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铜火锅
2018-07-14丁龙海
丁龙海
从任何角度端详,紫铜火锅都与众不同,底座和两只耳朵,用黄铜打造,发着金子般的光润。锅体是紫铜,厚实坚固,唯有两尺高的烟囱,是后配上的,很不协调的白钢。如果取掉这个烟囱,紫铜火锅的富贵,就彰显出来了。
“如果你不舍得扔,我来帮你。”周燕恼羞成怒地说:“我看着它,就闹心。”
“它有什么罪呀!”李东为紫铜火锅辩解,用棉签蘸着酒精,擦洗着锅底的缝隙。
“不因为这个破锅,我能损失两万块钱吗?”周燕眼里喷着火,不容争辩、恶狠狠地说:“如果你不把它请出去,我就把你们请出去。”
这是一排沿街的门市房,公路、人行道,上二十级台阶,才能走上两米宽的平台,平台上,就是每间百平米一户的商服,沿路一字排开。平台和商服的下面,是一排排的车库。漫长的北方冬季,谁不想给自己的爱车,安个家呢!
东燕装饰材料公司,就处在这排商服的中间位置。选择这个商服,周燕有自己的考虑,她说:“门脸不用太大,一个展厅、一个办公接待的地方就可以了。”她用手比划着说,“楼下的车库,咱们买三个,用作库房,咱们再修个楼梯,直通楼下。”商服和车库,是两个价位,对于初期创业,有着很大的诱惑。
十年弹指一挥间,随着房地产热,周燕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李东退居二线,成了酒囊饭袋。当然,这话是周燕的比喻,因为李东喜欢找朋友来喝酒,日积月累,李东就成了酒囊饭袋。
“我摆在门口,试试能不能卖出去,这样行了吧?”李东和周燕商量,他从不干针尖对麦芒的事,周燕的脾气属猴的,得顺毛抹。李东相信,车水马龙的街上,紫铜火锅会遇到识货的人,给个好价钱。
“这是你的事,以后别让我见到它就行。”周燕气急败坏地说:“还有你那几个狐朋狗友,不要领这儿来,我不侍奉了。”
怎么成了狐朋狗友了呢!李东心里不悦,当年创业的时候,哥儿几个没少出力。周燕不是忘本的人,是在气头上。李东想着,就抱起了老板台上的紫铜火锅……
孙明在家休息了几天,身体没有不良反应。郑红照顾得很好,粥品软食养孙明的胃。她所迷惑的是,孙明是食物中毒,还是一氧化碳中毒,医生给出的诊断,让她云里雾里,没了方向。那天晚上,她赶到医院时,孙明已经洗过胃了,正在急诊室输液。周燕被医生叫去了,回来又说:“是一氧化碳中毒了。”
“不是食物中毒吗?怎么变成了一氧化碳中毒!”郑红从来不怀疑周燕,因为李东和孙明是哥们儿,她们也成了姐妹儿了。
周燕果断地说:“肯定是李东弄的木炭不好,又没开窗户,医生说,让住院观察。”
周末的早晨,郑红喝着粥,突然想到,应该把住院费给周燕送去,人家好心好意请吃火锅,不管中的什么毒,治病的钱也不能让周燕花呀!她对孙明说:“把住院费送去吧!”
“人家能要吗!”孙明把剥好的鸡蛋,放在郑红的碗里,心不在焉地说:“李东财大气粗,看不上这几个小钱。”
“要不要是他的事,给不给是我们的事。”郑红用筷子挟碗里的鸡蛋,大米粥起到了润滑作用,她挟了几次,都失败了,她说:“如果早上你没什么事,就给他送去吧!”
“送多少?”孙明觉得郑红多此一举,送去了,也是烧鸡窝脖的结果。
“我听周燕念叨过,大约花了两万多,你就给送六千吧!”郑红终于挟起了鸡蛋,她低头去吃,鸡蛋又掉进了碗里。
孙明想到了紫铜火锅,李东为什么鬼使神差,买了这个惹祸的火锅呢!
夏天的时候,孙明陪李东去旧货市场,准备买个旧沙发,放在楼下,让搬运工休息。而李东没有买旧沙发,如获至宝地看到了紫铜火锅。绿色铜锈,像冬天玻璃上的冰花,星星点点地遍布在锅体。如果作为收藏,或摆放在民俗博物馆,的确是个好物件。
孙明调侃地说:“这个锅好呀,说不定乾隆和嘉庆的千叟宴都用过。”
李东开心地说:“别扯犊子,你掂掂这重量,好东西呀!”
