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鹤《余生》中“生命哲学”的建构
2018-07-13刘宁中央民族大学北京100081
⊙刘宁[中央民族大学, 北京 100081]
《余生》是台湾作家舞鹤创作历程中一部非常重要且独特的作品,全书以历史事件为起点,以追思探索为目的,以调查访谈为手段,努力追寻雾社事件的历史真相,探访赛德克后裔的生存现状,在半纪实半叙事的行文中建构着这样一种“生命哲学”:当个人被时代和群体的洪流所裹挟时,大都无能为力,只能逆来顺受,就像坐在篝火前哺育孩子却突然被割去头颅的赛德克妇女,但无论如何只有活着,平静生活下去才是对荒谬和苦难的反抗。如同西西福斯的人生,充满着荒诞和虚无,但他仍固执地重复着看似无益的人生,在孤独和绝望中寻找希望,从而把握和超越自己的命运。王德威在绪论《拾骨者舞鹤》中亦认为:“他们所面对的最大挑战,不是来日无多,而是来日方长。”①全书融客观现实与主观情感于一炉,既有田野调查报告式的访谈记录,也有一般小说的抒情叙事。其中的“生命哲学”或“余生哲学”是在对一个个人物进行访谈以及作者自我反思总结的过程中建构起来的,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访谈人物的话语、思想
全书前后共出现了二十多个重要人物,都被放置在舞鹤调查访谈的大背景下。每到一地,每遇一人,只要了解或经历过雾社事件的人,舞鹤都尽力前去拜访,或多或少地问及历史,因此,这些人物串联成了全书行文的线索。只是囿于访谈的形式,大多人物都是闪现式的接续而后略过。从当地部落的长老,看守“余生纪念馆”的老狼,代表当地官方意识形态的牧师,到杂货店老板,终年修禅打坐的住持,最后离开川中岛时偶遇的老人等等,他们各自的言语和思想都在不知不觉中建构着所谓的“余生哲学”。
书中人物众多,若按照对待历史的态度来划分,可分为三类。开篇出现的是两位赛德克人后裔,受过台北一流大学教育,他们不认同雾社事件具有政治性,而只承认它是“一项出草的传统行为”②。部落中遇见的表丈待人诚恳,虽然言语不多,但他内心坚定地支持莫那鲁道:“我看莫那鲁道是个有智慧有胆识的人,必要对打扰表示反抗,不惜以生命作代价……莫那鲁道是伟大的泰雅族民族英雄。”③还有部落中最有威信的长老,即便他觉得当时还有别的路,但他仍支持莫那鲁道,认同过去。这三位人物代表了书中一个明显的观点:当本族的尊严受到侵犯,信仰和传统遭到践踏时,别无选择,必须起来反抗。这体现的是“不自由,毋宁死”的价值信条,是把尊严和信仰放在首位的思想。
第二类是保持中立态度的人,部落里有一位泰雅族牧师,他熟悉曾经的历史,但仍持有一种客观中立甚至有些官方的看法。一方面他努力保护本族即将失落的母语、传统文化,另一方面他又努力让子民相信天父是他们最后的信赖和依靠,在这个过程中,他不自觉地对历史发生一种漠然、冷眼旁观的态度。而对于杂货店老板和组头工人来说,远去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已逐渐淡忘,加上一些为生计所迫的现实因素,他们对过往也是无暇顾及或中立的态度。这三个人物代表的是经过岁月洗礼后,在残酷现实生活中逐渐改变自己的历史观与价值观,并在没有彻底遗忘历史的前提之下冷静生活的人。那么可想而知,随着时间推移,历史沉淀,这样的人可能会越来越多,那些沉重的过往也终将被遗忘。
