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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嵇康、阮籍的文学关联及其批判性考察

2018-07-13史文杰湖南大学长沙410000

名作欣赏 2018年14期
关键词:阮籍嵇康魏晋

⊙史文杰[湖南大学, 长沙 410000]

曹聚仁指出,鲁迅“是千百年后嵇康、阮籍的知己”①,刘半农也曾赠送鲁迅一副对联“托尼学说 魏晋文章”,鲁迅欣然接受,不难发现,鲁迅与嵇康、阮籍存在着跨越时空界限的文学关联。通读鲁迅的文学作品,其不仅在文学创作中广泛运用嵇康、阮籍的典故,更不吝推崇二者的精神品格。

鲁迅与嵇康、阮籍的密切关联,自然引发了学界的研究热潮。学界关于鲁迅与嵇、阮的关联研究,应当脱胎自鲁迅与魏晋风度的关联比较研究,以李长之先生《鲁迅和嵇康》(1981年发表的遗作)为起点,随之兴起了一系列相关研究,在思想传承、社会抗争、精神寄寓、文学创作等方面都取得了相当大的成果。但同时,这些研究也呈现出类型化的整体态势,暴露出研究的偏颇性:一方面,研究者将“嵇、阮”视为同一文化属性而忽视二者差异性,在研究过程中偏向鲁迅与嵇康的关系,而弱化鲁迅与阮籍的关系;另一方面,研究者更多偏向鲁迅与嵇、阮在精神层次的共鸣,或进行时代、社会的共时性比较,对二者在文学创作上的呼应着墨颇少。此外,在研究过程中,研究者往往偏向规律性的总结,试图通过嵇、阮的思维观念概括鲁迅的创作特色,而缺少围绕文学作品的分析。

因而,研究鲁迅与嵇、康阮籍的文学关联,首先应当厘清鲁迅文学作品中的阮籍、嵇康及其分类特征,发掘鲁迅对嵇、阮文学表达的外在关联。

一、文学表达的外在关联

嵇康、阮籍在鲁迅的文学作品中运用颇多,但是甚少大篇幅的人物介绍,这就使鲁迅文学作品中关于嵇、阮的例举呈现出一种零散的分布形态,这些例举形式多样,多数也并非文本的中心观点。按照运用的内容来分,姑且可以分为四类:传记考校、言论引用、人物评价以及典故引用。

(一)传记考校

在鲁迅的文学作品中,与嵇康、阮籍关联最为直接的文学形式就是对嵇、阮的古籍考校。鲁迅一生考校颇多,但最引学者注意的还是《嵇康集》。许寿裳曾说:“自民二以后,我常见鲁迅伏案校书……《嵇康集》……为校勘最善之书。”②鲁迅对《嵇康集》的校对始于1913年,终于1931年。即使到了1935年9月31日,鲁迅仍在日记中记载“得伯简信并校本袖中散集一本”。

具体到文学作品中,鲁迅也偶尔提及对于嵇、阮作品的考校,例如:

“现在还在流传的古人文集,汉人的已经没有略存原状的了,魏的嵇康,所存的集子里还有别人的赠答和论难,晋的阮籍,集里也有伏义的来信,大约都是很古的残本,由后人重编的。”(《“题未定”草(六至九)》)

鲁迅对于嵇、阮传记考校的例举,不仅展现其校勘的深厚功底,对于古籍的各类版本及其相互关系牢记于心,还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看法,可见鲁迅读书之广博,用例之谨慎,校对之斟酌。

(二)言论引用

鲁迅在小说创作中善于通过言论来塑造人物形象,如九斤老太的“一代不如一代”,在杂文写作中也常常引用“某君”的话展开辩驳,或用某些带有强烈倾向的言论来强化讽刺效果,其中就有引用嵇阮的话:

“‘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于是只配做学生的胚子,就乘着空虚,托庇变了译注者。”(《大家降一级试试看》)

“真不知是‘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然而又心怀不满,骂他的莫名其妙的对象曰‘妈的’!”《一思而行》

