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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域文化的抒情表达
——《金牧场》的文学人类学解读

2018-07-13王晓弟贵州省凯里市第一中学贵州凯里556000

名作欣赏 2018年36期
关键词:张承志蒙古包牧场

⊙王晓弟[贵州省凯里市第一中学, 贵州 凯里 556000]

⊙荆莹莹[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 湖南 湘潭 411201]

文学人类学是20世纪后期随着人类学与文学的不断交叉融合而形成的一门学科,它关注的是文学作品中的社会文化状况。文学人类学运用、借鉴人类学的视野与模式对各类文学作品以及文学现象进行比较研究,它不仅为汇通多元文化的总体文学研究积累了各种“地方性知识”,还通过对异域文化的研究发出一种超越“自我”、追求客观平等的全局视界①。张承志作为当代著名作家,他的多元文化背景使得他的意义功能价值远远超过了一个作家、一个学者。《金牧场》作为其创作生涯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它的诞生,既是对作者丰富人生经历的一次大总结,又是作家创作道路上的一个重要分水岭。从文学人类学的角度看,《金牧场》对以内蒙古草原文化、天山文化为中心的异域文化抒情表达至少表现在三个方面:蒙古族民俗的叙事表达、原始生命力的释放、宗教情怀的启蒙与迸发。本文尝试以《金牧场》为例,从文学人类学“写文化”的角度探讨受多元文化浸染的张承志从草原文化到宗教文化的转变、其对原始生命力的崇拜与作者宗教情怀的形成。

一、蒙古族民俗的叙事表达

《金牧场》为我们描绘了一幅20世纪80年代中国内蒙古草原游牧民族生活的全景图,为我们了解当时内蒙古游牧民族的生活全貌提供了鲜活的第一手资料。四年的草原插队生活,张承志早已深谙少数民族风俗、融入了草原生活,因而在《金牧场》里,包含着大量有关内蒙古大草原游牧民族的民俗记录。我国著名民族学家钟敬文先生曾指出:“民俗,不仅本身是一种必需的、具有普遍性的文化,而且在每个社会群体生活中,跟其他种类的文化密切相关联,并互相制约和影响,形成一个‘文化体系’。它是构成人类的、民族的文化史和文化学的一种重要因素。”②《金牧场》这样一部以内蒙古大草原游牧民族为题材的作品,也涵盖了蒙古族生活习俗、赛马习俗、牧业生产习俗、宗教信仰习俗等多个门类的民俗。其涵盖的门类之多、描写之妙,令人惊叹,具有极高的人类学价值。

蒙古族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独特的生活环境决定了人们以牧业为主的生存方式。张承志在内蒙古大草原以插包入户的方式生活了一段时间,对大草原上蒙古族的生活习俗耳濡目染,非常了解。《金牧场》中关于蒙古族生活习俗的较为详细的描述有很多次,生动地描绘了蒙古族的饮食习惯、居住习惯、语言习惯等生活习俗。在作品的第二章里,谈到居住的蒙古包,作者是这样介绍的:“包中央吊着一盏羊油灯。盛油的黑铁碗和吊灯用的粗铁丝上黏黏地沾着一层腻滑的黑油泥。明亮的,不知怎么使人觉得有点发甜的羊油的火苗闪跳着,照亮了五块折叠木棍拼成的哈纳墙,靠门的两块木棍折墙断碎得乱七八糟,用小绳铁丝和牛皮条绑着。墙圈出了一个匀匀的圆形天地。西北角有一只描金的红漆凳,凳上放着丹巴哥哥的一只坏了的半导体收音机,和我那只灰色的钢板纸箱。包的西南角拴着一只银毛蜷曲的小绵羊羔。它不合时宜地生在秋天,浑身雪白的毛卷使人感到有些不祥——因为冬季已经逼近了。我和我的花白头发的额吉就睡在西半侧,垫着两块细硬的白毡。蒙古包正北男主人的位置上,四脚朝天地躺着我哥丹巴。他的脑袋横过来,正好和我凑在一起说三道四。脏脏的破烂皮子和旧衣服中间埋着两个小孩。用黄胶泥和白碱土抹得平整的包中央夹着一个熊熊点燃的铁皮炉子。袒胸露乳的南斯拉嫂子坐在炉子对面,一把铁火箭放在她膝上,膝盖半跪半倚地靠在一张没有熟鞣过的、铁皮般硬的牛犊皮上。这就是我的家。”③此处的描写,简单的几句话就描述了蒙古包对于游牧民族的重要性,反映了包内人与人、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

