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稼轩词中的“亭子”书写
2018-07-13王晓静江苏师范大学敬文书院徐州221116
⊙王晓静[江苏师范大学敬文书院, 徐州 221116]
文学创作不仅会涉及时间,还要在一定的空间中才能展开抒情或叙事。过去我们在文学研究中强调“知人论世”,仅关注其“时间”要素。近年来,随着文学地理学的兴起,人们开始关注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的那些优美的文学景观。它们原本只是普通的自然景观或建筑物,但进入文学作品之后,便被赋予了文学内涵和审美价值,成为作家用以抒情或叙事的载体。比如,在辛弃疾的词作中,就有多处写及亭子,亭子成为他寄托情感的文学空间。遗憾的是,在目前关于稼轩词的研究中,很少有人关注其中的“亭子”书写。依据邹建军教授的看法,“从具体的作家作品出发来进行文学地理学研究,是最为明智的一种选择”。本文以辛弃疾的具体词作为中心,重点探究其中的“亭子”书写,揭示其蕴含的文化内涵与文学意味。
一
亭子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释“亭”云:“亭,民所安定也。……《释名》曰:‘亭,停也,人所停集。’”由此而知,亭最初是指人们停留、集会的地方。秦汉有“门亭”“驿亭”,魏晋有“兰亭”“劳劳亭”,隋唐有“逍遥亭”“愚亭”等,可以说,亭是最能代表中国建筑特征,集实用价值与观赏性能于一体的建筑形式。宋朝在政治、经济和文化艺术方面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尤其是园林和建筑的成就达到了整个封建社会的高潮,著名的如“介亭”“小隐亭”“极目亭”等,是众多文人题咏的对象。
辛弃疾一生写有600多首词作,其中写及“亭子”的共有11首,涉及7座不同的亭子。这些亭子中,稼轩对建康(今江苏南京)赏心亭有过三次书写:第一首《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写于宋孝宗乾道五年(1169),当时29岁的稼轩被派作建康府的通判。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稼轩担任参议官,又写下《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和《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两首词作,仍以赏心亭为书写空间。据《景定建康志》卷二十二记载,赏心亭在下水门之城上,下临秦淮,尽观览之胜……由于亭子登高望远的特点,故其在《念奴娇》一词中写到了“虎踞龙盘”的壮观场面以及周围“柳、斜阳、归鸟、乔木”等景色。
稼轩词中写及的第二座亭子是冷泉亭。冷泉亭在今浙江杭州,据咸淳《临安志》卷二十三载,冷泉亭在飞来峰下,唐刺史河南元藇建,刺史白居易记,刻石亭上。乐天《冷泉亭记》记云:“东南山水,余杭郡为最;就郡言,灵隐寺为尤;由寺观言,冷泉亭为甲。”可见冷泉亭在唐人眼里是颇具特色的建筑。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稼轩在前往临安(今浙江杭州)的路上写下了《满江红·题冷泉亭》。
稼轩词中写及的第三座亭子是小山亭。《舆地记胜》载,小山在东漕衙之乖崖堂。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春,稼轩做荆湖南路转运副使,题咏了鄂州(今湖北鄂州)的小山亭(《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
宋光宗绍熙年间,稼轩闲居江西上饶,写有《贺新郎·题赵兼善东山园小鲁亭》,其中小鲁亭是稼轩词中写及的第四座亭子。据《铅山县志》卷三《山川志》载,东山,在县东三里,翠微间有亭……宋春陵守赵充夫治其地为东园。由地方志的记载与稼轩的叙述可知,小鲁亭正是建立在“翠微间”的那座亭子。
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稼轩任两浙东路安抚使,在会稽(今浙江绍兴)秋风亭留下两首词作,分别是《汉宫春·会稽秋风亭怀古》和《上西平·会稽秋风亭观雪》。秋风亭是稼轩词中写及的第五座亭子。张淏《会稽续志》有言:“秋风亭在观风堂之侧,其废已久,嘉定十五年,汪纲即旧址再建。纲自记于柱云:‘秋风亭,辛稼轩曾赋词,脍炙人口,今废矣。’”可见秋风亭经历过两次兴废,且稼轩的题词在后世有着一定影响。
稼轩晚年任镇江知府,题咏了当地的北固亭和尘表亭,有《生查子·题京口郡治尘表亭》《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等。这是稼轩词中写及的第六、第七座亭子。《北固山志》卷二《建置郡守宅》载:“北固楼在山上,晋蔡谟建。《梁纪》云:‘大同十年春三月乙酉幸京口城北固楼,改名北顾。’”由此可知,北固亭建在高处,且其构造同楼一样可供登览。《北固山志》卷二《建置郡守宅》对尘表亭有如下记载:“尘表亭,旧名婆罗,元祐中守林希于广陵得婆罗三十本,植亭下。后陈居仁易名,在(丹阳)楼北隅。”
