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之书
2018-07-14红岸
红岸
1
说从前有匹狍子①,姑且称它为黄狍吧,因为它全身都是黄色的,黄色的鬃毛、黄色的四肢、黄色的头颅、黄色的犄角,就连眼睛也是黄色的,这匹狍子将老的时候,实在不愿重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单调生活了,想要尝试做出某种改变。
这匹狍子老到什么程度呢?我们先来瞅瞅它,观察一番。
时间在它身上留下了醒目的印迹:四只蹄子如同陈年的铜锭,布满无数条纵横交错的划痕,由于年代久远,痕迹来历不详,想必和山冈上那些粗砺的岩石和尖锐的刺老芽②有关吧,这些记号留在蹄上,大小不等,疼痛一定或深或浅刻在它心头;腿部肌肉松弛,力量还未完全流失,还能奔跑和跳跃,对付稍远一些的路程可能比较吃力;全身的毛发日渐衰微,像稀疏的荒草,失去了年轻时金灿灿的光泽;头上的角是残缺的——数次危险经历的标志。此外,它模糊黯淡的眼神,穿行在林中的孤寂与凄楚,也都表明这匹老狍子的经历异常复杂。
说有一天呀,不,确切地说,那一天其实是个夜晚,这匹老狍子趴在森林里,百无聊赖,无所事事。森林上方,悬浮着无边无际的万里星空,广阔,寂寥,深邃,幽远。没有风,森林也就不再喧哗了,山呀,树呀,草呀,以及飞禽走兽呀,全都安歇了,进入夜间休眠模式了。这匹老狍子却无法进入梦乡。一座高高的雪峰,正在这匹老狍子心里横冲直撞,忽而平行旋转,忽而上下跳跃,不断扩大,越来越高。老狍子的心脏几乎被撑破了。
后来,也就是午夜时分左右,雪峰呼啸着飞去了。
2
那座雪峰是黄狍的童年,最初的仰视就非同凡响,黄狍当时离开母体不久,身体抖着,纤细的四肢抖得更厉害,挣扎着试图从母亲身旁站起来,每次努力都以失败告终。伏在草地上的母亲没有帮助它,只是默默地瞅着,给予爱抚的眼神。父亲则压根没理会母子俩,半眯着眼睛,趴在一棵柞树下想心事。父亲的姿态是狍子家族恒久不变的习惯——呆呆的,痴痴的,半梦半醒的,以一种怪诞的方式,面对着森林世界。
母亲终于发出一声叹息,欣慰与满足尽在其中。父亲睁开眼睛,扭过头来。小黄狍颤巍巍站起来了,脚下是一株灿烂的百合花和一片绿得发暗的青草。它迈出在这世界的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它还想做得更多,能力终究有限,毕竟还是个婴儿啊,它跌倒了,懊恼地吭叽一嘴,表达自己的不满,抬起头,视线中就出现了那座巍峨的雪峰。北方的崇山峻岭,水脉丰沛,森林密布,花草葳蕤,周遭充斥着无边的绿色。黄狍来到这世界的初始,那绿意就水一般浸过周身,可以说,满眼的绿已经是黄狍信赖的事物了,而骤然映入眼帘的雪峰却让黄狍感到几丝陌生和诧异!瞧,它几乎是从苍莽的绿色中脱颖出来,或者说是墨绿的森林把它缓缓举向空中。森林之上,它那般耀眼,又那样神秘。雪峰似乎刺疼了黄狍,懵懂的心闪过一阵痉挛,骤然加速的心跳把血流推向全身的毛细血管。黄狍情不自禁在草地上打了一个滚,嘴里发出小兽稚嫩的呢喃,压折的草叶和花瓣粘满全身。
月朗星稀的夜晚,雪峰不像白昼那么晶莹了,似乎复杂了好多。就说它的表面吧,白天还一尘不染哪,夜里咋就抹上一层浅黄了呢。它似乎在动,在飘浮,如梦似幻。黄狍坐立不安。
“那儿不属于我们。”母亲严厉地告诫着。
“可望不可即。”母亲补充说,口气不容置疑。
“可是……”黄狍嘟囔着。
“那上头一片荒凉,什么都没有,冷风刺骨,小狍子在那里会被饿死和冻死的。”母亲慢悠悠地说道。
母亲低头用犄角在地上画了一大一小两个圆圈,用蹄子指着大圆圈说,“这是山地和丛林,咱们在这里,”母親又指着旁边孤零零的小圆圈说,“这是雪峰,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母亲在两个圆圈之间划出一条醒目的直线,提高语气,“记住,这条线不可逾越,永远不能。”
