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似白霜，我如火

海慕云

导语：狐狸洞旁花影妖娆，繁华丽妍，蔚然成霞，白衣不染纤尘翩跹脱俗如迎风谪仙的男子立在灿美的杏花树下。

一

不知道布施渭水一带云雨的蛟王抽了什么疯，一连下了十几日的倾盆大雨，天地之间晦暗不明，气味各异，连累得与之毗邻的丹阳也成日云雨蔽日。

我戴上一个自制的防毒口罩，蹲在狐狸洞口双手托着腮帮，忧愁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祈祷杏子林里的杏子千万别全打落了。

终于等到雨过天晴，大半个丹阳的妖精都出来逛集市，今早我摘的一箩筐杏子不消一柱香时间就被一只穿山甲婆婆买走了。

挑眼望去，点翠浓荫的山林里隐隐翘出一角琉璃瓦檐，残破的屋檐折射着熠熠金光。我提着特意留出的一篮杏子沿着林荫山路慢悠悠地荡向方周的土地庙。

土地庙建得矮小逼仄，不过矮小逼仄的土地庙却供着一尊很有来头的神仙。

神台上摆着几个已经蔫干的果子，案上一只黄铜三鼎香炉供着几柱清香，冉冉飘着几缕袅袅虚烟。迷蒙虚烟之后，很有来头的土地仙方周正用一只手支着脑袋盘膝坐在神台上打瞌睡。

“方周！”我俯首在他耳边作恶大吼！

“阿笙，又是你这个小妖精！”方周握起一把折扇往我头顶上惩罚了一下。

我吐了吐舌头，环视土地庙一周：“怎么你的土地庙竟比之前还要落魄？”

方周合起扇子，愤愤地磨着后牙槽：“哼！世俗之人逐利趋势，降了几场酸雨便只朝蛟王庙里朝拜。喏喏诺，便是你看到这炉里的三柱香，也是那寻错路的山民误以为我这是蛟王庙进香进错的。想当年，那渭水蛟王在天界见到我的时候，还得朝我俯首作揖喊我一声上仙……”

想当年……我也遥想了自己的当年。虽然年岁甚小，我的当年便是我的幼年，然而还是生出许多往事蹉跎之感。

蹉跎来蹉跎去，终究蹉跎不出个所以然，我拂去神台上那几个蔫果子，将特意留出的杏子放在盘子上。

“怎地平白无故就连降大雨了呢？”

方周将嘴巴张成了一颗大型的杏子：“你不知道？说起来，那闹事的主还与你有些许孽缘呢。” 他莫名其妙地顿了顿，虚虚窥了我一眼：“不过不提也罢。”

我变出一张板凳挨着方周身边坐好，从衣袖里掏出一包刚从集市里买来的五香瓜子，抓了一把塞在方周的手里：“快说快说。”

方周接受我的贿赂，一边嗑瓜子一边与我唠嗑：“便是那渭水蛟王的幺子萧策不愿娶孔雀族的梦璃公主呗。蛟王被气得不轻，连骂了一个多月，如今才肯歇一歇。”

我哦了一声，便没下文了。

蛟王的幺子萧策确实与我颇有渊源，因为萧策的娃娃亲原来定的不是梦璃，定的是我。但是在我三百岁的时候，蛟王写了一封歉意澹澹的退婚信给我爹，把我与萧策的娃娃亲退了，后来才有了萧策与孔雀族梦璃公主的婚事。

“说起来也好笑。阿笙，与你解除婚盟的那个萧策，竟然是个断袖！”方周呸地吐掉粘在唇瓣上的一片瓜子壳，一张宽额方脸神秘兮兮的。

一个多月前，蛟王宫殿里来了一位蛟王的远房亲戚。听说那蛟王的远房亲戚一表人才、英俊非凡，萧策只在花园里偶遇一面便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恰逢孔雀族的使者来与蛟王商议萧策与梦璃的婚事，萧策被问来问去问得不厌其烦，索性跟自己父亲摊牌直言自己喜欢那位远房表兄。

