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戏:或卸或戴的社会角色面具
——《奔月》读解一种
2018-07-13浙江陈力君
浙江 陈力君
作家鲁敏新近出版的《奔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10月版)捡拾了人类史前的一桩无意识行为,试图通过透视当下逐渐分化的人性状态,再度观照深潜在意识底层千年之久的精神困惑:美丽的嫦娥以一种决绝的方式别离英勇无比的后羿,今天是否可以有新的角度、新的阐释能力破解密码?
在越来越规范的社会体制下,越来越密集的关系网络中,所有的人都被安上各种角色功能,被赋予各种文化符号,被置于罗织着的网络结点,按照社会规则或者潜规则运行。每一个“结点人”因为执行的规则、依循的惯例以及与相关相近的 “结点人”发生关联,被纳入各种社会运行轨道,践行着分工后的各种社会功能。然而有一天,其中一个“结点人”突然意外消失,此处的网格因空缺而变样或者失序,周边的“结点人”只能改变运行的动作、方向,进行网格的修补和重组。鲁敏的小说从这一个“结点人”掉链子事件中,环绕着失踪人的失序网格项链的人们的表现和变化,探讨网络结点突发变更中,社会角色面具下的人性表达。
小说并不着力铺陈主人公小六“奔月”即失踪缘由,而是直接分别从两个叙事视角展开小六“奔月”之后的故事。首先登场的是小六丈夫贺西南,他近乎疯狂地开始从小六留下的线索中搜寻小六的踪迹。作为一家快递公司的南京市级经理,平时工作生活规律因循近乎刻板。妻子小六的失踪对他影响最大,所以他试图找回小六的原动力最强。寻找小六的种种掘地三尺的努力,使贺西南俨然是一位非常看重夫妻情义的好丈夫。但是,随着寻找小六故事的展开,贺西南原来心目中温顺的妻子小六的形象完全被改写:小六的性格中另有开放乖张的一面,且不具备本该有的家庭主妇的素养。他找回小六的渴望一点点被消磨殆尽,最终决定放弃小六,转而向以小六闺蜜身份侍奉自己达两年之久的绿荫求婚。除贺西南之外,在寻找小六过程中改变对小六态度的还有短暂几次约会的情人张灯。这位与小六仅有几次肉体关系的男人,在贺西南的要求下帮忙寻找小六。他在搜集整理小六留下的电脑网络信息过程中,熟悉并了解又无可挽回地爱上失踪了的小六,坚持每天对着小六的QQ头像倾诉衷情。小说中留在小六原生活空间里、与小六有关联的人们,因自身的需要,或设定小六不在或者假装小六依旧存在。在小六失踪后而失序的各种情境的设定或者关系的调整中,人们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人格分裂,在言说、行为和真实欲求间,出现了各种因间离导致的滑稽可笑,演出了“等待戈多”式的小六回归的闹剧。
另一叙事线索则是出走后的小六的新生活展开。这是作者给予读者打开的另一视界,也是对留守在南京惦念着小六失踪世界的回应和对话。意外车祸使小六侥幸存活,却因厌恶原有生活的冲动逃离了现场,并阴差阳错地获得了苏州“吴梅”的新的身份符号,进入名为乌鹊城的西部小乡镇。在百无聊赖、无所寄托、无所牵挂甚至连名字符号都是虚假的情况下开启了新人生。这是一番放弃任何计划的、随波逐流的生活经历。但是,乌鹊城的小六再度渐次展开的人生模式越来越坐实,她与假身份的面具贴合度越来越高,以至于乌鹊城认识她的人都认同了她的“吴梅”假身份,小六再度陷入被各种关系和符号框定的身份困惑中,并即将开始置换身份后安稳确定的人生轨迹。小六只好选择再度逃离,她离开乌鹊城准备回归到南京的小六身份。小六可以回归到位吗?小说的结尾明显是惶惑存疑的。
以上分述的两个空间世界中的人物形象,因小六貌似偶然意外的车祸事件,打破确定生活惯例,引发了有关联的人们,有意无意地、主动被动地松开了紧贴着的近乎无缝的社会角色面具。有主动改换社会角色面具的,如小六和绿荫;有被动松开固定社会角色面具,裸露被压抑的真实人性状态或者真正欲求的,如贺西南和张灯;有迫于逃避现实或者压力主动戴上面具的,如小六的母亲和籍工舒姨夫妇;还有无意主动趋利戴上面具的,如林子和小六公司里的同事。不管哪个地方、哪个领域、哪个职业,社会角色面具成为社会网络中人们的基本存在方式。只要存在于社会空间中,就只能通过社会角色化的面具认识他人,带着面具表明身份,确证自己,只有通过面具才能通向社会,在社会中找到自己的坐标。社会中的人谁也不能摆脱面具。故事中小六失踪两年、逃离原来生活的过程,只不过从一副面具换成另一面具,面具的限定和框架作用是无所不在的,这是现代人的宿命。
但是,人类永远希望有独立性,哪怕是在如此强大、严密的社会网络中,小说塑造的小六这一主人公以任性和决然的态度选择出走,放弃之前所有社会价值观念中的一切拥有,哪怕再无理想的可期待的效果,哪怕还只是在原地打圈的悲哀境地呈现,此反抗行为本身仍显示了人类的勇敢态度,体现了深刻的现代哲学意义。精神流浪是人类的永恒主题,逃离现代社会越来越庞杂的观念符号的限制和压抑,这是现代人强烈的精神诉求。
与此社会面具和人性复杂关系相对应,小说保留着旁观叙述者的立场又不间断地切入角色人物世界中。一方面,整部作品围绕着事件和过程展开情节,人物内心的感受被限定在即时性的事件反映层面。这种主观客观都有所克制又交融的叙述姿态,契合了人物内心需求和外在角色分立表达的复杂状态。无论是行为、性格、语言还是心理都成为或有或无的、或明或隐的、可信亦可疑的印象。另一方面,整体文本不过度进入的叙述口吻,限制了叙述者观念和情感等主观性的扩张,形成了超然于故事的叙述者视点。这种保证客观理性的叙述视点,也加大了人物形象表现中类型符号和情境生活间的差异和距离,使人物形象的概念化和抽象化更明显,也强化了人物形象的面具化特点,潜在地模糊了人物形象的鲜明性格。倘若在具体情节或者真实情境的描摹中更深入一些,或者叙述时带入感更重一些,是否更容易让读者深刻真切地感受到现代人终极精神困境的苦痛和悲哀呢?
面具之后,能找回真实的人性吗?现代人共同的精神困境越来越突出,小说《奔月》面对当下的现实问题和人性问题,探索规范规则之外世界的其他可能,这是新的生存情境的精神叩问。当现代人引入了不同的观察社会和人性的视点,面具和人性的分立该是社会的应有之义,只是之前的认知世界没有涵盖而已。借此角度,这部小说体现了作家洞悉视觉文化中“看”的要义,试图超越已有的固定认知范式,在审视现实时展现了“看见”的一面,也打开了“看见”的背面,更留取了“看不见”的更多面,开始触摸不能被感受的未来的世界和前沿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