父亲伏在一棵柞树下。母亲喋喋不休时,父亲没做任何举动,也未发一言半语。父亲保持着固有的姿态——眯着眼睛,呆呆的,痴痴的,似醉非醉,半梦半醒。母亲瞥了父亲一眼,轻轻叹口气。
阳光从东山顶上探出头来,把天边的朝霞变成云朵。狍子们三三两两离开营地,外出觅食。黄狍与父母走散了。部落里一匹名叫小花的雌狍吸引了它的目光,黄狍跟在父母身后,神不守舍地啃食着树叶,不时把视线偷偷投向小花。小花的神情有些冷淡,简直像骄傲的公主,对黄狍不理不睬的,偶尔和黄狍视线相遇,还施以不屑的白眼。黄狍很不开心,有些失落,可仍舍不得把目光从小花那里移开。发觉父母不在身旁时,黄狍已经置身于一片陌生之地了。这里的树木比营地茂密多了,光线也显得幽暗。黄狍转身欲走。小花的身影把它拦住了。
“小家伙,紧张什么呀?”
“咦,你怎么在这儿?”黄狍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小花“扑哧”笑了,好奇地盯着黄狍,反问道,“你又为啥跑这来了呀?”
“我找水曲柳呀。我喜欢嚼水曲柳的叶子。”黄狍扯谎了。
“瞎说吧你!”小花一头撞过来,黄狍麻利地闪开了。小花折身再次攻击,又失败了,由于动作过急,身子没收住,踉踉跄跄跌入榛莽中。小花“嗷”地一声恼怒了,小脸涨得通红,抬起纤细的脖颈,猛烈甩动脑袋,喷出急促的鼻息,再次朝黄狍撞来。黄狍站在原地没动,只是稍微侧歪着脑袋,把整个前胸暴露给小花的撞击。“噌嚓——”头颅撞破皮肤的声音滞重清脆。黄狍栽倒在地,前胸划开一道血口。黄狍抬头不解地瞅着小花。
小花不知如何是好,神情有些尴尬。它原本只想戏弄一下黄狍。黄狍瞅它的眼神总是那么执拗。每回触及黄狍的视线,小花都心慌意乱,身上发痒。它发狠一定要找个机会教训一下这个小家伙。小花其实比黄狍大不了几个月,已然是成年的狍形了。
黄狍站起来,血染红了前胸,滴滴答答地往草地上落。小花缓过神,朝黄狍歉疚一笑,说,“对不住了,你站着别动啊,我来处理一下。”
小花寻到几株柳蒿,用牙齿把新生的枝叶儿咬下来,含在嘴里,嚼碎后,小心涂在黄狍的伤口上。这种特殊的轻吻,黄狍从来没有经历过。小花温柔的嘴唇抚过伤口时,黄狍全身颤栗,一阵痉挛。黄狍把头靠近小花,亲昵地贴过去。小花的脸发烫,嘴唇还粘着柳蒿的绿汁和黄狍的血迹呢,看上去显得挺滑稽,又带几分野性。黄狍舔了一下小花的嘴唇,味道有点苦,它又舔了两口,就甜滋滋了。小花呻吟着,回应黄狍的亲热。
“我们回营地吧,瞧,太阳都升到林子那儿了。”小花先从迷醉中醒来。
黄狍打着响鼻表示同意。它俩一前一后踏上归途。走了一会儿,发现路不大对劲。不,没有路了,眼前除了密密层层的树丛,就是齐腰深的蒿草了。记忆中的路径消失了。它俩返回刚才所在位置,朝其它不同方向尝试了几次,也没结果。小花神情沮丧,一时没了主意,它打量着四周,叹息着说,“我们耽搁得太久了,这些调皮的蒿草跟我们开玩笑了,瞧,踏过的青草全都站起来了。”
黄狍反倒冷静了。它劝小花不要着急,会有办法的。黄狍认真观察树木的疏密程度,林中幽暗,什么都看不清楚,黄狍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来。跟我走吧。它轻声对小花说。黄狍选择了一个方向,然后引领着小花朝着那个方向走下去。
“这里刚才不是走过了么?”小花问。
“再试一下。”
树木渐渐稀疏了。一块草地映入眼帘。黄狍跑到那里,停下脚步,回身招呼小花。它们望见雪峰醒目地耸立在西南山地的上方。依据雪峰,它们确定了部落的所在位置。
归途路径的失而复得,使得它们忘乎所以了,忽略了危险正从身后疾风一般刮来。灌木丛里腾起几只沙斑鸡,惊醒了小花,它神色一凛,说,快跑。随后纵身朝前一跃,黄狍也觉察到不好,于是甩开四肢,朝小花急步追过去。它们跑过开阔地,快速窜上林中小道,黄狍突然惊叫一声——妈妈!
