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羁旅知“物哀”
——论西行《山家集》中的“羁旅歌”

2018-07-13张永亮南京林业大学南京210037

名作欣赏 2018年36期
关键词:和歌羁旅观照

⊙张永亮[南京林业大学, 南京 210037]

⊙雷芳[中国药科大学, 南京 211198]

日本中世隐逸文学的代表作家西行(1118—1190),过了五十余年的隐遁生活,共创作了两千余首和歌,收录在《山家集》中。后鸟羽院对他的评价颇高:“西行富有情趣,歌心颇深,同时兼有难度,可谓天生之歌人,普通人模仿不得,学而不能,为不可言说之高手。”一生执着于羁旅修行的西行,到底在追求什么?本文将从西行《山家集》中的“羁旅歌”着手考察,试图探明他羁旅背后的内在审美追求。

一、西行出家问道

西行生活在日本平安时代末期,是历史上最为动乱的时期。贵族社会走向没落,源氏和平氏两大武士集团崛起,朝廷内部为争夺权力和地位轮番上演骨肉相残的悲剧,崛起的武士力量因被卷入了宫廷斗争导致了保元之乱、平治之乱等战争不断发生,整个日本社会硝烟四起,民不聊生,所以无论是宫廷贵族还是普通百姓都需要寻求精神支撑和心灵慰藉,于是许多人纷纷出家,在佛教思想中寻求身心安住之所。西行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决定出家的。

他从二十三岁出家至七十三岁圆寂,长达五十年一直过着隐逸的生活。他在临行前向鸟羽院太上皇辞行并作和歌「惜しむとて惜しまれぬべきこの世かは身を捨ててこそ身をも助けめ」(“纵惜今世惜不尽,今日舍身为救身”)。这说明,他在出家时就已经明确了自己舍弃俗世之身正是为了拯救自身,出家就是为了寻求身心的救赎。这种想法与当时盛行的“欣求净土,远离秽土”的佛教净土宗信仰密切相关。出家是从身体的安住之所上远离污浊现世的行为,同时将精神和心灵的寄托朝向理想的极乐世界。而西行之所以坚信只有遁世出家、隐居草庵才能真正安住身心、净化心灵,是因为他在出家之前曾多次去嵯峨山拜访空仁法师,聆听佛法,发现在简陋的草庵中能够远离俗世喧嚣,获得身心的安住和灵魂的净化。

隐居山中草庵,又踏上羁旅修行,是西行主要的生活方式,两种生活方式相互结合,终极目的就是为了求佛悟道。安田章生(1975)就曾指出:“西行的旅行是和遁世结合在一起的,不是单纯地逃离俗世,而是磨炼诗心之道,是修行之道,也是磨炼自己从而顿悟的道。”(笔者译)悟道,是佛教修行者一生的最高追求。西行发现,草庵只是隐遁者的短暂休歇处,只有在羁旅中切实地体验自然与人生,才能真正地上升到悟道境界。

石田吉贞(2001)指出:“如果隐遁歌人长久地隐居在草庵中,隐遁者的个性就会迟钝,就会对已经习惯了的草庵生活产生妥协,所谓脱离俗世就变得不彻底了。”因此,西行寻访历代修行者留下的“歌枕”之地,感受先行者的所思所想,模仿他们创作和歌。他在和歌中融入了对自然万物的真实体会,并且包含着探究佛法真理的理想追求。也就是说,西行创作和歌即是对佛道的追求,而对佛道证悟的具体体现即为和歌。他曾这样谈作歌与佛道的关系:“吟咏一首和歌,如造一尊佛像,构思一句和歌,犹诵一句真言。”也就是说,创作和歌就是西行的佛教修行,和歌本身就代表着对佛道的领悟境界。

二、西行的羁旅歌

西行追求佛道,证悟佛法的和歌具体表现为“羁旅歌”。他通过羁旅歌观照自然万物的同时,又能够观照自我的内心。“他以‘虚妄’的目光看待自然万物,试图通过对形象化的自然物象的心灵浸透排遣复杂深刻的人生矛盾的纠缠。”所谓“虚妄的目光”,即不着于自然外物的色相,而是在排除内心的俗尘杂念基础上以心观物。

同时,山中草庵是西行与世隔绝的生存空间,也是他内心安住的空间。他创作的许多首羁旅歌中都带有“山里”“草庵”等词,描写了隐居草庵时对景象的情感体验。如以下几首和歌:

1.柴の庵のしばし都へかへらじと思はむだにもあはれなるべし。(旅居柴门庵,偶思再不回都市,着实令人哀。——笔者译)

