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何以可能?
——谈王安忆《启蒙时代》
2018-07-13
《启蒙时代》宏大背景、颇具舞台感的写作确实充斥着吸引力,王安忆于焦灼不安的笔触下裹挟着惊骇,在追求宏大的雄心与现实的自我认知构成的情感间隙中,涌动着一股力量,在启蒙可能性的探寻中,注入了一抹暖意。既是启蒙可能性,率先指向的是“启蒙”概念,进而探讨可能性问题,由此导向与现实的关联。
一、何谓“启蒙”?
从《思想者》到《启蒙时代》,回到“启蒙”本身,可见王安忆对于“启蒙”的再定义。究竟什么是“启蒙”?传统的认知大致是,通过理性摆脱个体的蒙昧状态。对概念的理解不止于此,应将概念注入多维度的思考,比如王安忆的“启蒙”,是个人自觉还是集体觉醒?是精英的召唤还是人与人间的相互激发?谁是启蒙者,谁又被启蒙?
张旭东在《对话启蒙时代》中提及,“启蒙这个概念本身就带有自我批判的倾向。每个人的人物都是群像式的,每个人都有来历,都有各自社会事,风俗史上的地位,都带着自己的问题进入了故事,这种带有总结性味道又有点实验的意思,中国革命的第二代如何从概念的领域落实在生活领域。怎样从国家到社会,从思想到行动,从书本到实际,从自以为社会自我为中心,到理解这个世界有机的复杂的关系,这是一个集体寓言。”1王安忆在不同的个体与人物关系间穿插游走,她所塑造的个人是带有王安忆性质的个体,她赋予人物以任务,而任务可能超越了个体,直接与时代相勾连。比如“小老大”,他的表达欲与苦闷宣泄,是用病理超脱自身的精神束缚,而被赋予的任务则是把南昌从教条主义中脱离出来。这类任务是一种结果导向,它并非个体的欲望,而是王安忆的个人体察和对时代的体认,在这个意义上,它是反个人的,也正是在反个人的过程中,王安忆建构了人物的逻辑合理性。
在《启蒙时代》,“启蒙”的观念曲折的走向进化论,即便它看上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交织的循环过程。罗岗教授认为,王安忆的“启蒙”表现为“拜师傅修行”。关键问题在于,如此“修行”,能否实现对教条的抽离?在“边缘”的群体中,个体间的理解与信任是否可能?“小老大”、校长、高医生等人,他们担当着个人甚至时代意义上的启蒙者,这种自觉性是否显得理所应当?在阶级矛盾激化、苦闷感丛生的时代,“人往高处走”无疑是值得质疑的。那些原地踏步,甚至倒退的,或者不能承担任务的启蒙失败,在人物的退场中被遮蔽。
谁启谁的蒙?不只是个体意义上的启蒙,如张旭东所言:革命启蒙社会。在王安忆的作品中,“启蒙”的表现之一是对于父子关系的再认识,即重新审视和理解父辈,进而理解自身的背景和起源。假设融入感性去分析,如此审视导向的往往不是对父辈的情感体认,而是一种潜在的逃离与回避,这是当代价值观不大认同的脉络。另外,在融入历史感之余,以同情的态度去看待问题,反思上帝视角与现代/传统伦理观的规训,也不失为一种良好的尝试。
二、时代能否走向“启蒙”?