母亲守在通往营地的隐秘小道上。它站在柞树下,瞅着越来越近的黄狍和小花,神色凄苦,表情凛然。母亲闪身让开路口,高声责令黄狍和小花快回营地。小花慌慌地答应一声,就跑过去了。黄狍犹豫着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母亲,不知如何是好。母亲急得大叫一声,快跑啊,孩子!母亲的表情把黄狍吓着了。它傻傻地站在原地不动,如遭雷击的枯木。母亲冲过来,一头把黄狍撞飞了。母亲迅即转身,面对着疾速而至的危险。黄狍僵硬的身体平射出去,轻飘飘地跌入路旁的树丛中。剧烈的冲撞和撕咬,是黄狍最后听到的声音,它头部撞到树干上,昏迷过去了。
营地笼罩着悲凉,年长者和幼狍都垂头丧气,打不起精神,连续数日,都是这样。黄狍彻底傻掉了,食水不进,躺在一棵小桦树下,浑身发抖,打着摆子,有时还像受到惊吓一般,猛地跳起来,在地上来回游走,痴痴地说着谁都无法理解的胡话。小花一直陪在黄狍身边,寸步不离左右。黄狍熟睡时,小花默默地守着;黄狍发疯时,小花心疼地看着,它无计可施,只能不停地跟着落泪;黄狍安静下来时,它们相拥在一起,小花轻轻舔着黄狍的脑门和脖颈。
几天后的夜里,黄狍从一个梦里醒来。它们身处河边桦林里的营地。淡淡的月光挂在树梢。河水 “哗哗”地流着,响声寂寞。
梦境显得非常真实,醒过神来的黄狍仍不免心跳不已。梦里,黄狍站在一棵树下无所事事。周围既像是丛林,又像是草坡,景物模糊不清。身前有一条幽长的小径,朦胧的草和树分布两旁。小径右边指向远处的高地,左面消失在下面的草场。事情就是在黄狍眼前发生的。一匹狍子从草场那边惊慌失措跑过来,小狍子跑近了,黄狍认出那是母亲,母亲嘴里焦急地喊着什么,急匆匆就朝山地方向跑过去了。黄狍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跑过去了。正诧异不已时,小径上又出现了两只龇牙咧嘴的怪物,它们低声咆哮着,两眼喷射着让黄狍不寒而栗的电光,它们若无其事地朝黄狍扫了一眼又掉头而去,它们在追赶着母亲。高地那边很快就有了动静。那里集中了好多让黄狍焦虑的东西,它确定有不祥的事情發生了。随后黄狍就模模糊糊地看到刚跑过去的母亲站在一棵榆树的顶端高声呼救。黄狍身子无法动弹,只好求助于父亲。黄狍说,快去救救妈妈吧。父亲问在什么地方。黄狍说在上面的树林里。父亲不为所动。这工夫,两只怪物已经来到母亲藏身的树下,开始朝树上一次次跳跃着,试图叼住母亲,但是没有得逞。黄狍再次喊父亲去营救,父亲依然无动于衷,任凭危险事情的发生。
场景突然又改变了。黄狍置身于一片沼泽之中。压力和危险隐伏在四周。母亲的身影无法看到。黄狍感觉母亲就藏在芦苇丛里,等待着救援。黄狍往泥浆上撒了好多野果子,想要引出树丛中埋伏的怪物。好多小动物出来了,享受着野果子,可是两个怪物就是隐身不露,只发出一声声撕裂空气的低吼。
妈,你在哪儿呀?黄狍叫苦不迭。
怪物好像增多了,它们在沼泽周围不停跑动着,看不到它们的身影,它们眼里的鬼火磷光暴露了隐身之处。
焦虑万分的黄狍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清醒之后,它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躺在松软的草地上。黄狍怔怔地望着远处的雪峰,两行清泪涌出眼角。
