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青衣》中“性格”和“命运”的矛盾关系
2018-07-13石评月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97
⊙石评月[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97]
性格即命运,似乎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然而,谈及小说《青衣》,作者毕飞宇坦言:“这句老话因为被重复的次数太多而差一点骗了我。写完了这部小说,我想说,命运才是性格。”可以说,“性格”和“命运”的矛盾纠缠是这部小说最大的冲突,它是作者对人性的追问,更是人类哲学的终极命题。命运如何成为性格?又是什么造成了命运?在《青衣》的世界里,一切尽在不言中,虚假又真实,美丽而可怕。
从戏剧的层面来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一出戏有一出戏的命。”《奔月》是否“阴气过重”,没人敢妄做定论。但“戏运带动人运,人运带动戏运”,《奔月》成就了二十岁的筱燕秋,却因她的妒忌惨遭封箱之灾;四十岁的筱燕秋成就了《奔月》,却因新晋演员的上位面临自我的迷失。李雪芬、筱燕秋、春来,三代人与一出戏的你来我往成就了这出戏的命运走向,而这种趋势直接描述了戏剧的“性格”。对于客观的戏剧来说,命运即性格的反常话题,并不难理解。
而从主观个人的层面来讲,两者的关系显得更加错综复杂。有时看似性格决定命运,有时又像是命运促成了性格。二十年前的妒忌心让筱燕秋自毁前程,也让她在嫉妒的残垣断壁中悔恨了二十年。小说的精彩之处在于,作者并没有让人物直接表现悔恨,甚至将其描写为倔强偏执、毫无悔意的形象:当筱燕秋按照老团长的要求,完成了对李雪芬的道歉任务后,她出格的狂笑引起了所有人的不满;当乔炳璋感慨于筱燕秋二十年未变的深厚功力时,她平静而坚定地回答“我就是嫦娥”。而实际上,悔恨无处不在,这份情绪贯穿了筱燕秋泼出开水之后的二十年间:毁他人之容让她无缘舞台,自身利益直接驱使了她的悔恨——三十岁生日那天,在厨房里癫狂的行为,既是她悲惨经历的疯狂倾诉,也是她悔恨情绪的集中爆发。
被悔恨浸泡的二十年,既是筱燕秋悲剧命运的前兆,也促成了她悲剧性格的形成。曾经因客串李铁梅失败、被老团长大骂“狐狸精”的筱燕秋,在嫦娥的角色中获得了自信和自我定位,又因心高气傲的妒忌走上了悔恨的道路;二十年后,老板的赞助令她意外复归,悔恨被舞台的诱惑逐渐覆盖,所谓的回到生活的正轨,隐藏着巨大的骚动不安:嫉妒,在春来的新秀中再度涌起,与潜伏的悔恨交织,形成了无法抗拒的自我失落感。
一、钱权的束缚
如果命运真的就是性格,那又是什么决定着命运呢?是性格本身,还是另有别因?在小说《青衣》中,两个人物显得格外扎眼——将军和老板。前者在文中只占了一小段文字,却奠定了整部戏剧的基调。在四十年的时代变革里,戏剧《奔月》经历了两度坎坷:本欲作为新中国十周岁生日的献礼,却因某将军一句愚蠢的“江山如此多娇,我们的女青年为什么要往月球上跑?”而一度封箱。可以说,《奔月》为政治而生,为政治而亡,1959年到1979年的《奔月》,与政治这一外来因素挂钩,让命运的小舟在政治浪潮中随波逐流。
二十年后,是筱燕秋让这出戏备受关注,但这样的盛况没持续多久,就被筱燕秋自己的嫉妒心打碎,再次封箱又是二十年,直到筱燕秋的戏迷、后来的烟厂老板资助这出戏才得以重排。在这命运多舛的四十年中,前二十年充斥着政治的气味,不论是作品的诞生还是沉寂,都是政治权利使然;后二十年的兴衰,除了筱燕秋个人的性格原因外,更有金钱的影响。烟厂老板的大力支持,让剧团团长乔炳璋一再感慨“这年头,钱这东西越来越古怪了”。对于金钱的膜拜,让老板散发出“伟人”的光芒,作者用幽默的笔触,半遮半掩地描绘了那个时代的独特语境。
作为旁观者和调解人,乔炳峰属于比较理性的一类,他面对金钱所产生的困惑,正说明了后二十年的观念危机对艺术本身造成的巨大影响;而处于自我迷茫状态下的筱燕秋,受到了更大的来自金钱的冲击。金钱让筱燕秋想起了“为了睡名气而弄脏了自己”的柳若冰,让她为了舞台形象疯狂减肥,让她在和烟厂老板的肉体交易中饱受精神的煎熬,最终剩下一具残败的病体,和雪地上的黑色窟窿。
从社会层面看某一事物的盛衰浮沉,政治和金钱是两个绕不开的话题,沧桑四十年的《奔月》已为明证,横跨半个多世纪的《霸王别姬》更是如此。从清末到民国,程蝶衣遇到了戏迷兼知音的袁四爷,对他而言,袁四爷既是知己,也是经济上的支持。袁四爷之后,面对日本宪兵队的威逼和段小楼身陷狱中的困境,程蝶衣甘愿为“懂戏”的青木大佐唱戏。经历了“文革”,程蝶衣成为北京京剧团的艺术顾问,段小楼选择了平民的生活,两人在香港的相遇,好似一汪清潭微起波澜又复归宁静,一代名角竟落到这样的结局,既是个人的悲剧,也是社会变迁使然。