第三类是对事件持反对态度的人,宫本先生乍一听是日本人,实则是当地泰雅人,只是由于从小受到了日本人影响,坚持保留着武士道精神。他认为“雾社事件是一件莫须有的事,莫那鲁道误用了尊严”,“尊严只是暂时,太过于注重或强调它就会误用了它,面对优势强权,尊严稍作屈身其实是对实际屈身,并没有失去尊严”④。作为一位本族人,这样的看法可能源于他受的教育和经历。部落深山中还有一位老住持,是小说女主角“姑娘”的叔公,他十三岁出家修习禅宗曹洞,一坐几十年。在他看来,“出草是迷失了方向走错了路,不知回头争相割头没完没了,雾社事件是多此一事”⑤。宫本和老住持自身的经历与常人不同,所以想法也很特殊,但他们的这种声音具有让人沉思、回望过去的力量,看似是往事淡如烟,实则对历史报以宽容和理解。
舞鹤书中的人物大致可分为以上这几类,在这些人物的话语、思想面前,作者没有刻意表露自己支持或反对某一方,他只是客观地进行记录与转述。但我们仍然能在访谈后的片刻安宁中,体味出作者思想认同的高度超出了书中众多个体,其角度更高远更客观。通过展现不同人物的谈话和行为,穿插自己的理解与评论,这即是痛定思痛的客观书写,也是对余生和作者自身“生命哲学”的间接表达。
二、记忆的灵活操控
《余生》是作者1997、1998年两度赴川中岛进行调查后写成的,因此书中有很浓郁的田野调查意味。但恰恰相反,客观的调查记录并未充斥整本书,大量叙事抒情的内容使得全书异常连贯,不分段落的书写也让阅读变得欲罢不能。作者在人物访谈的空档期,经常表露自己的态度和想法。如在出发追寻祖灵之路前,作者深思“同化”这个词的意味,大段的议论尖锐鲜明地指出他内心对外来强权势力的厌恶和对所谓“文明秩序新社会”的嘲讽。在表现“姑娘”这个重要人物时,舞鹤着力在她被现实挤压后的放浪形骸与内心深处的孤独无助,浪荡非她本意,无奈现实太凄凉。对雾社事件正当性的思索既是作者舞鹤创作目的之一,也是他生命哲学的部分体现。舞鹤认同莫那鲁道率众反抗,同时也深深地同情他们:“同化的潮流并没有因事件而暂止反而加速向‘皇民化’,刻意被标举为模范部落的川中岛,不知道有多少青年生命为‘天皇义勇志愿’死在南洋丛林。”⑥
王明珂在《羌在汉藏之间》中提到:“我们可以思考作者或他人如何操弄使用此社会记忆文本,并与其他社会记忆相抗衡,最后,在各种权力关系的争论与抗衡中,这个记忆如何得以被保存、推广或被修正、废弃。”⑦笔者认为这段话用在舞鹤及《余生》身上再恰当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舞鹤在调查中所接触的人事物,都属于历史记忆与社会记忆的组成部分。所谓历史记忆,也即在客观现实的发展过程中,被历史所记载和存留的过往,既包含真实的历史,又有鲜活的记忆。而社会记忆,则偏向于主观与认同,记忆为社会所共有,不论社会中的个体是否存在,记忆都会一直被人们所保留并最终成为一种象征或代言。在《余生》中,雾社事件既是习俗也是血泪,既是历史也是伤痕。虽已时隔半个多世纪,但对于当地的余生来说,仍是内心埋藏的巨大隐痛。人们在后续的平静生活中,不断用个人或集体的方式记忆着这段历史。书中提到的官方在事件后,修建了纪念馆以及莫那鲁道雕像,这属于历史记忆,当地人对于这种官方化的产物并没有发自内心的认可,所以才会有后来民众立的“余生碑”。舞鹤在川中岛所见的“余生碑”,是事后时隔多年当地人自发建立的,相比官方的纪念方式,它代表的更多是民众的社会记忆,是一种对过往历史的自我评判,同时,也是社会记忆的一种呈现方式。舞鹤调查路途中遇到的人,都有自己的经历以及对事件的看法,这也属于社会记忆。
舞鹤把这些社会、历史和官方的记忆交叉叙述,在无声中分出长短对错、孰明孰暗,这也逐渐明晰了全书的情感态度与生命哲学。随着时间推移,历史已逐渐淡出人们的日常生活,年轻一辈的民众受到外界因素影响,对过往历史的看法和态度会在时间、权力等外界的作用下发生变化,呈现出不同的形态,这也是一个对历史记忆与社会记忆推广、修正与废弃的过程。