3
黄狍把雪峰抛至脑后了。家族的生活方式封闭了这种可能性。它出生的草场不适合长期停留,那是野狼出没的地方,危险因素太多。幽暗的森林才是家族世代的福祉,而这个居所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们不断迁徙,白天也许还栖息在北山的桦树林里,夜里就转移到西边的横头山中去了,然后是南山,东山,北山,林中每一条隐秘小道都留有狍子家族的蹄印子。黄狍疲惫不堪,不太理解部落的做法,有时它刚在一棵山楂树下安顿没多久,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山楂树叶的清香呢,又起身去另一个地方。父亲从黄狍的眼神中捕捉到不满。父亲选择一个安静的早晨跟黄狍对话,狍族刚在森林里完成一次长途跋涉,成员栖身在一块石砬子下方的柞树丛中。
“起来,陪我走走。”父亲缓声说道。不等黄狍应声,父亲转身径自离开了。黄狍本想趴在树下歇会儿,跑了一路,它很累了。父亲的表情不容反驳,黄狍起身,甩开四肢,追上父亲,尾随在身后。
离开柞树丛,父亲沿着石砬的陡壁向上攀爬,偶尔会回头瞅黄狍一眼。黄狍表现得不错,紧紧跟在后面,几个险峻之处也没能难住它,它巧妙地利用横逸的树枝做攀抓物,动作灵活,劲头十足,只是不肯与父亲的眼神对视,父子的目光稍一交集,黄狍马上把脑袋扭到别处。
它们登上石砬,在硕大的花岗岩上驻足而立。太阳正在升起,四周的山谷静悄悄的。
“有些事,应该跟你说说了,你靠近点不行么。”父亲埋怨着。
黄狍没吭声,往父亲身前挪蹭两步。父亲让黄狍观察岩石下面的山谷,沉吟片刻,问,“你看到了什么?”
“雪峰。”黄狍没多想,开口说道。
父亲不耐烦地摇晃着脑袋,幅度极大,提高语气,不容置疑地说,“它跟我们的生活毫不相干。永远不要跟我提什么雪峰。”
黄狍蔫蔫地垂下头。
“请回答我刚才提出的问题。你的眼睛看到了什么。”父亲专横地责问着。
“有树呗。”
“不错,还有呢?”父亲的语气缓和下来。
“哦,远处有条河。”
“仔细再看。”父亲表现出耐心来。
黄狍睁大眼睛,努力着,最终摇摇头,“没什么了呀。”
“你忽略了草原。”父亲沉声说。
“这里看不到草原啊。”黄狍嘟囔着。
“草原被森林挡住了,我让你观察,是让你感受那些看不到的东西。”父亲解释着,随后他又让黄狍仔细倾听周围都有哪些动静。
“有风吹的声音,河水流动的响声,草叶的呼吸,还有还有大树在唱歌。”
“你闻到了什么?”父亲问。
在嗅觉方面,黄狍显示出优于同族兄弟的能力。它能真切地嗅出各种植物的味道来,就说树和花朵吧,黄狍跟父亲解释着,它觉得苍松的气息钻进鼻孔时,有些沉甸甸的,几乎粘到鼻子里了,非常痒得慌,忍不住直想打喷嚏;桦树则不然,桦树的味道会飞,在你眼前飞来飞去的,吸上一口,浑身舒服;杨树和柳树差不多,都是那种清凉凉的感觉,直往胃里钻;刺老芽比较调皮,它的味道就是一根刺,离它还远着呢,它就往你的嗓子眼里扎。黄狍又跟父亲说,所有这些树叶的清香,都比不上蒿草的苦香,蒿草的味道太浓烈了,早晨一睁眼,艾蒿的苦味就围在身旁转来转去的。
“花是什么味道?”父亲插嘴道。
“嗯,稠李花酸津津的,草莓花呢甜丝丝的,百合花苦丢丢的。”
“还有么?你还闻到了什么?”