蛟王被惊得瞠目结舌，待反应过来，孔雀族的使者早已诺诺告辞，面前只剩一个面不改色敢于承认自己是断袖的不肖子。

蛟是一种控制雨水的灵族，蛟王在大骂儿子的时候着实动了真气，先是口水飞溅，后是大汗淋漓，然后老泪纵横、涕流泗下，骂得那个叫痛心疾首，摧肝裂肺，于是便有了这么一个多月的酸雨。

我起初听闻闹事的主是萧策的时候，心里确实拧巴得紧，不过现在闻此喜讯，身心立即舒爽愉悦。

与方周谈得正欢，天庭来了一位小仙使，说天帝有事急招方周，要他即刻赶赴凌霄大殿。

临走时，方周神色凝重嘱咐我：“小心，我前几日掐算着，约莫是这段时间了。”

我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他所说何事，朝他点了点头：“晓得了”。

二

归去途中，天地变色，数条银蛇电光在黑穹幕布中扭曲狂舞，咔嚓咔嚓的天雷将夜空砍成碎裂。狂风咋咋，吹得我身旁的几根瘦弱青竹几欲折骨摧崩。

下了一个多月的酸雨，却是没有这样伴着响雷的。

我抬头仰望半空中那条条逼近自己的电光，着实郁闷，干脆驻足竹林之中，仰头大吼：“老子就站在这里，要劈快劈，不要这么磨磨蹭蹭……”话音未落，耳边便炸起了一个响雷，唬得我大喊一声娘嗳！

紧接着咔嚓一声，身旁咫尺的一株修竹折断了。

我头皮一阵怵麻，仿佛细麻电流流遍全身。

原来这便是挨天雷劈的感觉，好像不算很痛嘛，为什么娘亲和长老都熬不过去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死透了没有，耳边尽是呼呼作响的风雨肆虐之声。低头睁眼，四只爪子在，尾巴在，脑袋也还在，竟然还能浑沦！

只是这么一低头，我头上原本顶着的物什便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白灿灿的一坨。

敢情是天上的银蛇掉下来了！

我拾起银蛇，它软软地趴在我手掌心里一动不动，估计是被砸晕过去了，头顶受了伤，伤口汩汩渗着血。

我微一皱眉头，将银蛇抱回了狐狸洞，就着一点夜明珠的微光给银蛇头顶抹了点伤药，又给它整了个简易的窝，然后回到里间，换下一身湿黏黏的衣服，钻进被窝睡觉。

睡至后半夜，莫名觉得有些晃眼。我揭开帷帐，却见外间墙角里银蛇盘旋的地方发出淡淡柔和的白光，盘旋而臥的银蛇通身鳞皮华亮闪耀，满眼月华光采！

仙界一直喜欢豢养妖宠，去年天庭有个神仙飞来丹阳看望方周，身旁溜的就是一头通身雪白的大雪豹。

溜着大雪豹的神仙十分威武，十分拉风！

想来……有这么一条俊美非常的银蛇做妖宠，在穷乡僻壤的丹阳里也一定十分拉风。

唔，哪怕这拉风的时间不会长久。

一个多月来我被这酸雨困在狐狸洞里快发霉了，兀的得了这么一条矜贵的小银蛇，忽然有种逛花楼的时候被花魁娘子钦点过夜中了头彩的感觉，心花怒放得很呐！

翌日，银蛇醒了，睁着一双黑漆明亮的眼睛漠然地环视四周。

“你知道你是谁吗？”

银蛇似乎用狐疑地目光打量了一下我，随后摇了摇头。

“嚯嚯嚯，你不知道你是谁没有关系，但是你要知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那天你啪的一下砸在我头上差点没把我砸晕，不过我大人不记小人过，看见你砸我砸得自己头破血流，我还好心地把你救了。知恩得图报，所以，你现在是我的了。”

