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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野马也,尘埃也
——关于《奔月》

2018-07-13江苏鲁敏

名作欣赏 2018年31期
关键词:小六写作者月亮

江苏 鲁敏

2016年8月5日,《奔月》第六稿改完,我在微信里贴出了一个标签。心里知道,这一段奔月之旅,看到终点处的红线了。那细细红线,悬系于地球与月球之间,缥缈、洒脱,于银河的荧荧微光里温柔闪动,让我几有屏息之感。

记得2014年快要动笔的那个夏天,当时我揣着两个长篇的想法,在小区里走来走去,机械散步,深一脚浅一脚,对路边的草木与灯光统统视而不见。我心里犹豫得不得了。另一个题材仍是传统现实主义,相对来说更稳当。但我五脏六腑里,自《六人晚餐》之后,最热腾、最困苦、最迫切需要触及的,还是这一个。关于人对自我身份可能性的假设与追问。人间的我、你、我们,为什么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倘在另一个空间,成为另一个人,那才是被找到和揭露出的“我”吗?那原先的这个“我”,是不幸、不真诚或被遮蔽的吗?这猫追尾巴的苦恼,长期占据和压抑着我极为有限的智识。我太想写了,又担心着我这前邮局职员的原始脑瓜照料不好这主题里的冷硬与疑难。

但这样的犹豫比预想中的要短,很快我就确定下来。败也好残也好坠落也好,这确乎是多年块垒与执着所在,非写不可。再说,写作本非投机做买卖。冒险、越界与反常,是应有之义,也是写作者的权力与福分所在。

这一选择,倘若侃侃而谈地往大里头说,说是有着所谓时代、社会、城市、资讯、网络等外部因素的推动与刺激——确是有的,且强有力:每天每夜,都在看到、听到、想到那么多起伏着的面孔与命运啊,有凡俗细小,也有惊心动魄,我试着把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写到《奔月》里,这里且略过——因为与此同时,或者说,更要紧的,是外部世界与我内心想法的共振与勾连。

从生活层面上看,前面那些年,我先后做过营业员、劳资员、团总支书记、秘书、记者、公务员,同时忙着结婚生子走亲戚做家务,该干嘛干嘛,有着高度的社会合作性,妥协温顺到几乎无色无味。但内心某处,我长满倒刺,在认真、耐心地“过着小日子”的同时也充满质疑、否定与嘲讽,这是源自写作者胆汁深处的一种极端逆反。

性别、姓名、地域、口音、职业、家庭、教育、口味好恶、日常习惯等编织构成了一个人,同时又禁锢了这个人,不是吗?我们要全盘奉行这些偶然的命定,顺流而下,苟且嬉笑,还是可以一跃而起,去打破,去勇莽泼洒另一张草图?

乖谬之处在于:一切仅止于想法。

像绝大多数人一样,我继续笃守着平静乃至平庸的生活。生活的线条越是单调,精神因子的活跃程度会越高。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并最终辅助我到了眼下这非写不可的地步,我得把内部的“逆向元素”给释放出来,从沉默而广大的人群中迸裂出这么个“小六”,她真的得以摆脱世俗与道德的原罪重力,飘尘出世,实现对“本我”的一次逸奔。

《奔月》的写作并不顺利,从修改次数上可以看出。比如我最早的一个设计,小六消失后是去往了一个类似“失踪者乌托邦”的所在,那里聚集着落马官员、失败艺术家、假破产的商人、厌世的单相思者、过失杀人犯……这一部分写起来很带劲,十足的戏剧化,都写到七万字了。但我总感到哪里不对,必须推倒。我得让小六逸奔在热乎乎的、同样平俗的生活里去啊,那可能更难,但才具有普遍意义,以及由之而来的某种现代性。

包括我曾找了不同年龄、城市、职业的朋友或陌生读者来试读初稿,然后记录他们的反馈,再对此进行判别过滤,生成新的想法,这又派生出三万多字的额外文档……这些查数手茧式的回顾毫无意义:苦力不说明任何问题,最多只是各人的写作习惯,是否斤斤计较,是否很不自信,等等。

但有一些修改,值得记取。比如,我一直喜欢在行文中发论。《六人晚餐》就有点这毛病。这一次,又发作得厉害。因此有那么一遍修改,我专门砍这些冗赘。这样的杀戮,最终在文本上是无痕的。但对自我有所教益,我记得那些残词断句的落英纷披,它们没有白白写出,也没有白白死去。

还有两次修改,是针对读者与我之间的信任契约。尤其是小六所去往的“另一个世界”,其所遭遇的一切,多少包裹着我的企图与寓意,同时我又要协调这些设置下的内部逻辑。写到难处,我几乎也跟主人公小六一样,有着“不知道风往哪里吹”的根本性痛苦。这跟我以前那些胸有成竹的写作,全然不同,也有着异质的甘美。

可能正是因为这样,我其实是在跟小六一起探索着这个未知的出走。毕竟,打破固我的空想,或许是常见的,当真付诸行动,则属罕有,而罕有之后,更是无边无际的未知,正是这个未知,是我特别想触碰、想着力之处。她所留下的那个世界,她去往的另一个世界,以及,后来的后来——会发生什么?她所无情抛弃,苦苦追寻,又寻而不得的,到底是什么?这当然不是女性觉醒的娜拉出走,也不是中产阶级的“兔子跑了”,更不是高更式的“月亮与六便士”。那么这是什么?此中当有含混但真切之意,却又难以一言蔽之,我要做的,只是跟小六一起走,即便走的是一条晦暗不明、悖论回环的小道——毕竟,可以时常抬头望月,有月亮照着,就不会有全然的黑,就不会慌与茫。

这就要说到月亮了,我在《奔月》里写过多次月亮,但已有克制,像偷偷写情书。我太爱月亮了,一年四季都爱它,各时有各时的好——对它的凝望,常会使我油然而生一种悲伤又澄明的感受,内心为之荡然远驰,如野马,如尘埃。

写到这里,忍不住又要望月了。是阴天,看不见。看不见的月亮啊,你好。我写了一本小书,差不多算是冲着你写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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