“还有河水,凉瓦瓦的,还有山坡,嗯,山坡潮乎乎的。”黄狍费力地抽着鼻子,最后摇摇头,说不下去了。
父亲转身朝石砬右边看去,朝前轻轻走了两步,回头示意黄狍跟过去,父亲的视线投向刚才注视的方向,它有些紧张,都没顾上看黄狍一眼。一股阴森的腥气飘进黄狍的嗅觉,陌生怪异,充满不祥和危险。黄狍有些害怕,急忙闪身紧贴着父亲的腹部,睁大眼睛往前边搜寻。它看见那个东西了。那是一条巨大的虫子,比它见到的所有虫子都大好多,全身黑乎乎的,在不远处的苔藓上恶心地蠕动着。父亲抬腿朝前踢起一块石子,落在那条大虫子的身上,那怪物急速滑动身体,扭出曲里拐弯的妖野弧线,“哧溜”一下,滑入草丛不见了。
“这是一条蝮蛇,”父亲悄然道,“毒性很大。”随后,父亲转换语气,“是的,你刚才说的不错,那些气味,那些各种各样的苦、香、甜、辣,充斥着我们的生活,发出那些气味的植物与花草,比我们的生存史还要古老,我们的祖先诞生时,它们就生长在这个世界上了,它们不仅给我们提供源源不断的滋养,更是我们可以唯一信赖的朋友,它们与狍子家族世代为邻,相依相存,它们在我们眼前呈现出千姿百态的形象,我们的祖先最早就以诗意的目光注视着这一切,我们喜欢它们的气质,这种喜欢融入到我们的血液中薪火相传,我们经常在阳光下,月光下,长久地凝视着它们,凝视着它们的表面与本质,我们的凝视方式不被外界所理解,我们被外界称为傻子、傻瓜,”父亲似乎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它停顿片刻,调整一下呼吸,深沉地吐出一口气,“你也许要问,是谁这样嘲笑和蔑视我们呢?告诉你吧,就是像那条蛇之类的物种,隐伏在暗中的东西。”
父亲骤然停下话头,怔怔地望着远方,眼神里一片茫然和忧虑。
黄狍不太明白父亲话语中的含义,世界在它眼中没那么复杂,简单得很,无非是面前起伏不定的山峦、绿得发暗的森林以及林中的清草野花罢了。父亲提及的那条蛇,还有那些危险的家伙,真的有那么可怕么?黄狍一头雾水,懵懂惶然。
“它们是另一群生物,”父亲喃喃说道,“与我们截然不同,它们有着自己的生活秩序和准则,我们诗意地看待一切,它们理智地面对现实。同样都具有一副洁白整齐的牙齿,我们以青草和树叶果腹;它们则靠嗜血的掠夺与征服来生存。”
“我们在森林里跑来跑去,就是为了躲避它们吗?”黄狍问。
父亲无言地点点头。
“它们究竟有多可怕呢?”黄狍不解地又问。
父亲没吱声,低下头来,抬起一只蹄子在地上踢来踢去,好一会儿才迟疑地说,“它们非常危险,我们一不小心,就会付出代价,甚至丢掉性命。”
随后,父亲又站直身子,朝黃狍转过头来,“别怕,用眼睛看到你未曾看到的,用耳朵倾听周围的一切,用鼻孔辨识所有的气息,在这其中发现奥妙,同时也及时觉察出危及我们生命的存在,然后甩开四肢,躲开它们。”父亲斩钉截铁地说完这番话,然后带着黄狍回到石砬下面的柞树林。
透过树叶的缝隙,远处的雪峰把一缕缕洁白投向草地,投向趴在草地想心事的黄狍眼中。父亲灌输在脑海中的教诲有些深奥,黄狍不时回想着那些话语,还是不能完全理解。父亲那些关于训练嗅觉和听力的指示,黄狍听到脑子去了。父亲反复强调必须提高四肢力量的训诫,它也能按要求去做。只是父亲暗示的危险性究竟达到何种程度,黄狍真没有实际体会。此外,父亲为什么对雪峰表现得那么抵触呢,它似乎对雪峰敬畏有加啊。