我承认，我这么威逼利诱半哄半骗一条可能被砸中脑袋患上失忆症的小蛇很不地道，可我独自一人住在洞里一百多年，着实寂寞空虚冷呀！

“哟，你这白鳝多少钱买的呀？”集市上，一只还未能完全化成人形的狸子精抖了抖耳朵，凑近来瞧了瞧我的新妖宠。

我在心里鄙视他：没文化，真可怕！

“有这么俊的白鳝么？而且白鳝能离得开水么？”

“那它是什么？”

“蛇呀！你没看见它身上银光闪闪的鳞片吗！唔——还有四只没有完全退化的小肉爪，多稀罕呐！”我明显地感觉到盘旋在我肩膀上的银蛇抖了抖。

哦——一群没见识的围观山兽终于如我所愿朝我投来欣羡目光。

“蛇我见得多了，确实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蛇。”

“而且它还会发光呢！看来是条灵蛇！”

众人纷纷称赞。

我十分受用，十分满足！

“我听说，凡界里有能人可吹笛使蛇舞动，你既收了它做你的妖宠，那你可也有法子让它起舞？”那只狸子精肯定对我是羡慕嫉妒恨。

这……我瞄了一眼懒洋洋伏在我肩上的银蛇，悄声与它商量：“赏个脸？”

银蛇轻轻地喷了个响鼻，我在它的脸上看到了两个字——没门！

“灵蛇如何能做凡蛇之事。就算要做，也只能做与我一人看，何必便宜你们。”我打着哈哈走人，见好就收实乃聪明之举。

我回到狐狸洞，一把将银蛇甩在它的窝里，揉了揉被它压得生疼的左肩，生气道：“你知不知道你是谁，你是我的妖宠，我是你的主人！以后我的话，你都得听！特别是在那只果子狸面前，喂喂喂……你这什么态度啊！我在跟你说话！”

银蛇慵懒地闭上眼睛，将软软的银白色的蛇身盘团起来，无视我的叫嚣。

我气不打一处，正想抄家伙好好教训这条傲慢不知理的银蛇，却瞧见它头顶心露出一道殷红的口子，竟是伤口崩裂了！

我手忙脚乱地帮它上药，又给它渡了一些灵气，直至看到银蛇的神情没有像刚才那般疲弱萎靡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满腔怒气早飞爪哇国去了。

罢了罢了，看在它伤口未愈的份上，不与它计较。

三

我发现渡灵气给银蛇，它的伤口好得特别快，而且每次渡给它，它的尾巴会情不自禁地轻轻摇晃，貌似十分舒坦受用。

唔，这银蛇怕不是也有些仙缘？我听说，有仙缘仙机的妖兽可以攫取天地日月精华悟出灵性修出人体，要是日日渡它灵气，它会不会也变成人？

嚯嚯嚯，这么好看的蛇，不晓得修成人体会是什么样子的。这婀娜的腰，这汪汪的眼，这尖尖的下巴，恐怕比楚楚馆里的媚儿还要俏上几分吧！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清隽灵秀的少年，捧着一盘鲜亮水灵的杏子，毕恭毕敬地跪在我的床榻前：“主人，请用。”

我捡了一棵杏子丢进嘴巴，顺手往他白皙水嫩的脸颊上轻轻一捏，好似摸到了一块温润的白玉。

这手感又滑又腻，竟让人欲罢不能，可怎的越摸越凉，凉到我身子开始打冷战。

最后，我还是被凉醒了。

我的狐狸洞门大开，外面正在狂风暴雨。想起方周的话语，往银蛇休憩的角落瞥了一眼，心中苦笑，胡乱披了件外衣走出洞外。

然而这场雨虽然狂暴，但没有伴有响雷。

我淋得像只落汤鸡一样回到狐狸洞，却见洞口立着一个白色的挺拔身影。

我才出去一会儿，这贼就摸上门了！可是这贼长得也太丰神俊秀了吧！

这飘逸出尘的身姿，这温雅如水的眉眼，这有棱有角的下巴，我怎么觉得那么眼熟。

“你你你是——”我看着眼前白衣不染纤尘翩跹脱俗如迎风谪仙的男子激动地结巴，“银蛇！”