二、自我的迷失
悲剧的模式千千万万,但在精神领域内不外乎一种情状——内心的“迷失”,这既是古希腊神话中“酒神精神”的现代写照,也是现代生活中人性的自我叩问。如果人生真是一场戏,那么在这个舞台上,每个人都应当找到自己的角色和定位,否则穿着这一场的戏服唱着另一场的桥段,混乱的自我认同感将使这场戏分崩离析。
筱燕秋的不幸,正在于这份“困惑”。尽管二十年后,当乔炳璋为她的坚持百感交集时,筱燕秋的“我就是嫦娥”说得多么平淡而肯定,但是她所笃信的就是必然的事实吗?在面对自己发福的身体的时候,她的“眼神茫然了,伤心与绝望成了十月的风,从一个不确切的地方吹来,又飘到一个不确切的地方去”;在面对春来姣好的面容的时候,她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她“迷惑了,像做梦,像水中观月”;在看见观众对春来所饰的嫦娥报以喝彩与掌声的时候,她“望着自己,目光像秋夜的月光,汪汪地散了一地”。身陷自我迷失的人自然难以分清精神支柱和肉体躯壳,这种本应用理性解决的模糊状态,因她对戏台的极度渴望反而加强和固化,以至于精神的至高理想在现实的残酷低谷中轰然坍塌。
精神单一而依赖过度,依赖过度而身份混淆。程蝶衣由于其独特的出身和戏班严酷的生活经历,首先对师哥段小楼产生了强烈的依赖感,又在“分行”之后与段小楼同演一出夫妻戏,让他深陷“我本是女娇娥”的怪异身份而一生颠倒混乱:为了“宝剑觅知音”,做袁四爷的“象姑”;为了段小楼弃自己不顾另立家庭而与菊仙钩心斗角一辈子;为了救师哥出狱甘为青木大佐唱戏,落下“汉奸”的骂名;靠鸦片摆脱空虚无聊的生活,后来又疯狂“揭发”段小楼夫妇的“罪行”……多少年后,两人早已不是戏台上风华绝代的名角,虞姬和楚霸王的爱情会由更年轻的人来演绎,尽管他们曾使戏台一度璀璨,但大浪淘沙,艺术的灵魂必将代代更替。
筱燕秋和程蝶衣的艺术造诣,毫无疑问可以让他们成为别人眼中的“嫦娥”和“虞姬”,可是他们却将本属于所有人的艺术形象,悄悄据为己有,这份私心和贪欲既不能成全演员自身的精神升华,也难以延续艺术灵魂的新鲜活力。
筱燕秋似乎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首先用十分荒唐的“师拜徒”,留住了春来,又在选定AB档的问题上,和当年的李雪芬一样表现出难得的大度和宽容。在筱燕秋的心里,“春来是‘嫦娥’能够活在这个世上最充分的理由”,但她眼中的“嫦娥”,并不属于艺术共同体的范畴,这个“嫦娥”只属于她自己。也正因为如此,当她得知组织依旧决定让她演A档时,“喜出望外,喜出了一身冷汗”,又在春来成功出演之时,镇定自若地在后台化自己的妆。“嫦娥在筱燕秋四十岁的那个雪夜停止了悔恨。死因不详,终年四万八千岁。”对于筱燕秋来说,告别嫦娥比什么都痛苦,但对嫦娥这一艺术形象来说,对《奔月》这出戏剧来说,新鲜血液的注入、新演员的演绎才是艺术灵魂得以保持原生活力的道路。
但是程蝶衣并没走出梦魇。直到晚年,“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说得依然坚定不移。“我本是女娇娥”的混乱认知萦绕了他一生,为了“宝剑配知音”做象姑,视菊仙为情敌,靠着小四和鸦片荒度人生。失去了“虞姬”,意味着失去了钟爱的师哥和戏台,失去了一切。从这个层面来说,程蝶衣的悲剧比筱燕秋来得更悲壮;但从相反的角度来说,筱燕秋用理智克制着自己的疯狂贪欲,这份理性与情感的煎熬,不比程蝶衣的痛苦逊色几分。
嫦娥之于筱燕秋,虞姬之于程蝶衣,都是生活的信念和人生的意义,这样的人生赌注未免下得过大。所以,当嫦娥的A档演员变成了春来,霸王别姬也由青年演员继续扮演,而筱燕秋和程蝶衣,最终成为世间的匆匆过客,艺术的灵魂或许在他们身上停留了片刻,但也终究随风而去。毫无疑问,《青衣》和《霸王别姬》都是彻头彻尾的悲剧,主人公不甘沉沦的艺术精神,和残酷狰狞的现实世界构成的讽刺对比,是寻求艺术真正灵魂而不得的惨痛写照。
艺术直面精神,追求永恒和完美;人生直面尘世,饱尝大起大落和悲欢离合。每一个追求艺术制高点的个体,必然徘徊于尘世和精神的双重舞台,经受这两个世界的考验与打磨。从个人命运的角度看,性格决定命运;从性格形成的角度讲,命运就是性格。两者并非孰是孰非,只不过是多元地看待了人生。尽管始终有人在潜心钻研求证性格与命运的终极答案,但是这一寻求的过程,不论是悲剧的还是喜剧的,都会让人心生崇高、获得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