“你上网搜搜,新的才几个钱,我觉得不值。”
“你懂什么,新的就一层铜皮,这东西呀,还是老物件好,真材实料。”
当了老板,李东很注意形象,每天都西装革履,上班也是这身行头。在嘈杂的市场里,穿着西装,抱着紫铜火锅,在人流中穿行,有些不伦不类。孙明跟在身后,一直憋着,出了旧货市场,他就哈哈大笑起来……
李东收住脚步,斜着眼瞅他说:“你笑个屁呀,我可笑吗?”
孙明点了支烟,塞到他的嘴里,自己也点了一支,说:“你就不知道要个箱子,或要个袋子,拎着多方便呀!背后看你,就像只狗熊,抱了個烟囱。”
李东放下火锅,拿下嘴角的烟,恶狠狠地说:“孙明,你给我抱车上去。”
孙明弯腰抓住火锅的边环,示意李东去拎另一边,李东犹豫了一下,还是拎了起来……
北方的夏天,短得忽略不计,秋风扫过落叶,冬天就来了。
周末,李东邀吃饭,其实,他是想显摆紫铜火锅……经过细砂纸打磨,酒精、食醋、食盐消毒,几个月后,孙明再见到紫铜火锅,已经焕然一新了。
武娟气呼呼地坐在床边,赵刚正输着液,心里很纠结。他有意把脸扭到一边,不看武娟的脸色,一只手摆弄着手机。
“你不给李东打电话,我就去找他说理,如果不吃他家的火锅中毒,你怎么能得肺炎呢!”武娟得理不饶人,嫁给赵刚的时候,司机是个很风光的职业,现在呢,遍地都是司机,她怎么看,都觉得赵刚窝囊。
“你有完没完了!”赵刚不耐烦地说:“谁老婆像你这样,小肚鸡肠,我们都中毒了,再说了,那天去吃饭的时候,我就感冒了,怪人家干什么。”
“怎么没关系,如果不中毒,体质下降,怎么能得肺炎呢!”武娟强词夺理,她不是吃亏的人,如果不和周燕说清楚,就好像自己占了她便宜。她从骨子里,讨厌周燕趾高气扬的样子,不就有几个钱吗,牛什么呀!
武娟和周燕的矛盾,是装修房子那年,在复合门的价格上,她抱怨周燕多收钱,特意跑了多家装饰材料店去印证……这事儿不知怎么,传到周燕的耳朵里,她骂自己心软,搭了那么多材料,还没落得好来。武娟不甘示弱,她多次和赵刚念叨,周燕牛什么呀,如果不是李东开油罐车卖油,她拿什么开店呀,信不信我去告她呀!
女人的事,赵刚不掺合,他相信武娟就是活动一下嘴,就像现在,说去找李东,怎么会去呢!他不再理会武娟,眼不见心不烦。于是,他闭上眼睛,想着那天的事儿……
站在人行道上,必须仰视东燕装饰材料公司,赵刚上了二十级台阶,西装革履的李东就推开了大门,笑呵呵地说:“回回你都最晚,就你忙呀!”
赵刚赔着笑脸说:“这不堵车吗,我提前一个小时就出来了!”
李东瞪大了眼睛说:“你开车了,是不是有意的吧,不想喝酒?”
赵刚没有车,武娟要给他买辆二手车,他说什么都不要,觉得开出去打脸。一个朋友到南方猫冬,把车交给他保管,他愿意帮这个忙,成了临时有车族。面对咄咄逼人的李东,他连忙摆着手说:“车停你这儿,明天来取。”
这话让李东听得舒服,他笑哈哈地在前面走,赵刚跟着过了两个门,就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是李东的脸,他迎来送往,都在这里举行,巨大的老板台、真皮沙发、实木家具……最打眼儿的,是墙上的字画,“业精于勤”,请市书协主席写的,他很庄重地挂在老板椅的后墙上,看到了字,就能看到李东。
一张餐桌,临时摆在屋子的中央,餐桌上,紫铜火锅摆在中间,转圈摆着羊肉片、蘑菇、青菜……
孙明说:“赵刚,一会儿你得自罚一杯,让你长长记性。”
随后是哈哈的笑声……
周燕端了两盘花生米,一边放了一盘,笑眯眯地说:“你们喝,我得到前面照顾客人。”
围桌而坐,李东有点儿自鸣得意,他松开了领带,给脖子自由,用筷子敲打着火锅边沿说:“听这声音,地道吧,我让搞收藏的朋友鉴定了,是民国的物件,说不好袁大总统就是用这个锅,吃过涮羊肉呢!”