从以上论述中可以发现,稼轩笔下的亭子都位于中国的南部地区。颇为有趣的是,稼轩是山东济南人,幼年和青年时期长于斯,可其竟无一首词作涉及山东的亭子。从时间来看,稼轩的作词生涯是在南归以后才开始的,在山东没有留下词作或可理解;至于为何后来也没有对家乡亭子的回忆,许是当地的亭子没有给予他深刻的印象,因而并未对其日后的创作产生影响。
二
稼轩词中所写的这七座亭子,体现出不同的文化功用和文学意味,大致可分为以下三类。
第一,交际。古代文人交际都会选择风景优美的场所,酒楼亭子自然是首选之处。比如,《念奴娇》(“我来吊古”)一词,是稼轩写给史致道的。史致道时知建康府兼行宫留守,在政治上同稼轩一样主张抗金复国。由于是酬赠之作,稼轩在借吊古表达对国家前途的忧虑和愤懑之余,又在下阕以谢安的故事拟致道的不幸处境。相比之下,《菩萨蛮》(青山欲共高人语)的基调则显得轻松积极。在叶丞相面前,稼轩对“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的说法表示不屑,有意展现了自己乐观进取、奋发向上的一面。写《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时,稼轩的同僚王正之从湖北漕调转湖南,两人在小山亭置酒送别。稼轩在词中表达了对正之的不舍,并感叹“闲愁最苦”,不愿与之倚栏欣赏。
第二,观景。古人登亭,必然要写景。从外形来看,亭是一种“有顶无墙”的建筑物。有顶可遮风挡雨,无墙则保证了人们在观赏景物时有开阔的视野。所谓“空故纳万境”,这种独特构造使众多景物包含在一个相对集中的空间之中,游客可从中获得更丰富的视觉和心灵体验。如《满江红》(直节堂堂)、《贺新郎》(下马东山路)、《上西平》(九衢中)三首词就有对四周景物的细致刻画与描写。《满江红》一词描写了“夹道拱立”的杉树和飞来峰,“山木润,琅玕湿。秋露下,琼珠滴”的景致,以及“澄碧”般的玉渊。《贺新郎》一词写在赵兼善主持修建的小鲁亭中,雨天从亭间望去,四周的松篁多到“快满眼”的地步,并有“双白鸟,又飞去”的画面。写作《上西平》则是在冬天,当时作者在亭中听到周围的竹子因风窣窣作响,像蟹在沙子中爬行,亭外的雪“才整整,又斜斜”,极富动态美。
第三,感怀。历史上登亭的怀古抒情之作亦不少,《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汉宫春》(亭上秋风)、《南乡子》(何处望神州)、《永遇乐》(千古江山)、《生查子》(悠悠万世功)皆属此类作品。周济曾评论说:“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使深者反浅,曲者反直。”反观稼轩的生平,他的词作多为遭遇现实后的吐露,字里行间时常蕴含着个人情感,因而此类作品数量最多。登赏心亭,稼轩触景生情,不禁产生“栏杆拍遍”的举动。秋风亭中,稼轩借亭外的袅袅秋风起兴,继而写到古时的司马相如、司马迁等人,以表内心不甘退隐,而是关心政治、有所作为的志向。有关北固亭两首词作,体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基调:《南乡子》风格明快,展现了“生子当如孙仲谋”的豪情壮志;《永遇乐》则沉郁悲壮,抒发了“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消极情绪。身处尘表亭内,作者重在阐述大禹治平水土的功绩,并借古观今。
总之,亭子从原先单一的休憩之所,因人们在此聚集,后又被用来交际、送别、宴饮等,有了一定的文化意义,逐渐变成一种文化场所。它为人们感发提供了一个广阔而自由的空间,其本身也被赋予了一定的文学内涵。
三
稼轩在词中写及亭子时,往往表现出一些固定化的文学特征,这对于我们深入理解辛词有一定的裨益。首先,稼轩写亭子,常常把时间设置在秋天。如下: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山木润,琅玕湿。秋露下,琼珠滴。(《满江红·题冷泉亭》)
亭上秋风,记去年袅袅,曾到吾庐。(《汉宫春·会稽秋风亭观雨》)
这是一种时间的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也许稼轩登上这些亭子的确都是在秋天,但这些词中除了描摹秋景之外,似乎总在不经意间提到稼轩自身客居失意的处境,以及想要收复中原而不得的苦闷心情,情感大多悲凉。这正是时间设置在秋天的张力。一方面,秋高气爽的季节中的景物平和而开阔;另一方面,万物逐渐有了衰败的趋势,能够营造出一种凄冷而肃穆的氛围。纵观整首词,稼轩写秋的同时还会提到夕阳:如《水龙吟》中的“落日楼头, 断鸿声里, 江南游子”,《汉宫春》中的“吹不断,斜阳依旧,茫茫禹迹都无”。“斜阳”在中国传统中代表着迟暮与萧条,稼轩以此寄托心中那股老之将至、郁郁不得志的幽愤之情。此外,“斜阳”“落日”的叫法又与“夕阳”稍有不同:“斜”与“正”相反,暗示着未能走上人生的康庄大道,“落日”则显示辉煌不再,是稼轩人生经历的写照。