作为游牧民族的蒙古族世代生活在茫茫草原上,所能看见的几乎都是天地相接的地平线,天与地有着一定的距离,却又在地平线处相互交汇,同时茫茫草原在内的世间万物都在这天地之间,因而就产生了蒙古族朴素而又古老的宇宙观念:“天圆地方。”这种观念最为直接地反映在蒙古包的建筑上,蒙古包的形状和结构就是对天的模仿,“包中央吊着一盏羊油灯”正像是带给人间光芒的太阳。在游牧社会里,因为天气等原因需要市场迁徙走场,蒙古包因此成为牧人生活的重心,是牧人作为“家”这一概念的全部依靠,蒙古包无形中早已成了牧人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牧人像爱惜骏马一样爱惜蒙古包。

虽然蒙古包的内部空间不大,但是即使这样“一个匀匀的圆形天地”,依旧有着严格的男性区域和女性区域的划分。“蒙古族以右方为‘阳’,左方为‘阴’,且崇右尚西(蒙古语中的‘西’和‘右’是一个词),故男性区域在蒙古包的右方,女性区域在包的左方。来了客人,男性女性必然分列在各自的区域。蒙古包内的位置划分反映了男女社会地位的不同和劳动分工。”④由此可见,男主人“丹巴哥”和“南斯拉嫂子”与“我和我的花白头发的额吉”的位置是有着严格的划分的,这在无形中阐述了蒙古族男性与女性的地位和角色。

除了对蒙古族居住的习俗的详细介绍,《金牧场》还对蒙古族饮食等日常生活习俗进行了描述。在描述蒙古包内的情况时,作者提到了作为女主人的南斯拉嫂子的日常工作。“嫂子背后有一只巨大粗重的木架,上面放着铁锅、奶桶和半盆用黄油拌过的小米饭。烟熏火燎得漆黑、厚厚地吸满了尘埃的黑顶毡上插着小刀、马笼头和做马竿子削尖用的荆树条。架在这墙上的木棍挑挂着一串串快要风干的羊肉。”这是对蒙古族饮食习俗的详尽描写,蒙古民族以肉与奶食为主,早点一般都是以奶茶冲泡炒米,牛肉、羊肉是蒙古族最为喜爱的食品,在节日或者请客时通常用烤全羊、手扒肉作为主要食品。

《金牧场》中对蒙古族民俗的描写,满足了读者对于北方游牧民族这一异域的神秘期待,这种描写让读者品味到内蒙古大草原独特的民俗民风的同时,也一改以往对于游牧民族的误解与看法。张承志透过细腻、自然的描述,将蒙古族的民俗习惯一步步传达给读者,让读者渐渐了解、接受这种异域文化。同时,作者也许在某种层面是为了将“草原”这一异域深刻化,从而更好地为人类学的主题服务的。对于蕴含在文学文本中的民俗材料进行研究分析是文学人类学的重要任务,《金牧场》保留的蒙古族民俗素材,涉及游牧文化的方方面面,展现了当时的草原风貌和民俗民情,大大拓展了文学领域,使其延伸到人类学、社会学等学科研究的各个层面。