我梦想成真了！那条银蛇真的修成了人体。

可是年纪不大对呀，眼前的白衣美男竟似瞧著比我大上好几百岁。他通身月华风姿，英俊神朗，而我浑身狼狈，一身惨兮兮的红衣滴滴答答正在淌水，站在他旁边像是他的洗脚丫头。

白衣美男皱了皱好看的眉，一把将我拉进洞来，将一张厚毯往我身上一罩，就着我原来在洞里生的火烧了一大锅子热汤。

我围着他转圈圈不断确认：“银蛇？银蛇？你是银蛇？”

他被我问得不耐烦，嗯了一声。

我尚未回味过这令人吃惊的现实，便被他抱起摁到了盛满热水的木桶里。

“你你你，你这是要干嘛！”我又开始结巴了。

“你还看不出来么？主人，我这是伺候你泡澡的节奏。”

“什么？哪有穿着衣服泡澡的！”

“哦，那我先帮你宽衣！”

“喂喂喂，这种事我自己来，你你你先退到外间去吧！”

他唇角微勾，绽出一个倾城笑容，起身往外间走去。

我怔忡片刻，久久才从他温暖如玉的笑容中醒来，急忙在里外之间施了一道法障，这才妥妥地更衣沐浴。

刚刚是在做梦么？我掐了自己一把大腿。

嘶——疼得我吸了口冷气。

初生的小兽会有认亲的天性，妖宠也不例外。银蛇甫能修成人形，便一心认准了我。

我去杏子林，他便跟我去杏子林，我去逛集市，他便跟我逛集市，就是我要睡觉，他也一定帮我掖好被角待我熟睡之后才去外间休息。

时间一久，我便感觉自己收了个狗皮膏药一样的妖宠，头痛得很。

不过聪明如我还是想到了法子，那便是替银蛇找个媳妇儿。

人一旦娶了亲便会自立门户，妖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放眼方圆几百里，却没有哪个幻成人形的小妖能配得上我家这仙貌仙姿的妖宠。

纵然我从未真心打算要收他做我的妖宠，但就凭这几日他待我拳拳之意，我也不能委屈了他。如此思量，便只能往凡界绝色的女子中寻觅了，虽说妖凡之恋大多毫无结果，不过只要他的情志一开，以后就好办了。

四

我携着他驾了一朵祥云直奔凡界的帝都王城。

“這是要干什么？”他往下探了探头。

“给你找媳妇儿，凡界里最绝色的女子都在这里。”

他的英俊容色看不到一丝兴奋与欢愉，反而将握住我衣袖的手渐渐松开。

“小心，别松开。”我害怕他掉下去，反手将他的手握紧，宽慰道：“只是带你来开开眼。咱们丹阳地方太小，没有合适的，要是这次看上哪位姑娘，以后便照着那个型再在妖界里找。”

他默默想了想，道：“也好。”

凡界的皇帝坐拥天下江山，后宫美人无数，皇宫里自然是百花齐放，各色齐全。我与他潜入一处华丽宫宇，房中有女子温软轻柔的声音传出。

我心中一喜，伏在窗边一看，果然见一如花似玉美人端坐在那里，纤纤素手捏着一根冷白银针不停地扎着摆在面前一溜串儿的人偶，美如桃瓣的红唇正振振有词：“扎死你这个曹贱人，扎死你这个张贱人，扎死你这个林贱人，扎死……”

我背脊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拉着他逃开。

后来又遇上了一个美人，正在房间里抚琴怡情，颜色稍逊于之前的那个，不过胜在温雅知理。

我眉开眼笑地看向他：“这个如何？”

他摇了摇头：“不好。”

“如此贤淑佳人，怎会不好？”我刚想对他引导一番，却瞧见一个宫女捧着一个食盒走进来。

那抚琴的美人对宫女道：“林贱人吃了么？”