鲁迅对嵇、阮言论的引用,与典故不同,更具备历史冲击性和个人强烈情感,展示出鲁迅对于事物的鲜明态度。

(三)人物评价

有时候,鲁迅也会在文章中透露出一些对于阮籍、嵇康的评价,但是并不系统,也并不全面,多数是为了表达观点,表明立场。

“他和屈原,阮籍,李白,杜甫四位,有时都不免是怒目金刚,但就全体而论,他长不到丈六。”《“题未定”草(六至九)》

“即以《文选》为例罢,没有嵇康《家诫》,使读者只觉得他是一个愤世嫉俗,好像无端活得不快活的怪人。”(《选本》)

可以发现,鲁迅对于嵇、阮的评价往往超越时空、文本的界限,这显然表明,鲁迅对于嵇、阮的理解不仅仅停留在对文本的简单借鉴,还形成了更深层次的、观点鲜明的内在理解。

(四)典故引用

鲁迅的杂文创作以晦涩难懂、多用典故著称;典故的使用可以加强文章的讽刺性,也有借此躲避审查、坚持斗争的考虑。鲁迅文学作品中(尤其是杂文)关于嵇、阮的例举大部分是通过使用典故来完成的。

“华颠萎寥落,白眼看鸡虫。”(《哀范君三章》)

“年轻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为了忘却的纪念》)

“魏晋人的豪放潇洒的风姿,也仿佛在眼前浮动。由此想到阮嗣宗的听到步兵厨善于酿酒,就求为步兵校尉……”(《病后杂谈》)

典故的运用是鲁迅最熟悉也是最常见的艺术手法,例如阮籍“青白眼”的典故,向子期悼嵇康所作《思旧赋》,涉及嵇康因文被杀的典故,阮籍好酒的典故,鲁迅通过这些典故或悼念亡友,或讽刺当局,或反驳言论。

当然,还有一些其他零碎的例举,例如1929年1月6日鲁迅致章廷谦的书信中论及中国文学史时提及二人,或是《古籍序跋集》中辑录、校勘的古籍,这里不多赘述。

总此四种类型,不难发现,鲁迅对于嵇康、阮籍的言论事迹熟记于心、信手拈来,其应用文本之多、范围之广、时间之长都是鲁迅文学作品中极其少见的。鲁迅与嵇、阮的文学关联,也不仅仅停留在文本内容的表层运用上,更体现在二者精神气质的内在关联。

二、精神气质的内在关联

鲁迅与嵇、阮最为著名的文学关联是《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以下简称《魏晋》),这篇作于1927年7月广州的演讲,一方面如鲁迅所说:“在广州之谈魏晋事,盖实有慨而言。”③是对国民党当局“强迫演讲”不动声色的反击,让我们不得不赞叹于鲁迅在演讲中体现的高超的学术素养和巧妙的隐喻技巧;另一方面,鲁迅在《魏晋》中对于嵇、阮的评述集中体现了他与二人在精神气质上的内在关联,沿着文本追溯鲁迅的精神世界,不难发现,鲁迅的文学创作浸透了魏晋史观的影响和魏晋风度的内涵,而嵇康、阮籍作为魏晋文学史上的佼佼者,自然对鲁迅精神内核的形成和创作起源的产生具有深远的影响。

《魏晋》全文以历史为轴,以人物为点,纵论了魏晋时期文学发展的一般状况,其中有关嵇康、阮籍的篇幅就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与魏晋同时代人物相比,鲁迅毫不掩饰对于嵇、阮的赞誉;可以说,《魏晋》是鲁迅在所有文学作品中对嵇、阮最为集中和深刻的评介了。