其次,稼轩写亭子,一般都要述及“雨”和“栏杆”。其中“雨”的词作如下:
烟雨却低回,望来终不来。(《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
更忆公归西悲日,正濛濛、陌上多零雨。(《贺新郎·题赵兼善东山园小鲁亭》)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稼轩笔下的雨分为两类:一类是现实中被直接描摹的雨,如第一例;另一类是经过虚拟化的雨,如第二例和第三例,它们分别化用了诗词“我来自东,零雨其濛”(《诗经·豳风·东山》)和“忧愁风雨,一般相妨”(苏轼《满庭芳·蜗角虚名》)。这类雨“已不是简单的纯自然的客观物象,它已成为诗人某些情感信息的载体”,拥有深刻的思想意蕴。其实,无论是来源于自然界还是从前人作品中取材而来的雨,它们都是词人在亭中所观所感的反映,有些已经成为其心中风雨的写照。
稼轩在写亭子本身时,“栏杆”是其首要落笔处: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
有学者认为,此二处分别运用了刘孟节(“读书误我四十年,几回醉把栏杆拍”)以及苏舜钦(“谁见危栏外,斜阳尽眼平”)的典故,如果是用典故,便是虚写。笔者以为,栏杆本就是亭子的一部分,而且可以说是为其所特有的构造;稼轩登临感发,大有实写的可能。相比稼轩借栏杆表达其悲愤欲绝的心情,同时期词人写栏杆时表达的情感则不尽相同。如姜夔作“倚阑干,二三子,总仙才”(《水调歌头·富览亭永嘉作》),赵长卿写“凭栏幽思几千重”(《画堂春·长新亭小饮》)等,表达的都是相对悠闲和闲适的心情。
第三,稼轩写亭子,往往会用典。稼轩在11首词作中运用了很多典故,其中有同一个人的典故的重复运用。比如,有关张翰的典故就用过多次。《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中说:“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汉宫春》(亭上秋风)中说:“故人书报:‘莫因循忘却莼鲈。’”这是张季鹰因秋风起思鲈鱼而辞官归乡的故事,后人多用于暗指无意于仕途,渴望归隐。在这里,稼轩反用典故,是想表达自己渴望得到外界的赏识以及入世为官的愿望。谢安的典故也在这些词中经常出现,如《念奴娇》(我来吊古)一词中有“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贺新郎》(下马东山路)中有“谢安雅志还成趣。记风流,中年怀抱长携歌舞。政尔良难君臣事,晚听秦筝声苦”。《晋书·谢安传》记录了谢安“然每游赏,必以妓女从”的风流,并说其“累违朝旨,高卧东山”“及弟万废黜,安始有仕进之志”“东山之志始末不渝……雅志未就,遂遇疾笃”。看得出来,稼轩很佩服谢安的为人,常以其事入词;当然他也是想借写谢安来侧面书写自己壮志未酬、愁苦不已的心情。此外,稼轩还经常采用大禹的典故。《汉宫春》(亭上秋风)里说:“吹不断斜阳依旧,茫茫禹迹都无。”《生查子》(悠悠万世功)又言:“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大禹一生的功绩就在于其治理水土,为百姓带来了太平生活。但《汉宫春》里说“斜阳依旧”,然而“禹迹都无”,则有些物是人非的意味。稼轩许是想通过写大禹的故事来传达自己渴望建功立业的愿望,以及因不受统治者赏识而不得为民效力的愤懑之情。由于当时的北伐主持者们好大喜功却又缺乏如大禹一般的实际才能,故而稼轩发出了“思量禹”的感慨,对这一现状进行强烈的讽刺。
稼轩写亭时大量运用典故,是由于他自身有着丰富的历史知识储备;与此同时,这些典故也增加了亭子的历史厚重感。只有在作品中加入一些故事,才能提升亭子的文学内涵。通过分析这些典故,我们可以看到,它们是经过稼轩悉心甄选的。譬如《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一词中的“无人会,登临意”,正是与亭有关的故事:“金陵赏心亭,丁晋公出镇日重建也。秦淮绝致,清在轩槛。取家箧所宝《袁安卧雪图》张于亭之屏,乃唐周昉绝笔。……偶一帅遂窃去,以市画芦雁掩之。后君玉王公琪复守是郡,登亭留诗曰:‘残蝉不会登临意,又噪西风入座隅。’”诸如此类的还有很多。由于稼轩善用剪裁和融化的方法,这些典故往往能与周围景物完美契合,起到锦上添花的妙用。
总之,稼轩使用多种文学技巧,在词中为后人展示了一个美妙的亭子世界。这些经过稼轩题咏的亭子已成为典型的文学景观。其中几座亭子今天已无迹可寻,但也有一些得以保留、翻新或重建(如赏心亭、冷泉亭和北固亭等)。由于文学的形象性,容易唤起人们对相关景观的向往,故这些亭子能够吸引人们前往观览。这就意味着,文学不仅仅能洗涤人的心灵,还能提升地域空间的文化意蕴与文学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