“回娘娘，林嫔娘娘已经吃了，而且奴婢刚刚听说林嫔娘娘已经见红，胎儿是保不住了。”

抚琴的美人绽出一个阴鹫的笑容：“很好，这里还有一盒。去，把它送给刚怀上龙裔的张妃。”

呃……何止是不好，是非常不好！莫不是这些身受皇恩宠爱的深宫女子都是嫉妒阴险的毒妇？

我与他来到了一处冷僻的宫宇，这里不似之前两处那么华丽明亮，反倒是无端端地吹着一阵阵阴寒冷风。

庭院中的美人披头散发，手中握着一卷书，凄凄吟道：“忽寝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我刚听出这是凡界某朝司马大才子替陈姓皇后写的《长门赋》，就看见美人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只见她用袖子揩了一把嘴巴，接着吟道：“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然后哇地一声又喷出一口鲜血。

银蛇幽幽赞叹：“这个女子倒不错，体质很好，如此吐血竟然还能屹立不倒。”

我怒吼：“好个屁呀！”拉着他跑出那个鬼地方。

我十分挫败，不仅在替银蛇找媳妇儿这件事情上失败，我还在偌大的皇宫中迷了路！

误打误撞闯入了金銮暖阁，守护凡界天子的龙神甫一见有生人闯进即刻警觉，一手按在腰间护龙金刀的刀柄之上。

“误闯宝地，多有抱歉！”我急忙抬手向龙神恭谦施礼致歉，银蛇跟在我身后也有模有样地学着作揖。

龙神待瞧清楚了我与银蛇，没有为难，也向我们拱手施礼。

我心中奇怪，何时凡间的灵神遇上我们两只小妖居然会如此谦逊有礼了？然也没时间思量探究，因为明黄轻纱帷幔之后隐隐传出呢喃娇语，俨然就是一幅活色生香春意图。

如此近距离观摩凡界天子行事，当真——辣眼睛！

然后，又是拖着我的妖宠踉踉跄跄地逃离现场。

“阿笙，他们刚才在干吗？”

“房中双修之术，小孩子家家的，别问这个！”

“你不是说我可以找媳妇儿了么？”

对呵，我倒是糊涂了。我嘿嘿一笑：“你若对这个感兴趣？明晚再带你切身体会一番？”

他黑眸灼灼辉光，似有殷殷期盼之色：“是和你吗？”

我彼时正在喝茶，一口全喷在他身上。

五

飞烟巷柳春风情，脂妍红桃玉楼梦。

“哎哟！胡公子，好久不见！快快进来。”楚楚馆的刘妈妈将我们迎进脂粉浓郁的堂子里。

“刘妈妈，媚儿在吗？”我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大银锭子。

“在在在，公子不来，我们家媚儿茶饭不思，人都瘦了。哟！这位公子是——”

“是——”我也一时愣住了，我忘了给我的妖宠取名字！

“我姓敖，敖景。”他轻轻吐出几个字。

我狐疑看向他，他淡淡朝我一笑，如春风拂面：“我觉得这个名字挺特别的。”

我也觉得挺特别，而且还怪熟悉的。

我笑着对刘妈妈道：“我们这位敖公子是第一次来，你要多挑些可心的姑娘来伺候。”

刘妈妈领命下去，不一会儿一群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便围绕在我与敖景周围，顿时满室生香，软语喁喁。

弹琴的是楚楚馆的花魁娘子媚儿，依偎在敖景身上的是头牌娘子青莲，帮敖景布菜斟酒的叫漪芳，还有一个年纪更小的小红抡着两只小肉锤在敲敲打打敖景的胳膊和腿脚。

我身边盘坐着一个姿色平平的姑娘替我布酒。

那些勾栏里的姑娘都是千锤百炼过的人精，虽然是我先来捧的场，又替敖景引的路，无奈气度相差太远，众人一眼认定敖景才是那个大金主，浑身解数皆用在他身上。

纵然媚儿的琴技着实高超，我仍觉得心烦气躁，只有闷闷低头灌酒，偏偏伺候我的姑娘是个木头人，来来去去就那么两句“爷，多吃点。”“爷，多喝点。”

