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登《战时》组诗的诗性哲思
2018-07-13李玉锦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100089
⊙李玉锦[北京外国语大学, 北京 100089]
1938年,奥登和朋友衣修伍德(Christopher Isherwood)受出版社委托,为写作游记而来到中国。《战地行纪》(Journey to a War)于1939 年出版,包含两人合著的旅行日记和奥登的《战时》组诗附《诗解释》。《战时》组诗被认为是“奥登在三十年代最为深刻和大胆的诗歌,或许也是那个时期最伟大的英语诗歌”,以诗歌的方式来报道战争,并表达了奥登对人生的感悟。奥登以诗人的视角审视战争,构建了自己对于战争与人性的独特思考。
一、《战时》组诗对战时人类生存境遇的关怀
奥登在中国亲眼目睹中国人民的苦难,关注人在社会中的处境。《战时》组诗中,奥登的笔触几乎涵盖了中国战场上的各个角色:战士、难民、指挥官、日本侵略者……在对形形色色人物的描写中,贯穿《战时》组诗的是奥登关注人、尊重生命的人道主义情怀。
战士在战争诗歌中是主角。与大多数战争诗不同的是,在奥登的《战时》组诗中没有对战士和英雄主义的歌颂和鼓吹,奥登以一种近似于“零度写作”的冷静笔触描写战士,在他笔下,战士深受战争摧残的痛苦姿态被客观地呈现出来,战士们“在任何时候都可能/背离自由而使自己受到束缚”(第十五首)。《战时》组诗第十七首描写受伤的战士在条件简陋的战地医院接受简单粗糙的救治的场景:“他们存在,受苦,不过如此而已”,他们“各自躺着,彼此相隔如世纪”。第十八首描写无名战士孤独牺牲的场景:“他不知善,不择善,在一件棉袄里他闭上眼睛/而离开人世。人家不会把他提起。”但是,后方一些官员对前线战士的生存境遇毫无知觉、冷漠淡然到极点,这些官员的日常生活丝毫不受战争影响,对于他们来说,“战争就像纪念碑一样单纯”。在《战时》组诗第十九首中,指挥部“一句失误的语言”造成了成千上万人的死亡,这一首诗的最后一段展示了战争后的苦难图景,读来令人惊心动魄:“这年轻人遍遭杀害的一片焦土,/这些哭泣的妇女和惶恐的城市。”
对于奥登来说,尊重生命是最大的善,因此在战争中,“生命正在变得邪恶”。奥登1937年发表的《西班牙》一诗是反战的,他曾奔赴马德里,以实际行动支持西班牙人的反法西斯战争,这首长诗同样是在他对战争有切身体验之后有感而就的。亲身经历两场战争后,他认为在中国,不尊重生命的情况比西班牙还要严重,“在这里,他们从没有想过尊重人的生命,只会打仗”。在奥登看来,战争无论性质正义与否,都是不尊重生命的表现。在《诗解释》中,奥登鼓励中国人打败侵略者,同时又说,“只有尊重生命的人才能主宰生命”,《诗解释》的结尾,奥登“听到了人的声音”,它“教给我们摆脱这疯狂”。奥登祈求人类在战争中保持清醒的头脑,呼唤理智的回归。
二、《战时》组诗对人类文明的沉思
《战时》组诗被称为“奥登的《人论》”,“人”是全诗的真正主角。
奥登把中日战争看作是人类失败的象征,认为是一系列错误的选择造成人类的失败和罪恶。《战时》组诗首篇揭示了人类善变的本性,因为不能选择,其他生物的“第一次努力”就定型成功,从此“安守本分,永远正确无疑”,唯独人类例外,人类有思想能去选择,因此具有易变性:“一丝轻风都能使他动摇和更改,/他寻求真理,可是不断出错。”人类有别于其他生物的易变性为邪恶的战争埋下了种子,人类有可能进步,却不可能完善。第三首诗论及人类已然失去对他物的控制,“终于被他创造的一切所支配”,人类“懂得爱,却没有爱的适合对象”,“感到的压迫远远超过了以往”。