2.山ふかみ入りて見と見るものは皆あはれ催すけしきなるかな。(进入深山里,所见所闻之景象,皆催人感哀。——笔者译)

3.松風の音あはれなる山里にさびしさそふる日ぐらしの聲。(松涛声阵阵,令人感物哀,山中日常实寂寥。——笔者译)

4.あはれただ草のいほりのさびしきは風より外にとふ人ぞなき。(草庵寂寞立山中,唯有风相伴,无人实感哀。——笔者译)

5.山深くさこそ心はかよふとも住まであはれは知らむ物かは。(进入深山心相通,内心澄明感物哀。——笔者译)

对于西行而言,隐居草庵最为强烈的体验就是孤独感。石田吉贞指出:“隐遁就是脱离社会,脱离社会的同时也就脱离了人间。舍弃了爱欲或名利的欲望即舍弃了六欲烦恼,也就等于舍弃了由六欲烦恼所构成的人类。舍弃了人类也就是变成了像石头一样的东西。这是一个极端的悲剧。”(王贺英译)隐遁就意味着舍弃在俗之人会有的欲望和烦恼,抛弃自己原本具备的为外物所累的“人性”,必然使人陷入深刻的孤独,但同时也会在这孤独的境地中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去体验周围的一切。山谷之间的潺潺流水声,暴风雨的呼号声,秋风中摇摇晃晃的草庵等,无一不令人体会到山里生活的幽静、孤独和寂寥。

上面第一首和歌将草庵生活与都市生活做比较,显然突出的是草庵生活的孤独和寂寥;第二首写山中所有的景象都令人感知,山中是一个没有俗世喧嚣的无人之境,寂寥、荒凉、幽静;第三首和第四首具象地写到山中的景象,被风吹动的阵阵松涛声,没有一位访客的寂寥草庵,营造出一种孤绝、冷寂的氛围;最后一首则从山中的外在景象转向悟道者的内心,是西行赠予同为悟道者的明惠法师,表明追求佛道者只有进入深山,且内心澄明,才能以此心观照外物从而悟道,才能与其他悟道者产生共鸣。

三、何谓「あはれ」

从以上五首和歌中我们发现,均出现了日文「あはれ」这一词汇。其实,它就是「もののあはれ」,表示“物哀”之意。“所谓‘物哀’,概言之,是对客观存在于自然以及社会中的万事万物产生的喜怒哀乐等一切纤细而柔软的情绪”。在日本江户时代国学家本居宣长将“物哀”(もののあはれ)确立为美学观念之前,它在文学作品中多以「あはれ」的形式出现。也就是说,日本古代文学作品中的「あはれ」或「もののあはれ」均可表示“物哀”。

如果说前四首和歌是在描写客观外在的自然所带来的“物哀”的话,那么最后一首和歌则强调感知“物哀”必须达到的内心境界。西行身居山中草庵,周围一切景象无一不加深诗人内心孤独、寂寥的体验。在孤独、寂寥的心境下,人难免移情其中,心随物动,感物伤怀。但西行又明确强调必须“内心澄明”,才能真正地感知“物哀”。也就是,须克服孤独和寂寥,观照孤独和寂寥,上升至享受于其中的精神境界和审美境界。

我们发现,安田章生、佐佐木信纲、王贺英等许多研究者认为《山家集》的审美风格是“闲寂”“幽寂”。其实,他在羁旅修行、隐居山中草庵的状态下,都有深刻的“物哀”体验。如他在旅行中观月的一首和歌:

あかずのみ都にて見し影よりも旅こそ月はあはれなりけれ

京城月影看不厌,旅途望月添慨叹。(王贺英译)

在孤独的羁旅中观月比在城市中赏月更能感知“物哀”,这是因为在孤独的心境下,作者更易进入对月亮的观照,此时内心与月亮之间是无间隔的,月亮朗照,内心澄明,从而进入悟的境界;而在尘世中,为俗事所累,自我的内心处于遮蔽状态,被遮蔽的内心无法对月亮产生深深的感动。所以,羁旅修行就是为内心去蔽的过程,去蔽的内心像真如之月一样朗照万物,不以外物的色相感之,而是直观色相,由此产生的“物哀”不再是感物伤怀,而更多的是对自身悟道的感动。

总之,西行出家,是为了寻求身心的救赎,获得身心的安住和灵魂的净化,他在羁旅中切实地体验自然与人生,创作和歌,领悟佛道,证悟佛法。通过创作和歌,他在排除内心的俗尘杂念基础上感悟幽静、孤独和寂寥,以心观物,达到内心澄明,从而感知“物哀”,进入悟道的境界,并由此收获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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