我不知喝了多久，脑袋渐渐沉重，迷迷糊糊听见敖景道：“够了，别再喝了。”

我被敖景扶着出了楚楚馆，冰凉夜色一沁，便清醒了不少。

我又失败了，可我心底下竟然冒出了些莫名其妙的欢喜。

“敖景，这么多姑娘你都不入眼，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敖景也喝了不少酒，一双璨若星辰的黑眸直勾勾地看着我：“阿笙，我喜欢你这样的。”

哈？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一马平川的胸部，还有一身儒生长衫。我来凡界之前是做足了功夫化了个彻彻底底的男儿身。

“我现在是男儿身，你喜欢我这样的，莫不是个断袖！哈哈哈……”

凭空响起一声惊雷，我条件反射一把将他推开，急急往后退了几步，他紧跟着向前几步，欲伸手拉住我：“阿笙！”

“别过来！”我慌慌张张地又退了几步，往天上浓黑深处望了望，忽而傻笑：“我真是糊涂了，这里是凡界，天雷是劈不到的。”

豆大的雨水哗啦啦地砸下来，我抹了一把酸涩的眼角，才发现根本多此一举。

敖景扶住我的双肩，墨黑眸色有着从未有过的深沉：“阿笙，为何你雷雨之夜总要一个人出去，为何总要赶我走将我拒于千里之外！”

他握住我双肩的骨指似乎要将我捏碎，我凄然苦笑：“为何？阿笙是我娘亲唤我的乳名，我真正的名字叫炽霜，我是丹阳火狐灵族的帝姬，是命中注定要克父母克兄弟克姐妹克家族克国运的孤煞之星！”

六

丹阳一脉的火狐灵族甚有仙缘，火狐自小出生便带有仙根，修炼得道后一般都可飞升天庭，不过名入仙籍之前必须经过三道天劫雷火历练。

帝狐王族仙泽浓郁，但我天生便是跟别人不大相同的孩子。别的小灵狐的第一道天劫基本上都是在能幻成七八岁孩童之时才会应劫，我的第一道天劫来得怪异。

那时，我尚是一只在娘亲怀里嗷嗷待哺可爱极致的小小毛团。

那一天，铅云密布，天地间笼着异乎寻常的浓黑，雷声闷闷地从天庭中滚过。

我娘亲探头看了一眼乌沉沉的天，唤了几声侍女久久未听见回应，便抱着我打算亲自出洞府收晾晒的衣服，不想一个响彻天地的火雷直劈我娘亲的天灵盖。

轰隆一声，就这样，娘亲替还是小毛团的我应了天劫，瞬时灰飞烟灭形神俱毁。

就算毫无准备，有千把年修为的娘亲竟被要劈我的天雷给劈死了，这事始终十分蹊跷。我爹抱着我去找族中的长老解惑。

长老给我算了一挂，说我天斌异能，可惜是个孤煞之星的命格，注定要克父母克兄弟克姐妹克家族克国运。

狐帝大惊，忙问：“如何能解？”

长老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凝重道：“无解，待那三道天雷劈过之后，这孩子的命才会好起来。”

原本按照长老的说法，应该将我送离亲族，但是我爹可怜我，仍是将我养在身边。

纵使狐帝怜爱，但宫室之中难藏蜚语。我从小便常常听见旁人在背后说自己是孤星之命。

待长到三百岁，我已能蜕变成娉婷少女的时候，我气冲冲地跑到一把白胡子长得快拖到地的长老面前。

“你凭什么说我是孤煞之星？”