在《魏晋》关于嵇、阮的篇幅中,鲁迅首先将嵇康、阮籍的人生轨迹进行对比,称赞二人“都是反旧礼教的”,“脾气都很大”,又说阮籍晚年“改得很好”而终其天年,嵇康“却全不改变”而不幸被害。鲁迅将二人不同结局归结于“大概是因为吃药和吃酒之分的缘故”。随后,鲁迅对二人的文学创作进行了对比,从文学作品出发,认为阮籍“作文章和诗都很好……但许多意思都是隐而不现”,认为嵇康的论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颖,往往与古时旧说反对”④。鲁迅还对嵇阮“言行不一”作出了解释,尽管他们举止放诞,目无礼教,但是这是他们处于动乱统治下的无奈之举,因而阮籍拒绝其子加入竹林七贤,嵇康在《家诫》中要求处处谨慎,这些“言行不一”的行为,恰好表明他们在极力“反对”礼教的背后,是对礼教固执之极的维护。

值得深思的是,鲁迅认为嵇、阮“反礼教”实为拥护礼教,借此抨击所谓军阀“信三民主义”实为“反三民主义”,这也是全文唯一关联现实的举例。结合当时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失败的历史背景,不难发现,国民党当局借北伐战争之机党同伐异,以统一的名义发动内战,其行径与司马氏无异,带来了国内战乱与高压统治。当权者的恐怖镇压,民众言行的身不由己,鲁迅与嵇、阮的生存环境何其相似!其时,鲁迅从北京到厦门再到广州,目睹当局的血腥镇压和战乱的苦难结果,毅然选择反抗,“我常觉得唯‘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⑤。在鲁迅看来,时代民族要求和平统一的愿望正是令人绝望、难以实现的“黑暗与虚无”,鲁迅对这“黑暗与虚无”的抗战,并不是为了阻止这一愿望的实现,而是出于这一愿望必然实现的坚定信仰——鲁迅借嵇、阮反抗时代民族悲剧命运过程的阐述,表明对时代民族最坚定、最固执的维护。

纵观《魏晋》全文,魏初重“刑名”但“尚通脱”,魏末流行空谈吃药,东晋以后追求平和超脱,以嵇、阮为代表的竹林七贤并未起到承上启下的过渡作用。无论是《大人先生传》对旧礼教的斥责,还是《难自然好学论》《管蔡论》对权威、习俗的反叛;无论是舐犊之情,还是不拘俗礼,嵇、阮体现出来的恣意奔放的生命特征和溢于笔外的抗争精神构成了嵇、阮这一时代的精神特征和行为准则,也成为鲁迅坚持抗争、反抗绝望的内在动因,鲁迅正是借助嵇、阮的言行来表明自己对于国民党统治的反抗态度。

总而言之,相似的生存环境与同样的抗争精神使得鲁迅与嵇、阮在生命体验和精神内涵上获得契合,在“反抗绝望”上得到共鸣。这种契合和共鸣融入鲁迅文学创作中,成为鲁迅精神内核的一部分。

三、鲁迅偏爱嵇康

鲁迅文学作品中对于嵇、阮的例举和评价层出不穷,反映出鲁迅与嵇、阮的密切联系,而在这二人之间,鲁迅更偏爱阮籍还是嵇康,学界目前达成的共识似乎是鲁迅更偏爱嵇康,究其原因,大致有两个方面:一方面,从鲁迅的文学创作看,鲁迅校对《嵇康集》几乎花费了十八年,“参照校本19种,校勘凡10遍,工笔小楷抄写3遍(第三遍只抄前两卷),计数十万言”⑥,而未对阮籍文集进行整理,可见鲁迅在嵇阮中选择了嵇康;另一方面,从鲁迅的精神内涵看,鲁迅与嵇康在精神气质上存在相似之处,二者同样珍爱生命,同样批判传统文化对人的残害,同样呈现出立足生命意义思考的悲剧色彩;鲁迅与嵇康在地域文化方面也存在相似之处,二者都秉承古越精神,具备“峻烈不阿、磊落光明、异端思想、个性独立的精神人格”⑦,简言之,鲁迅继承并超越了嵇康的精神气质和创作品格。

