院藏
清 银线故宫博物院藏
除求巧求子外,求仙也是七夕风俗内涵之一。《汉武故事》中记载王母与武帝在七夕会面,王母先遣使者对武帝说:「七月七日我当暂来……扫宫内,然九华灯。七月七日,上(指武帝)于承华殿斋,日正中,忽见有青鸟从西方来集殿前。」︷《西京杂记(外五种)》,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一二年,九九页︸东方朔让武帝洒扫以待,仪式异常隆重,燃起当时罕有的兜渠国所献的兜末香,香闻数百里。「夜漏七刻,空中无云,隐如雷声,竟天紫色」,此时王母下凡,与武帝谈论不死药,并请武帝吃了五枚桃子,说他欲心尚多,不能得到仙药。这场仙凡会面持续到五更,之后谈话所涉及的却大部分是世事,不肯言鬼神,最后王母肃然便去,留下汉武帝惆怅良久。这个故事里求仙的主题反被仙人给淡化了,凡人求仙,而仙人关注世事,不同世界的交流原本就是阴差阳错,仙凡相遇的难度,比七夕牛女相会的难度要更高,这也许是后世文学作品中七夕求仙主题衰落的一个原因吧。求仙难,不若在尘世祈求幸福。
清姚文瀚《七夕图》轴中祭拜牛女二星的场景
当然七夕节还有许多其他的风俗,有许多有意思的活动。比如《世说新语》便记载郝隆七月七日仰卧晒太阳,谓之「晒书」,而《晋书·阮咸传》说阮咸穷得一无可晒,仍然在七月七日晒他的粗布裤,自嘲不能免俗。晒书晒衣的传统一直持续到清代,明清许多县志府志都有记载,但文学作品中提到的却很少。大约七夕的这一风俗,很难引申出富有意味的桥段吧。
南北朝时,设瓜果乞巧,也成了七夕风俗的重要内容,南朝宗懔《荆楚岁时记》说:「是夕……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喜子网于瓜上则以为符应。」瓜果从此成为七夕活动不可缺少的陈设。
清 胭脂红色珐琅圆盘染象牙桃实果盘故宫博物院藏
清 金漆里柿子式盒故宫博物院藏
清 黄杨木雕瓜式盒故宫博物院藏
清 金漆瓜瓞纹瓜式盒故宫博物院藏
清 象牙雕榴开百戏故宫博物院藏
唐宋的七夕,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据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记载,七夕宫中结高楼、陈瓜果、设坐具,以祀牛女二星,妃嫔们以九孔针五色线向月穿之,「动清商之曲,宴乐达旦」,有通宵的宴会和音乐。妇女们七月七日又「各捉蜘蛛于小合中,至晓开视蛛网稀密,以为得巧之候。密者言巧多,稀者言巧少。民间亦效之」,祀双星求福求巧是活动的主要意义。《长恨歌》中的「密誓」便发生在七夕,「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诗中提到的七夕月下誓词,从此成为经典中的经典,传唱不衰。清代洪昇的《长生殿》重现了这个场景。剧中杨玉环出场的时候,宫女们手中捧的是香盒、纨扇、瓶花、化生金盆。据《岁时杂记》云,「化生」是七夕以蜡作婴儿浮水中相戏,本来自于西域摩睺罗,类似《东京梦华录》中的「水上浮」。唱词中有「米大蜘蛛厮抱定,金盘种豆」,宾白中有「今乃七夕之期,陈设瓜果,特向天孙乞巧」之词,金盘种豆则是「生花盆」,据《岁时杂记》所云,即把绿豆或豌豆浸水中长芽到四五寸,放盆中能直立,也是用来乞巧的道具。如果说七夕牛女故事传递的是别离以及别离带来的伤感,那么《长恨歌》《长生殿》的七夕盟誓故事,则带有人们对于「生生世世为夫妻」的坚贞之爱的渴求和祈望。
《东京梦华录》所载的七夕,更像是一个狂欢节。卷八载:「七月七夕,潘楼街东宋门外瓦子、州西梁门外瓦子、北门外、南朱雀门外街,及马行街内,皆卖磨喝乐,乃小塑土偶耳。悉以雕木彩装栏座,或用红纱碧笼,或饰以金珠牙翠,有一对直数千者。禁中及贵家与士庶为时物追陪。又以黄蜡铸为凫、雁、鸳鸯、鸂鶒、龟、鱼之类,彩画金缕,谓之『水上浮』。又以小板上傅土旋种粟令生苗,置小茅屋花木,作田舍家小人物,皆村落之态,谓之『谷板』。又以瓜雕刻成花样,谓之『花瓜』。又以油面糖蜜造为笑靥儿,谓之『果食』,花样奇巧百端,如捺香方胜之类。若买一斤,数内有一对被介胄者如门神之像。盖自来风流,不知其从,谓之『果食将军』。又以菉(绿)豆、小豆、小麦于磁器内,以水浸之,生芽数寸,以红蓝彩缕束之,谓之『种生』。皆于街心彩幙(幕)帐设出络货卖。七夕前三五日,车马盈市,罗绮满街。旋折未开荷花,都人善假做双头莲,取玩一时,提携而归,路人往往嗟爱。又小儿须买新荷叶执之,盖効颦磨喝乐。儿童辈特地新妆,竞夸鲜丽。