二、原始生命力的释放

《金牧场》在中国当代小说创作中成为一枝独秀,不仅仅在于作家描写了充满神秘风情的异域边地世界,描绘了内蒙古大草原的神奇,展现了淳朴而又原始的少数民族风情,还在于这部作品是对作家从事文学创作生涯十年的大总结,它“有棱有角地为我们展现了现已进入不惑之年的那一代人的艰辛的经历、命运的搏击和深秘的精神世界,还有他们那漫漫二十年生活之旅的探讨、漫漫二十年思想之路的追索,那一切都写得那么动人心魄又揪人情肠”⑤。张承志带着对原汁原味的生活和生命情怀的赏识走进他的文学世界,他对生命极为关心,崇尚自由、自然、自在、自为,对于原始生命力的崇拜在《金牧场》里表现得尤为明显。

《金牧场》里,张承志努力用内蒙古大草原的原始、自然、优美的特征构建当代小说的理想世界,对草原上一切生灵的生命原始精神进行热情赞颂和充分展现。文章第一章以“生命”为主题,描述了一匹灰白寒碜的老踝马分娩一只漆黑的黑骏马的过程与心灵感受:“应当承认生命就是希望……我崇拜生命。我崇拜高尚的生命的秘密,我崇拜这生命在降生、成长、战斗、伤残、牺牲时迸溅出的钢花焰火。我崇拜一个活灵灵的生命在崇山大河,在海洋和大陆上飘荡无定的自由。”由此可见,《金牧场》里作者对生命的崇拜,实际上就是表现了他对草原生命原始精神的赞颂。这种生命精神不受任何外因素的影响和污染,最直接和最原始,来自生命的最深处。《金牧场》中对原始生命力的释放主要是从以下几个方面展现的。

第一,作品中赋予骏马形象生命的野性和强力,任其生命力酣畅自由地舒展。作品中骏马的主要特征大都雄强犷悍、不易被驯服、有野性,展现了生命的蓬勃元气和阳刚之美。在作品第一章,描写小遐迎着夕阳忘情跳舞,引得马群围绕着小遐奔跑。对于闻名九旗的著名儿马——星·忽伦的描写更是英勇悲壮,“在巨浪大潮的最前头,奔跑着一匹浑如烈火的儿马。它颈上飞舞起的长长红鬃毛平直地向后飘开着,和红色的长尾缠在了一起。我看见那赤红种马的脸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那是一种九死不悔、气吞万里的悲壮。我后来才知道:它就是闻名九旗的著名儿马——星·忽伦”。张承志在《金牧场》里极力赞扬那些象征着自由、奔放、有野性的骏马。值得注意的是,星·忽伦这匹代表着草原原始生命力的著名儿马,最后在迁徙前往阿勒坦·努特格的时候,张扬了其惊天动地的个性,代表着自由的原始生命力在茫茫雪原中升腾旋转。

第二,《金牧场》中的女性形象具有如草原上的青草一般的美的特质,即一种有自然、活泼、健康生命元素在内的原始生命存在形态,虽然看似普通却又强健、隐忍、付出。这种生命形态使得她们在草原恶劣的生存环境中生存下来,张承志认为这是一种珍贵的人类精神性格。这种生命形态不受金钱等外界元素的污染,没有半点杂质,因而《金牧场》里的额吉、小遐、越南等都是充满了人性美和生命美。他把草原母亲那种宽厚、温柔、坚韧的美的特质完全赋予到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中,使得原始生命力的美得到了完美的释放与展示。

三、宗教情怀的启蒙与迸发

宗教情怀始终贯穿在《金牧场》的始终,表现在由最初的朦胧到最终的皈依宗教。儿时母亲与姥姥的虔诚,是作者宗教情怀的起源,“生命在循回中发出了神秘的声响。人生在道路上显示出了一种命定的轨迹。母亲已经一步一步地变成了她的妈妈。儿子已经在安身立命的选择中受着血的驱动”,这是作者朦胧的宗教情怀的前定;“插包入户”的草原知青生活,作者深刻体会到了活在底层的民众是多么艰难,也被草原人民在苦难中宁死不屈、英勇果敢的精神和万物有灵观打动,这是作者宗教情怀的启蒙;当杨阿訇带着那位当年的红卫兵、草原知青,现在的学者来到被教徒们埋藏了二百多年的青砖墓前,便一下子跪倒在那位贫苦义民面前;当小林一雄孤独而又深沉的歌感染着并指引着他,当真弓姑娘带他去见承载着穷人苦难的“挥泪桥”时,“他”的宗教情怀彻底被激发了。