第四首到第八首诗分别提到农民、骑士、预言家、诗人和商人,他们虽然在不同的阶段成就了个人的功业,却在历史改变时被逐出历史的舞台:如在农民篇中,农民“留下来,于是被囚禁在‘占有’中”,他“只从土地获得他的色泽,/而且长得越来越像他的牛羊。/城里人认为他吝啬、单纯而土气”;而在骑士篇中,骑士“以骏马和刀吸引少女的注目,/他成了富豪、慷慨和无畏的榜样”,但是“大地突然间变了,人们不再需要他”,他“成了寒酸和神经错乱的人”,开始“鼓起勇气去谋杀”,他“坐在办公室里偷窃,/变成了法律和秩序的赞颂者,/并且以整个的心憎恨生活”;预言家“在认识真理前,就爱上了真理”,最后却“看到自己和别人没有两样”;诗人被崇拜,被“另眼相待”,以至于“使他虚荣起来”,但是最终“歌声不再来了,/……/他拥抱他的悲哀像一块田地”“若有人皱眉而过,他就会战栗”;而商人虽然“过得豪奢,没有钱也应付得了”,但是他“凑到人群里只感到孤独”,“虽然到处是爱,他却无法感到”。商人的失落便是现代资本主义的失败,商人的困境即是现代人的困境。这几首诗歌里充满了奥登的叹息,表现出他对现实的迷茫。第十一首诗引用了宙斯化身为鹰引诱少年盖尼米德的典故:“少年却愿意随着鹰的指引走到任何地方去;他崇拜它并从它学到许多杀戮的门径。”这首诗道出了人类远善亲恶的本性。第十四首诗中“那些小小天性”正是指人类崇尚血腥暴力的本性,会“出其不意地令我们凛然一惊”。
《战时》组诗传达给读者的是难以救治的绝望,但是与“艾略特和庞德向后看”不同,奥登“对未来朝着不同的方向”,对未来满怀希望。在组诗结尾,奥登期待“我们必须生活在自由中”,人类必须反抗邪恶势力,争取自由的生活,无论在何种艰难的处境下,人类都应该顽强地生活下去。
三、《战时》组诗与奥登思想的转变
田汉在一首诗中将奥登比喻为在希腊自由战争中献出年轻生命的拜伦:“并肩共为文明战,/横海长征几拜伦?!”《战时》组诗确实具有革命性,它揭示了战争的残酷,足以唤起人的良知。但是奥登与拜伦不同,奥登是一位诗人,而不是一位民主斗士。拜伦为人类自由所成就的事业,奥登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完成。奥登对于政治兴致缺乏,他感兴趣的是人性。
中国之行是“早期奥登”的尾声,奥登在创作《战时》组诗时试图从创作中拔除其早年的左翼思想。文学与政治的关系问题在20世纪30年代日益敏感,伍尔芙(Virginia Woolf)在散文《斜塔》(The Leaning Tower)中就曾谈到,在20世纪30年代,很多作家被时局所迫变成政客。法西斯的胜利让作为左翼知识分子的奥登异常彷徨,他放弃写作《多产者与饕餮》是因为反对艺术为政治服务。在来到中国之前,奥登曾表现出较强的左翼倾向,到中国之后,奥登亲身经历战争带来的灾难,逐渐意识到战争并非统治者鼓吹的那般纯粹,诗人理应拥有自己的判断。自此,奥登暂时放置自己的社会责任,为了诗歌的构建,去寻觅诗歌本身的灵光。这在《战时》组诗第二十三首中有最明确的体现:“今晚在中国,让我想起一个人,/他默默工作和等待了十年。”奥登想起的是奥地利德语诗人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他用长达十年的时间写成代表作《杜伊诺哀歌》(Duineser Elegien),里尔克的工作和等待代表了诗艺的“超历史”的价值。面对历史的恶,诗人应该像里尔克那样“工作”和“等待”。
奥登的《战时》组诗告诉我们,文学中的正义实现,并不在于一时激愤的报道,也不在于某种意识形态的权威,它需要作者具备深刻而冷静的洞察力。诗人必须既是历史的参与者,又是独立的观察者和反思者。诗歌既介入和批判历史,又最终独立于历史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