至初六日七日晚,贵家多结彩楼于庭,谓之『乞巧楼』,铺陈磨喝乐、花、瓜、酒、炙、笔、砚、针、线,或儿童裁诗,女郎呈巧,焚香列拜,谓之『乞巧』。妇女望月穿针,或以小蜘蛛安合子内,次日看之,若网圆正,谓之『得巧』。里巷与妓馆,往往列之门首,争以侈靡相尚。」之所以详细引述这一长段,是因为它细致描述了前代或此后七夕风俗中的几乎所有节目:七夕的玩偶、蜡铸动物、谷板、花瓜、糖面油炸食物、种生,种种奇巧的玩具及吃食,穿针、看蛛网乞巧的活动。忙忙碌碌从七月初一到七夕,持续时间长达一周。据《醉翁谈录》说:「七夕,潘楼前买卖乞巧物。自七月一日,车马嗔咽,至七夕前三日,车马不通行,相次壅遏,不复得出,至夜方散。」岂止是盛大,真是狂欢。所以一向悲观的秦观能如此达观,而苏轼写七夕也洒脱:「客槎曾犯,银河波浪,尚带天风海雨。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清 银镀金镶珠蛛网形别针故宫博物院藏
清 银镀金嵌宝石佛手蜘蛛纹簪(一对)故宫博物院藏
清 金镶珠石秋叶蜘蛛簪故宫博物院藏
清 黄色缂丝桃蜘蛛纹香袋故宫博物院藏
宋 绿釉摩睺罗 故宫博物院藏
明清的七夕风俗,基本沿用唐宋。细节也许稍稍有些变革,本意未变。比如刘侗《帝京景物略》载:「七月七日之午丢巧针。妇女曝盎水日中,顷之,水膜生面,绣针投之则浮,看水底针影。有成云物、花头、鸟兽影者,有成鞋及剪刀、水茄影者,谓乞得巧;其影粗如锤、细如丝、直如轴蜡,此拙征矣。」
明清的著名小说中,真正详细写七夕的较少。《日下旧闻考》等书都称七夕为女儿节,是女孩子们的聚会。但写女性活动细致精密的《红楼梦》却没有直接写七夕大观园女孩子们的活动。第四十回写聚会行酒令时,当鸳鸯说「当中『二五』是杂七」时,薛姨妈接的是「织女牛郎会七夕」。我们从中可以知道,最起码康乾年间的七夕,牛女会的主题一直都在。《红楼梦》第四十二回,写王熙凤让刘姥姥给女儿取名,刘姥姥根据女孩的生日是七月七,便给取名叫「巧姐」。王熙凤认为巧姐出生的日子不好,所以刘姥姥才「以毒攻毒」取了个带「巧」的名字,可是当时的观念是若生在七夕,容易命运多波折,须得借助一点「巧」来化解,「巧姐」的名字,预示了她此后惊险的人生和最终逢凶化吉的结局。而另一个出生在此日的女子,却无此幸运。《水浒传》中杨雄的妻子名叫「巧云」,据第四十三回「锦豹子小径逢戴宗,病关索长街遇石秀」中所说,也是因为「原来那妇人是七月七日生的,因此小字唤做巧云」。同样一个「巧」字,巧云却结局悲惨。这两个出生在七夕的女子,让我们窥出不同作者对于七夕文化内涵的不同理解和表达。《红楼梦》第七十八回宝玉作《芙蓉女儿诔》来祭奠晴雯:「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提到了七夕的鹊桥会,也提到了穿针乞巧的风俗,而最巧、最擅长针线的晴雯被逼病死,人去楼空,只留下她补过的雀金裘。如果说晴雯是黛玉的影子,这个诔文便可以理解为原本为黛玉而作,预示了宝黛爱情的悲剧。而「带断鸳鸯」,又一语双关,埋下了鸳鸯不幸结局的伏笔。祈祷幸福、表示「相连爱」的五彩丝缕无法再续,预示了整部书悲剧性质。虽然《红楼梦》没有用太多笔墨来写七夕,但是有限的笔墨里,写出了无限的烟波。
清 陈枚 月曼清游图册(第七开)及局部绢本设色 共十二开 每开纵三七厘米 横三一·八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 任颐 乞巧图纸本设色故宫博物院藏
《红楼梦》续书众多,咸丰年间云槎外史所撰《红楼梦影》一书,作为《红楼梦》的续书之一,写宝钗、宝琴、湘云等各自婚嫁后的生活,续书的艺术水平姑且不论,但其对节令的描写非常精心,从上巳郊游、端午龙舟、七夕刻瓜到冬至日消寒,都加意刻画,颇为生动地展现了不少清末节令民俗。第十四回「制瓜灯闺中斗巧,赏荷花席上联吟」写的便是七夕,但是正如《红楼梦》一样,并不花笔墨直接写七夕,而且刻意不写晚上的乞巧之类场面,反而以小小细节,侧面透露出七夕的活动。先是写宝琴令人带来一首她写的词《鹊桥仙·咏瓜灯》,词曰:「并刀细镂,千花万叶,费尽良工心思。柔枝缠绕,却分明更间着连环卍字。窗前巧制,檐前轻挂,消遣闺中游戏。夜深光暗,到天明剩几点盈盈烛泪。」(《红楼梦影》,北京大学出版社,一九八八年,一一〇页)从词意来看,这个瓜灯是闺中消遣所制,非常精致,镂空雕出的是花叶缠绕的图案,而且以连环的卍字图案穿插。瓜灯既可赏玩,里面放上蜡烛也可以照明,夜间挂在檐下,极富闺中儿女的温柔浪漫气息。这部续书,其主旨意在消解《红楼梦》中的悲凉,写荣国府由否至亨,所以日常生活的刻画以闺阁儿女婚后和谐美满的生活为重点。而这浪漫温柔的七夕瓜灯,摇曳在初秋微凉的夜里,散发着温暖和安宁。虽然瓜灯里的蜡烛燃到天明会只剩烛泪,但是诚如湘云、探春所言,那是「本来如此」。