长老神色凝重地看我一眼，再往万里无云的晴空一瞟，刚刚吐出一个词“不好！”紧接着半空中爆出一个晴空霹雳。

白胡子拖地的长老替我挨了第二道天雷。于是，蛟王的退婚书也送到了我爹的手中。

我被逐出了灵族，但我不愿离开我娘亲的家鄉，在远离丹阳灵狐帝宫的一个山洞里隐姓埋名。

“要劈我的天雷命中率为零，方周替我算出我近期会遭第三道天雷，这样的我，你还要跟着吗？”我炽霜是孤煞之星的恶名响彻天地八荒宇内四海，何人不知！

敖景将我揽着怀里，被他揽入怀中的一瞬，我心底忽的一软，灵力涣散之际恢复了女儿身。他与我紧紧相拥，仿佛皑皑霜雪裹着一团潋滟红火。

“傻瓜。”一双温柔湿濡的唇瓣覆在我的唇上，厮摩轻允。

耳边似乎听见敖景低沉磁性的嗓音：“阿笙，你是不是弄错什么了？”

嗯？弄错什么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浓郁的酒香缠绵在齿颊之间，熏得脑袋成了一锅浆糊。

天啊，便让我放肆一回吧。

天边露白，我看着他沉睡的俊美侧颜，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唇，然后倾注灵力在他眉心间画了一个亡魂咒。

我一个即将灰飞烟灭之人，何必要用回忆去折磨他，或许忘了我与他之间的所有，才是最好的结局。

我飞往妖界，却不再回丹阳，偶尔还像从前一样去凡界调戏调戏堂口里的小娘子，听听茶楼里那翻来覆去老生常谈的故事，或是去宫里瞧瞧扎小人的李妃、下药的皇后还有吐血不倒的方贵妃，甚至还会去客栈在当初与敖景厮摩纠缠的那张床榻躺一躺，回味回味。

只是每到雷雨之夜，我便还是一个人跑出去淋雨，然后又像一只落汤鸡一样回来。

“阿笙！是你！我还以为你……”在妖界的另一个小国的集市上，来此上任土地的方周一脸惊喜拉住我， “不错不错，被天雷劈后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方周你在说什么？那日你说那段时间我会应劫，可我等了大半年也没见半道天雷。”

“怎么可能！即便我算错，又如何会看错。那一日我赶赴天庭，途中便遇上被天帝遣去劈你的雷使，我还千叮嘱万嘱咐要让他下手轻点。怎么？是不是他下手太轻了，你没感觉？”

我脑袋轰的一声响，想起那一日他在我耳边细语：“阿笙，你是不是弄错什么了？”

难道……

银蛇狂舞那日我便应劫了，怪不得他的头顶心会有伤口，竟是他帮我挡了第三道天雷！

方周又絮絮叨叨：“奇怪！那执掌应劫司事的雷官历来铁面无私，这回居然肯卖我这么大的人情，改日我得好好谢他一谢。不过话说还有一事更加离奇，你还记得当初跟你定娃娃亲的那个萧策吗？”

方周见我怔忡无反应，又自顾自语：“他当初痴迷的那个远方表亲竟是西海龙王的大太子敖景。”

敖景！敖景！

他能替我挡下第三道天雷，又能获护佑凡界天子的龙神礼遇，自然是灵力非常身份尊贵的人物，我竟然还把他错认成一条被砸傻了的普通蛇妖！

我果然如他所言，是个傻瓜。

“听说那敖景从渭水离开后去了一趟凡间，回到西海后便像换了个人似的，虽然仍旧记得人事，却时常失魂失神。外界皆道敖景下凡的时候被一个女子迷了心窍。幸亏这敖景不是断袖，否则真要跟萧策凑成一对，那可不得了。喂——阿笙，你去哪里？”

七 尾声

狐狸洞旁花影妖娆，繁华丽妍，蔚然成霞，白衣不染纤尘翩跹脱俗如迎风谪仙的男子立在灿美的杏花树下。

我走到他面前，颤声问道：“你可知道，你是谁？”

他深情凝视我，俊朗眉目一舒，绽出一个如春日融融的和煦笑容：“我知不知道我是谁没有关系，但是我知道，我是你的人。”

一个轻柔甜蜜的吻落在我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