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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客

2018-07-14孙奕

北方文学 2018年13期
关键词:青烟青竹野狗

孙奕

在小城的午后,听见极其有规律的竹杖笃笃声。不慌不忙,气定神闲。不久就能看到这个高瘦的中年人从村口走来,他的鼻尖顶着一副“折了脚”用胶布粘着的眼镜。

一只眼睛发灰,混混沌沌的,让人想起浅滩上的鹅卵石。眼皮耷拉着。

即使是这样,模样也并不丑陋。他戴着不合时宜的毡帽,挎着一个青蓝色的旧布褡裢。风一吹,竟然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覺。

“卖药唻——牲口药,小儿药!”

把牲口药和小儿药放在一起吆喝,这是第一次见到。

我戏弄他,问这弄混了怎么办。他淡淡玩笑一样说:“人和牲口有什么区别!”说这话的时候,那只灰色的眼珠却一改往日的懒散,很认真地看着我,大不同于“江湖骗客”。这使我大为惊愕。乍听是粗俗,细想莫若拈花一笑。从此他由招摇撞骗者升级为大彻大悟的智者。

他像浮萍一样,无根无果。这样静悄悄地来了,在村口的一个屋子落脚,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他待多久。就背地里唤他“半瞎”。当了面只能喊。

“喂——!”

他显然也不是很在意别人的看法,没个正形,随时随地可以摸出一个酒瓶子来——是农家酒,在任何一个村庄,按着心意给几个钱就可以打许多,他也不管地上灰不灰,就这样坐着。

乡下的男人喝酒都是梗着脖子灌,他却不,举着一个大瓶子,有气无力地灌几口。渐渐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有的时候坐在那里,一条头顶有疤的野狗,他的新朋友,跑来同他亲昵,一起坐到青烟袅娜着升起的时刻,瑰丽的火烧云布满了天际,反而显出几分凄凉。他拍拍土站起来,目不斜视,拿着他的青竹杖。“笃笃——”野狗就跟在后面,摇着尾巴,渐渐地,一人一狗隐没在淡淡青烟弥漫的天幕下了。

乡下走街串巷卖药的都有小团体,人做什么都是这样,抱着团,这点和牲口确无两样。他不属于任何一个团体。所以在每次市集上摆摊的时候,是没有他的好位置的。他就缩在最边缘的角落里,捡了碎砖压在一大张纸上,纸上零零散散摊着些药。低着头,一副任君挑选的淡然之态。

我有点可怜他。走过去,他瞥见一片阴影。抬起头来。眼睛很艰难地定格一会儿。

“噢——是你,小丫头。”

“有生意没有?”

他摇摇头,显然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就这样絮絮地说一会儿漫无边际的话,他突然闲散地冒出来一句。

“打我来这,还没和人说过这么多话呢。”

那橘皮一样的面庞,渐渐皱成可怜的样子了。

他慢慢地去摸那件洗得发白的衣服的口袋,掏出几块廉价糖果来。

这几颗糖静静地躺在他粗糙的手掌心里,阳光一照,玻璃纸折射出的,是一小块绚丽的天地。

虽然他终日里背着布袋走街串巷吆喝,却不是粗俗之人。

贴春联的时候,他竟然能很准确地说出春联的好和坏来。

“这个俗了。”他眯起眼睛来端详,也不管人家脸上过不过得去。

“这副字不错。”

“哪里俗,哪里好?”

他讲起来真是头头是道。

“嗳!真是老先生!这样有本事,怎么不去教书?到这里来做什么!”被批评的人家脸上过不去,很讥讽地说道。

他笑笑,也懒得多说什么。

我常常想问他的过往,却又觉得着实不妥当。

盲客的那只灰眼,究竟是不愿看到太多浑浊,还是看尽了浑浊呢?

他潇洒的样子几乎让人忘却了他艰难的现今和神秘的昨日。每当走近了,看见那只滞住的灰眼珠,往往剩下的只有同情。走远了,看见他慢慢消失在视野里,又只剩下无垠的萧索。

“你要在我们这多久呢?”

“看吧,过一日看一日。”

“留在这吧,这里这样好。”

“唔唔。”

他的日子倒也不十分难过,因为他的牲口药总比别人灵些。大家都喜欢找他瞧,因此更受排挤。有人开玩笑说他半瞎,就是因为看透了医理,泄露了天机,不妙不妙。

有人说他的药掺了不好的东西,吃了只一时好。他像从来没听到一样。

“我叫家里只买你的药呢!”

“哈哈。”他微笑起来,垂下眼睛。

这盲客待在这,待到了下一个暮春了。

小孩子在春夏交际总是很容易生病的,杨家的小孩子出了疹子,又发烧。抱到镇上去,吃了几帖药,总不见好。杨家的年轻媳妇死了丈夫,又眼见着儿子不好,几乎哭厥过去。孤儿寡母的,总没个办法。

“喂——请你来看看!”村里人来请他。

盲客翻一翻小孩子的眼皮,摸一摸他的手。

“请去镇上配这些来。”

他似乎很懂得照顾小孩子,他们的哭和闹是无解的索求,然而在他这里,很轻巧地就能看到等号的那一端。

“乖宝乖宝!”他很欢喜地抱着小孩子。

杨大嫂只剩下这一个尚小的娃娃。看着孩子一日好似一日,心里也就宽慰。

“请多来替他看看!他一直身体就不好!”

盲客点点头,拿起青竹杖,慢慢地走了。

从此常常能看见他在杨家的院子里,抱着小孩子,很轻快地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杨家的嫂子,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慢条斯理地剥一碗豆,宽容地允许着一切的喧闹。

慢慢的有很不好的流言传出来,针对了他。这是大人的事情,按道理来说,我是不该过问的。

“你当真喜欢她吗?”

盲客没有看我,望着远处的水微笑。

“这是不可以的事吗?”我又问他。

“什么不可以呢?”

我们像猜哑谜了。

他就这样坐着,很宁静地用灰眼睛望着一池枯荷,鸥鹭惊飞,泛起轻而细的涟漪。澄碧长空里流散的炊烟,那么明了、无畏地消弭。他的眼皮动了一下,缓缓地起身。摸起青竹杖,走进茫茫的旷野里去。

责任编辑 付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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