三、叙事视角的运用
《余生》中运用了多种不同的叙事视角,为生命哲学的表达发挥了重要作用。首先最突出的是内聚焦型视角,即“凭借一个或几个人物的感官去看、去听,只转述这个人物从外部接受的信息和可能产生的内心活动”⑧。书中沿用第一人称,从“我”的感受和经验出发进行叙述,作者的行为思想充分敞开,一览无余,路途中的所见所想都完整表述在字里行间。如与宫本先生见面时作者内心的紧张以及宫本先生固执己见、喋喋不休的场景,小说结尾处老人的侃侃而谈,甚至将其言语作为全书结束语等,都肆无忌惮地表现出来。虽然没有过多的评价与判断,但直白的表现就是一种评价,是为全书生命哲学的塑造添砖加瓦。从舞鹤写作目的来看,自省与他省是重要缘由,不管访见的人是否经历过雾社事件,舞鹤都尽可能地了解和体会他们的思想并外现于文字,因此,内聚焦型视角的运用十分恰当。除此之外,书中多重内聚焦视角的运用也是一大亮点。顾名思义,多重内聚焦采用几个人的视角呈现同一事件。从小说整体来看,虽然全书是按照作者的局外人视角进行叙述,但又不间断地采用了近二十个局内人的视角来呈现同一历史事件,使得在某一特定范围内将情节限定在单一人物身上。《余生》中不同人物出现时,都或快或慢地存有一个属于人物自身的空间,以便于他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思想。比如,书中的达雅人巴干、老狼、宫本先生、杂货店老板等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出现时,作者会专门将叙事视角转移到他们个体身上。这样,几经积累,就会产生互相冲突或补充的叙述。走访的形式以及作者田野报告式的书写,使得这样的视角更加显而易见。
因此,内聚焦的视角能够充分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表达人物的情绪、感知和思想。这让读者备感亲切,仿佛“我”就在读者身边,随时随地与读者交心。作者大量的评论和“生命哲学”的表达也源于这一视角。内聚焦视角以及后一种亚类型视角的交叉运用助力全书交错叙事能够顺利进行,同时也推动了作品“生命哲学”的建构。即便有些时候,这种视角会受限于人物自身的视野,不能深入剖析众多人物的内心世界,也不能对历史给出明确答案。但这毕竟呈现出了丰富的画面感和层次感,使得表达更具多样性,赋予作品更多的想象空间,也间接拓宽了对待历史的态度和外延。
四、结语
舞鹤在对雾社事件余生进行访谈的过程中,通过理解、记录、客观呈现他们的言语思想,灵活操纵历史与社会两种不同记忆,不断变换叙事视角,田野调查与抒情叙事相结合等手段,淋漓尽致地展现“我”以及余生如何看待历史、如何看待生活的众多哲理性想法,于冷静分析和嬉笑怒骂中解读历史,表达终极关怀,逐步建构全书的“生命哲学”。《余生》全书不分段落,行云流水,创作手法独特,言语诙谐凝练,寓意深重,这既是舞鹤创作道路中迈出的重要一步,也是他精神理想行进过程中意义非凡的一次跨越。
①②③④⑤⑥ 舞鹤:《余生》,台湾麦田出版社2015年版,第269页,第34页,第123页,第127页,第235页,第113页。
⑦ 王明珂:《羌在汉藏之间》,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4页。
⑧ 胡亚敏:《叙事学》,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