清 王素 华严仕女图册(第六开)纸本设色 共十二开 每开纵二〇·三 横一四·二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三国演义》关于七夕的直接描写在第六十三回「诸葛亮痛哭庞统,张翼德义释严颜」,当时孔明在荆州看到正西方向一颗大星坠落,预言庞士元命必休矣,是夕酒不尽欢而散。作者有意写七夕之夜将星陨落,恰恰是因为此夜人们仰观牛女,是观星祈愿的时刻,此刻看到流星坠落,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小处可见作者功力。至于《西游记》中所写的是圣僧的历程,书中出现的女子大都象征诱惑和凶险,不写七夕也在情理之中。
清 冷铨 仕女图轴绢本设色故宫博物院藏
清 王儒学 仕女贴落绢本设色 纵一六〇·五厘米 横六九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 白玉比翼同心合符及正、背拓片长一四厘米 宽九·七厘米 厚〇·六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而在明清的文人札记中,七夕被提及时却往往意味深长。
明末清初冒襄在《影梅庵忆语》中回顾了他和董小宛悲欢离合的爱情婚姻之路。当董姬逝去之后,他回想起顺治五年的七夕,董小宛被天上美丽的晚霞激发了灵感,以祥云纹样做了一个金手镯,当时冒襄题了「乞巧」「覆祥」四字镌在手镯上。而顺治六年的七月,这个镯子忽然断裂,在重修的时候,冒襄将原来的四个字换成了「比翼」「连理」四个字,这本是夫妻感情美满的象征,但是联想到长生殿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这个七夕的金镯子忽然就有了悲凄的意味,浪漫中带着伤感,有一种殒逝的征兆。当董小宛玉碎香消之后,冒襄非常后悔自已选用了后四个字,「何以率书,竟令《长恨》再谱也」,太轻率地用了那四个看起来美满但是却饱含了沉重历史情感的字。而董小宛这个不爱金珠宝饰的女子,最终带着这个金手镯去世,又恰恰因为「比翼」「连理」四个字,说出了她短暂一生里最热切的渴望。这短短的一段七夕文字里,七夕的祥云、饱含了深情的手镯、沉甸甸的「比翼」与「连理」,写尽了饱经离乱的人们对于「天长地久」的期待,使得典型的才子佳人爱情故事有了真实的温度。
明 周之冕 双燕鸳鸯图轴绢本设色 纵一八六·二厘米 横九一·二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明 陈洪绶 荷花鸳鸯图轴绢本设色 纵一八三厘米 横九八·三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近代 张大千 连理双鸽镜心纵一四〇·四厘米 横七〇·三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 王幼学 荷沼鸳鸯图轴故宫博物院藏
沈复《浮生六记》里所写的七夕拜天孙求福,所写虽像是当时世间万千凡夫凡妇的从众之举,但因其平凡中饱含的诗意和诗意中饱含的真情而令人动容。沈复写道:「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于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沈复《浮生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〇二年,四四页)在七夕,以印章的方式刻下深情,仰观天河,谈论起宇宙之大而世间夫妻却不一定都像他们这样亲密,彼此证心。这个七夕,这场坐在我取轩边亲密而轻松的谈话,在这对命运坎坷的夫妻波折不断的一生里,是必会不断被重温,给沈复遍尝亲情凉薄之后以爱的信心,这对美好的夫妻在文学史上留下了隽永的七夕佳话。
七夕是文化内涵极丰富而又复杂的节日,透过历代的风俗活动,我们可以一窥不同时代的文化,而透过文学作品,我们更可以明白七夕的节日风俗怎样塑造和影响了我们的生活和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