黄狍的脑子隐隐作痛。它索性避开雪峰那丝丝缕缕、若隐若现的白光的抚摸,翻过身去,闭上眼睛。
4
黄狍对部落单调、刻板的生活产生一丝厌倦之意。部落里的规矩太多,譬如:觅食必须在早间进行,其它时候都得安静地待在密林里;白天不能大声喧哗,长期保持沉默成为铁的教条,幼狍的啼哭都是不被允许的;集体主义至上,个体必须无条件服从集体,而所谓的集体也只不过是部落的若干首脑罢了,也就是说,所有的狍子必须无条件尊重首脑,维护它们的权力与荣耀;所有的艺术形式只可以欣赏,绝不能进行创作。黄狍尤其反感最后这一条。它觉得自己活得甚至不如一只青蛙。
母亲意外离世,黄狍病了一段时间,发病期间,黄狍的行为受到惩罚,被部落发配到偏远少食地区服了两个多月的刑期,熬得皮薄肉瘦,胸部的排骨支棱八翘,清晰可辨,一不小心,简直就要从肚子里往外戳出来。服刑期间,黄狍经常独自步入山林与河谷,体验与自然相处的乐趣。
比如清晨,它总是起得很早,林间的微风吹拂着身体,精神总是为之一振。在开阔的山岗上,黄狍极目远眺,长时间呆呆地张望着雪峰,内心被宁静充满。阳光照亮雪峰时,黄狍抖擞毛发,扬起犄角,甩开四蹄,开始了每日的长跑——向着雪峰的奔跑。一群野鸟的影子从草地上飞掠而过。黄狍加快脚步追逐着鸟群,一直跑到森林边缘,鸟群在那里盘旋着,发出一阵兴奋的鸣叫。黄狍仰望着鸟群,眼里充满羡慕。鸟群惊讶这只脱离群体的家伙,在黄狍头顶飞来飞去。黄狍朝它们不断挥扬着犄角,表示着友好。鸟群明白了黄狍的善意,集体扇动翅膀,并佐之以欢快的啼鸣,做出积极的回应。这种交流让黄狍心里暖乎乎的。
白天,黄狍一般都把足迹留在幽静的草莓谷。那里不仅能看到雪峰的全貌,遍布丘陵的各色野果也是黄狍为之驻足的一个重要原因。刚一踏上草莓谷的谷口,黄狍就不由自主地停下奔跑的脚步,它屏住呼吸,蹑着四足,缓步走进谷里。它生怕自己冒失起来,惊扰了那些野果树。草莓谷不只单单生长着野草莓,河谷两边的山坡上也杂生着各种野果树。野草莓总是静悄悄地伏在草丛中。黄狍从它们身边经过时,它们不发一言,羞答答地低垂着脑袋,脸色有时竟然涨得通红。阴坡上亭亭玉立着稠李树,黄狍走过稠李树下时,满树清秀的叶片齐刷刷发出一阵轻柔的细语。稠李树们对黄狍是熟稔的,它们懂得黄狍眼神里的爱恋之意,于是也就用亲近的语言来问候这个傻瓜。性情泼辣的山刺玫见了黄狍故意挺起腰板,有意朝黄狍身上撞来,黄狍停下身子,躲避着,山刺玫“倏”地一下又弹回身子,红扑扑的小脑袋得意地在枝头摇来晃去。娴静的蓝靛果带有几丝傲慢,它们对黄狍有些不理不睬的,冷冷地板着面孔,黄狍从它们身边走过去以后,它们又痴痴地、神不守舍地颇颇盯着黄狍的背影看。山里红的表情始终如一,黄狍还未走近呢,它们就笑呵呵地张开怀抱。黄狍在山里红树下待的时间较长,蓊郁的树冠下,黄狍有时会趴着,眯起眼睛,简短地迷糊一会儿。
再如黄昏,天空飘着毛毛细雨的黄昏,黄狍喜欢在雨中奔跑。它把早晨的跑程覆盖了。随后它又跑向更远的一片松树林。细雨中的林木苍翠欲滴。雨珠沿着松针一滴滴往下滚落。白雾如一串串轻盈的花朵飘浮林间。黄狍经过一株参天的古松时,一只小松鼠灵巧地窜上树干,机警地站在枝头,透过松针,朝黄狍探头探脑地张望。黄狍朝松鼠眨下眼睛,做个鬼脸。小松鼠搔首弄姿,吐吐舌头,顺手把一枚松果亲昵地扔给黄狍。