但是,上述理由的逻辑似乎存在问题。

其一,鲁迅花费心力校勘《嵇康集》而未校勘《阮籍集》,并不等同于鲁迅偏爱嵇康。事实上,阮籍文集散佚不多,明代张溥曾辑《阮步兵集》,是基本上比较完善的版本;而嵇康文集却版本繁多,既有手抄本,也有翻刻本,并未出现较为完整、令人信服的版本。鲁迅在《〈嵇康集〉考》中也说:“尝写得明吴匏庵丛书堂本《嵇康集》,颇胜众本,深惧湮昧,因稍加校雠,并考其历来卷数名称之异同及逸文然否,以备省览云。”另一方面,鲁迅校对《嵇康集》,未尝没有为会稽名人编集的打算。据《晋书·嵇康传》,嵇康“其先姓奚,会稽上虞人”,而鲁迅《古籍序跋集》中整理的大部分古籍是关于会稽先贤的,鲁迅自然有很大的兴趣和动力整理《嵇康集》。因而,将鲁迅整理《嵇康集》与鲁迅偏爱嵇康等同是不合逻辑的。

其二,鲁迅更多继承和发展了嵇康的精神气质与创作品格,这一观点似乎不够严谨。首先鲁迅的文学创作,是受到多种因素综合影响的。清末民初正处于魏晋文学的回潮期,魏晋时代“由务实转向崇虚,由客体转向主体,由群体转向个体”的思潮,对追求个性解放,觉醒自我意识的鲁迅而言,无疑是一种启发。事实上,“现代散文的勃兴,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在反拨了晚清桐城派所宗仰的唐宋古文之后,由刘师培、章太炎、黄侃诸人竭力提倡魏晋文章,进而影响了周氏兄弟……从而在现代文坛上蔚为大观的”⑧。处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鲁迅形成的精神气质与创作品格绝不来自于区区一两个人的影响。鲁迅与嵇、阮的文学关联更像是跨越时空形成的文化共鸣,鲁迅应当是受到了魏晋风度的共同影响,嵇康、阮籍是魏晋文学的代表之一,但并不能代表魏晋风度全部。

其三,鲁迅的文学创作(尤其是杂文)长于讽刺,多用典故。撇开文学性不谈,鲁迅用词更加隐晦,而且越隐晦就越讽刺,他的文章尽管用词辛辣,不留情面,但是从未发表过类似嵇康“非汤武而薄周孔”这样直接动摇统治者根基的句子,更何况鲁迅到后期已经由“社会批评”转向“文明批评”,侧重国民性的批判。鲁迅未必继承了阮籍的创作品格,但是也不能因此就认为他继承嵇康的创作品格。

其四,就阮籍与嵇康而言,鲁迅未必更偏爱嵇康。与嵇康因文获罪相比,阮籍深知明哲保身之道,鲁迅也说“嵇阮二人的脾气都很大;阮籍老年时改得很好,嵇康就始终都是极坏的”,这里的“改”是指阮籍“虽不拘礼教,然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不少学者因此就得出鲁迅“峻烈不阿、磊落光明”的结论,然则鲁迅自己曾说,“对于社会的战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劝别人牺牲什么之类者就为此……最重‘壕堑战’……中国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丧命,这种战法是必要的罢。但恐怕也有时会迫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这时候,没有法子,就短兵相接。”⑨鲁迅深知生命的珍贵,因而更注重保存生命,他不怕死,但是也并不盲目求死。鲁迅对于坚持战斗自然是义不容辞的,但是在具体方法上更偏向明哲保身。

因此,鲁迅的文学活动必然受到魏晋文人,尤其是嵇康、阮籍的影响,但是这并不构成因果关系;而相对于嵇康的“因言获罪”,阮籍的明哲保身显然更受鲁迅的“青眼相加”。

① 曹聚仁:《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79页。

② 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1页。

③④⑤⑨ 鲁迅:《鲁迅全集 (第十二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⑥ 李效钦:《鲁迅与嵇康》,《鲁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10期。

⑦ 顾琅川,顾红亚:《越文化视野中的鲁迅与嵇康》,《鲁迅研究月刊》2005年第1期。

⑧ 高俊林:《现代文人与“魏晋风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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