赵刚喝了口碗里的汤,吸了吸鼻子,奉承地说:“喝这锅里的汤,就与众不同,这两天感冒了,我喝了两碗,出了汗,轻松多了。”
李东得意地说:“你知道这是什么锅底吗?牛骨、猪骨还有一只笨鸡,我让周燕熬了四个多小时,鸡肉都化了,还能不好喝。”
紫铜火锅比一般的火锅大几圈,沸腾的汤吞噬着食材,筷子探进去,捞出羊肉,蘸上芝麻酱、韭菜花、豆腐乳的混合料,美味儿就自然天成了。
李东往锅里挟着羊肉,或许是太喜爱紫铜火锅了,有点儿兴奋地说:“咱哥们儿呀,就像这紫铜火锅,孙明是这个底座和两个把手,赵刚就是烟囱,我嘛,就是锅体。”
“你们是红、黄铜,就我是白钢。”赵刚高声提出抗议。
“过些日子,我就给你换上铜的。”李东开心地大笑起来。
吃火锅,喝烧酒,是北方最惬意的生活了。李东不仅脱掉西装,而且是赤膊上阵,热气腾腾的火锅,热血涛涌的氛围,从白酒到啤酒,一路高歌猛进……喝着喝着,赵刚感到头痛、恶心,胃里产生了呕吐感。或许是感冒没好,又贪了杯,赵刚起身要回家,被李东拦住了,扶他到沙发上躺下了。
孙明是第二个躺下的,他说:“不能再喝了,真多了。”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李东感觉到有气无力,头痛眩晕,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隔着玻璃大门,周燕看到,李东把紫铜火锅,摆在了门的右侧,摆好后就下了台阶,过了一会儿,就上来了,把紫铜火锅前移了一米多,又下了台阶。周燕也想去看看,但她没有这样做,而是想着那天的事。她很奇怪,李东在办公室喝酒吃火锅,店里的生意特别好,这是冬天难得的,谁会在冬天装修房子呢!周燕忙前忙后,做了几单生意,送走最后一位顾客,天已经黑了。她疲惫地回到办公室,闻到了一股冲鼻子的味道,她按亮了灯,哥儿三个东倒西歪,睡得正香。她走到李东身边,用手推他……
救护车鸣叫着,闪烁着红蓝光,穿行在夜幕里……
医院急诊科,哥儿三个被洗了胃,周燕不放心,又找到了值班医生。
医生很耐心地说:“你老公在旧货市场买的火锅吧,是有铜锈的,铜锈是什么?化学名称叫碱性醋酸铜或硫酸铜,是有毒的,能溶入食物,吃了就引发了中毒。”
怎么会这样呢!周燕愤愤地走出了医生办公室。
武娟是第一个到医院的,看着躺在床上输液的赵刚,就破口大骂:“一天天就知道吃,怎么不吃死你,这就是嘴馋的下场!”
赵刚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如果接了武娟的话,她会滔滔不绝、没完没了。
周燕看着眼气,老公中毒了,剛洗完胃,不安慰几句,怎么开口就骂呢!她走上前,安慰着武娟说:“我问医生了,食物中毒,没什么大事儿,输完液,就可以回家了。”
武娟愤怒了,觉得周燕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股热血涌了上来,她歇斯底里地吼:“怎么没事呀!你看看,都打吊瓶了,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没完!”
周燕心中的怒火升腾起来,如果是平时,她会给予猛烈的回击,甚至抽武娟的耳光。但在今天,她得忍,一种委屈从心里涌出,这么多年了,好吃好喝地招待,这不是花钱不讨好吗!
周燕黯然地离开病房,她不想再看到武娟猪腰子似的脸,她怕忍不住上去抓几把。
郑红见到悲痛的周燕,吓得惊慌失措,一种不祥的感觉笼上心头。周燕察觉到了,安慰她说:“食物中毒,没有危险,看把你吓的。”
“没危险你怎么还这个德性。”郑红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你说有武娟这样的吗,就好像我下了毒似的。”周燕愤恨地说:“她家装修房子的时候,从我家拿了多少料,水泥沙子咱不说,石膏板、大芯板、墙面砖、涂料,哪样少了,我要钱了吗!说什么跟我没完,到时我就和她新账老账一起算。”
“她就那副德性,和她生气值得吗!”周燕就是刀子嘴豆腐心,郑红心里有数。
周燕破涕为笑,她开始恨李东,恨那个紫铜火锅,她说:“家里电磁炉、酒精锅都有,非用什么紫铜火锅呀!回去我就扔了它。”
护士在门口喊周燕,周燕小跑着去了。医生看着化验单,见到周燕,就很严肃地说:“患者还存在一氧化碳中毒,需要办理住院手续。”
周燕急了,争执说:“你不是说食物中毒吗?输完液就可以回家,怎么又一氧化碳中毒了。”
医生瞅了瞅周燕,平和地说:“住院是观察,避免发生后遗症。”
周燕没再说什么,后遗症是件可怕的事!她急忙去病房,要来身份证,办理住院。
住了三天院,医药费花了两万多,周燕也没放在心上,她对李东说:“这钱,咱就花了吧,都是紫铜火锅惹的祸,你还是扔了吧!”