除了觅食、冥想与睡眠之外,奔跑是狍子每天必不可少的运动方式,这是一种长期的习惯。也许有人要问,狍子每天奔跑究竟想干什么呢?如果让黄狍来回答,它肯定会这样说,不想干什么,又确实想干点什么。黄狍的“想”与“干”,从本质上说,其实是发自本能的举动,和鸟的飞翔、兔子的跳跃如出一辙。这种本能,源于大脑细胞中的某块皮层组织,那里储存着隐秘的基因符号,刺激着狍子的行为。黄狍不可能明白这些,它的奔跑其实非常简单,除了强身健体之外,无非是想建立一个乐观、积极的精神世界,因为当它无所事事的时候,常常十分地忧伤。这种忧伤经常会莫名地发作,黄狍无法有效地控制它。忧伤袭来时,黄狍的焦虑与沮丧像重重的石块一般压得浑身都喘不过气来,这对身心会造成极大的损伤,黄狍知道这点。此外,忧伤尤其不能在公众场合发作,这会受到其它狍子的挖苦和嘲笑。
奔跑较好地缓解了黄狍的病症,随着时间的流逝,黄狍的抑郁症渐渐消失了,甚至可以说是消失殆尽了,黄狍仍然坚持奔跑,奔跑的快乐让它无法停止向前的脚步。在奔跑中,黄狍不断尝试着踏入新的领域,有意增加跑动的距离。奔跑的黄狍呼吸舒畅,奔跑的黄狍敏锐轻捷。
5
盛夏时节,森林成为各种生灵表现艺术才华的舞台。对部落来说,却是一个糟糕的时段。它们只允许欣赏,不可以表达;只可以当观众,不能登台表演。黄狍为此痛苦不堪。它注意到部落里的首领们也是这样,没有谁想表现自己,全都心甘情愿地沦为看客,而且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从另一个角度来衡量,部落成员却都具有良好的艺术欣赏水准,那几位首脑的水平尤为突出,用大师来形容也绝不为过。
傍晚,沼泽地里传来青蛙们的咏唱。首脑甲评论道:形式大于内容,一代不如一代了,现在的蛤蟆退化严重,这都唱的什么呀,有气无力的,太苍白了嘛!
首脑乙立即摇头晃脑附和着:丧失传统,不接地氣!
首脑丙一针见血地指出:任何脱离沼泽的作品都是低级趣味。
父亲插话说:可能是温室效应吧,沼泽越来越小了,水分缺失呀。
首脑们轻蔑地扫了父亲一眼,随后不约而同地相视而笑。哈哈哈。嘿嘿嘿。嘻嘻嘻。父亲知趣地从首脑们身边走开,躲到柞树后头去了。身份不同,无法对话,贸然插嘴,只会给自己带来屈辱。父亲很后悔自己的举动。
黄狍不同意首脑们的看法。青蛙们那节奏明快的歌声,让它感到某种震撼,内心宛如受到锐利之物的一次次击打,血脉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四处奔突嚎叫。它听到了愤怒的呐喊,强烈的诉说,对外界的向往,还有一些黄狍似懂非懂的东西交织其中。
橘黄的月亮挂到树梢时,青蛙的歌声弱下去了,高一声,低一声,零零碎碎的。恰在这时,森林深处传来夜莺的独唱,“咪、咪、咪,哆!咪、咪、咪,哆!”
整个部落鸦雀无声。
“还是那么美!”首脑甲感叹。
“阳春白雪!”首脑乙评论。
“山间仙乐!”首脑丙点赞。
黄狍眼角涌出泪水。这是另外一种享受。夜莺平日轻易不出来的,有月光的夜晚,它才亮出自己的歌喉。它唱歌时,就连最冷酷的动物都凝神倾听,最调皮的松鼠都老实地趴在窝里竖起耳朵。狍子们则闭上眼睛,仿佛被施了魔法,入定一般集体陷入痴迷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