在《金牧场》中不难发现张承志对苦难的崇尚与认同。文中多次引用古歌:“黄羊的硬角若是断了,又有谁能接得上呢?名利的磨难若是到了,又有谁能躲得开呢?”表达了作者带有宗教感的苦难观。铁木勒作为草原知青,为了寻找风轻雪薄的阿勒坦·努特格,跟随牧人队伍迁徙了两年之久,这两年,铁木勒见证了草原的无情与雪灾对牧民的伤害。然而,苦难的到来并没有使牧民退却,为了心中的阿勒坦·努特格,面对自然的无情他们依旧义无反顾地勇往直前。额吉自幼被绑在马背上,遇到了瞎子大哥使得她拥有了短暂的幸福。瞎子大哥过早离开人世,额吉一人带着丹巴哥撑起了一个蒙古包,额吉始终是坚韧的,如同铁木勒人生的精神导师,引导其在苦难中执着前行。额吉的苦难是铁木勒宗教情怀的启蒙,在文中他动情地说:“那位女神一般的姑娘,那位十全十美的姑娘,那位能在十八岁时温柔地抚摸一位瞎子,能在二十四岁时穿过浓烟烈火领着孤儿踏上长途的姑娘——她本身也许就是一个阿勒坦·努特格。”宗教要人忍受苦难,但是在苦难中沉没的只是弱者,而勇士和圣者怀着坚强的信仰,继续走上艰难的长旅。牧人们面对苦难,为了心中的阿勒坦·努特格不退缩勇敢前行,就体现了宗教的这种积极意义。深入草原的生活,使得作者体内的宗教血统得以启蒙,形成了作者带有宗教感的苦难观:“我也永远不会改变人民的千年苦难给我的真知;以及江山的万里辽阔给我的启示。”

回想与记忆是作者宗教情怀的主要表现形式。《金牧场》里那个曾是草原知青,现在是学者的“他”,以记忆的形式回忆具有宗教情怀的人生经历。宗教给人一个遥远的天国,使得人经受人间的苦难的时候能坚持信念而使苦难变得可以忍受,《金牧场》中,作者始终都在寻找。在内蒙古大草原的大迁徙中,他与众人寻找的是神的故乡阿勒坦·努特格;在干涩的西北大地,他被冥冥之中的旨意牵引而来,寻找的是驱动着自身血液中前定的真主;在日本翻译《黄金牧场》期间,七个勇士经历磨难寻找黄金牧地,勇士们经历了死亡,直至目的地,“经卑污之地至糜欲之邦,经死亡之路至黄金牧地”写出了勇士们的坚持。最后的圣徒马丁·路德·金的暗杀,天山腹地里关于黑醋栗般的眼睛的诗,天山大阪顶峰上正在燃烧的火焰山,小林一雄深沉而又陶醉的歌声,西海固穷苦荒山里那块青砖墓和杨阿訇自残的刀伤,至此,作者的宗教情怀得以彻底迸发。《金牧场》的完成也标志着张承志完成了一次精神上的飞跃,他不再感伤往事,宗教成为其人生的力量源泉,成为作者理想新的表达方式,《金牧场》成为当代文学中表达宗教情怀最为有力的代表作之一。

① 曹顺庆:《比较文学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290页。

② 钟敬文:《民俗文化学梗概与兴起》,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196页。

③ 张承志:《金牧场》,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61页。(本文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 满珂:《蒙古包:神圣、世俗与科学的混合空间》,《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4期,第29-31页。

⑤ 容本镇.:《〈金牧场〉:文学高原上雄奇的雪峰——张承志小说论之五》,《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6期,第106—1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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