“怎么能扔呢!”李东辩解地说:“我处理得很细腻,边边角角都用酒精洗了,可能是木炭出了问题。”他提高声音说:“再说了,吃我喝我的,钱也不能咱一家花呀。”
周燕怒火中烧,恶狠狠地说:“不信你就瞧着吧,看谁给你送钱。”
时间,就像门前的石头,一脚踢出去,就没什么坎了!一周过去了,没人给送钱来。李东觉得窝囊,总觉得在周燕面前抬不起头。
有必要介绍一下哥儿仨的情况。他们是运输技校的同学,毕业就分配到运输公司,李东开油罐车,给井队送油,赵刚开货车,负责油田施工队伍搬迁。孙明没开几天车,就托关系当了车队的调度。买断那年,李东就让周燕买了,开了东燕装饰材料公司,油罐车也不开了,当了调度,两天一个班,成了幕后老板。随着房地产热,生意好了,李东就经常约哥儿几个来聚,到了这里,都有种回家的感觉。
当然,男人的心情,女人是摸不透的,武娟颠来倒去地想,都觉得自己憋屈。她从病房里出来,在走廊里转了几圈,还是决定去找李东,这事儿和周燕说不清,李东请吃的火锅,就得由他负责。出了医院大门,门口就停了辆出租车,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门,钻了进去。她很少打出租车的,如果赵刚打出租车,她知道了,就会数落他,而且会持续几天……
孙明接过郑红递来的钱,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怎么张嘴给钱呢!李东会说瞧不起他,会撂下脸骂他几句。
漫长的冬天,有种望不到边的感觉。孙明开着车,突然有种凄凉,这种凄凉在血液里涌动着,他需要温暖。于是,他痛下决心,今年的有薪假,这几天就休,带郑红和女儿去南方度假,这也是郑红多年的梦想。
李东走进病房,看到发呆的赵刚,他放下花篮、果篮,笑着说:“想什么呢?”
赵刚欠了欠身,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
“你小子,怎么瞒着我呢!要不是打电话问孙明,我当你消失了呢!”
“肺炎,又不是什么大病。”趙刚的确怕李东多心,肺炎和食物中毒,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事,如果硬牵扯到一起,谁也说不清。赵刚就是这样想的,二十年来,强势的武娟,总压得他抬不起头。
“你家武娟呢?”
“刚才还在,谁知道跑什么地方去了。”
李东从手包里掏出两沓钱说:“都是火锅惹的祸,对不起了哥们儿!”
“你这是干什么。”赵刚触电似的坐起身,不顾扎针的手,阻挡着李东递来的钱:“李东,你拿我当什么人了,不是在骂我吗!跟火锅扯不上关系。”
“我的私房钱,武娟嘴快,千万别让她和周燕说。”李东将钱放在床头柜上,把赵刚按回到床上。得知赵刚住院,李东纠结了一天,他清楚,武娟不会善罢干休,赵刚是拦不住的,还不如主动化解,他说:“不管有没有关系,哥们儿有难,咱不能不帮吧!”
泪水,在赵刚的眼里转动着,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孙明没有把车停到后面的停车场,他停在东燕装饰材料公司的台阶下,准备把钱送上去,就回家。他下了车,抬头就看到了台阶上的紫铜火锅。阳光下,紫铜火锅闪耀着灿烂的光芒,他很奇怪,李东当作宝贝儿的紫铜火锅,怎么摆在门前了呢?
他正想得入神,那火锅突然飞了起来,在空中划了个弧,砸在了他的头上,而后又弹了起来,飞向了公路……一辆轿车平稳地行驶着,紫铜火锅正巧落在了风挡上,那辆轿车晃了几下,就撞在了隔离带上。
孙明躺在地上,听到了台阶上女人的哭叫声,他很想站起来,感觉头痛、四肢无力……
周燕惊呆了,她没想到,怒不可遏的武娟,会冲出门去,一脚踢飞门前的紫铜火锅……武娟的哭声,在冬日里飘浮,冻住了,落了下来,循环反复。
责任编辑 刘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