《启蒙时代》指向“文革”初期,王安忆的“向后看”本质上是一种再加工。这种再加工导向一种审视、反思与批判,小说的细节愈完备,调动“意识”的加工意味便愈浓。吴晓东在《记忆的神话》一文中提及,“在所有的美学中,记忆的美学无疑是最具蛊惑性的。”2这里的蛊惑性便在于把真实感当作一种真实。不仅是个人,集体性的回忆也难免与真实有着偏差。洪子诚在《两忆集》中写道:“记忆只有借助已被‘雕刻'过的时光,依靠集体记忆形成的标志性事件和阐释框架才能有效,本想通过‘返回'而发现新意义,在‘大叙述'之外,提供一些‘次要'的参照或者补充,到头来却发现已不自觉落入到现成的‘圈套'之中。”3通过情感与时代历史再塑的回忆,也会落入某种叙事圈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回忆与再塑都背负着局限。
梳理侧影60-70年代。“文革”时代,革命者之间有着内在的派别,对于集体观念的强调,成了那个时代贯穿的印记,革命与不革命之间,似乎没有中间的道路可去。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历史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是突如其来的,其中不为人知的原因恐怕是已酝酿多年的。”4革命的产生,脱离不开旧有的阶级矛盾缠绕,它映衬着集体的理想与现实的局限,新中国怎样能傲于世界之林,传统的弊端、旧有的阶级矛盾如何缓解,资本主义理念如何渗透,又可以通过谁来消除?整体上,无产阶级的合法性呈现出一种焦虑。
人物群像书写的过程,也是王安忆寻找可能性的过程。谁能承担起社会责任?谁可以担当启蒙者?谁又是精英人物?从王安忆分割的文章模块来看,对人物似乎有一定的抛弃:当下的可能性结束,人物便被安排命运,暂停书写。对此,王安忆本身也有着无奈,启蒙未完成的焦灼促使王安忆进行人物之找寻,特性之挖掘。对于笔下人物,她并非完全的旁观者,发挥想象力的时刻,必然逃脱不开自身的情感体验。王安忆对此体验是一种批判性的审视态度,即知晓自身的局限,又不愿拘泥于此,在承认局限的过程中完成一种心安理得。
是否有这样一种可能,中国的知识分子不可能完全的放弃“主体性”。是否正如《对话启蒙时代》王安忆之言,留下了一种理性与感性交织的可能空间。费正清的《观察中国》,提到中国人比其他世界的人民具备更强的文化统一性。这种观察本身富有启发性,在这个层面上理解《启蒙时代》,王安忆的维度更多的是“自下而上”、甚至平行视角,在时代的舞台中掀起个人主义的波澜。她的小说充斥着一种革命想象的想当然,小说自身假定的前提是:外在力量、生活力量很强,而自我的规训,比如说陈卓然的大量阅读,往往是机械的、效果不大好的,在王安忆笔下,自律从属于大时代。
由此延伸的问题是,通过外在非个人的力量寻找个人,由此塑造出来的是否是真正意义上的个体,抑或是一种涵盖共性的个体?那么由此可见的“公”与“私”间的关系该怎么理解?
三、“公”与“私”问题的现实反思
“公”与“私”间的关系处理是值得想象的问题。回到问题本身,王安忆试图处理“主体性”被压抑下的可能性问题,同时对于空洞的“理念的世界”,呈批判之意。这样的形式显现着内在的紧张感。
对比当下,《启蒙时代》颇有些“借古讽今”之感。在张新颖的对话录中,显现着王安忆对于现代人快节奏、物质化生活的不满——过于紧张的生活流失了深入思考的维度空间。在这个意义层面,《启蒙时代》涌动着批判性反思,我们当下是否愿意直面这个时代,能否正视自身思想的不足,以及在节奏不断加快的今天,那些成为热衷于时代的思想者、“学习型社会”是否可能?
“学习型社会”的书写呈现出的快感无疑是种幻觉,人在集体中,跟随着“集体无意识”行动与言说,人的自觉与能动性将让位于集体。在南昌学术探讨的过程中,私人空间受到挤压,个人的观念选择性的收敛,所幻想的、可随气氛改变的集体标准成为主流,主体依照该标准进行思想与言说,这就遮蔽了自身的学术思维空间,因而真正的思考只能在私人空间中完成。
在导向“市民—革命”一体论之时,王安忆的视野的确拓展了探讨空间,那些可能性被遮蔽的角落乘着乌托邦色彩浮现。对于南昌,他的革命性与身份/认同是共同推进的,很难把二者剥离。南昌是从集体的人赞扬中,而非从实现个人目标或者其他个人的享受中得到满足,在这个程度上,南昌的“启蒙”有可能不在于自觉,而是得益于自身的边缘身份,以及同为边缘群体的无形肯定与认同。他的私人空间在小说中很少被呈现,他的“成长”更像是单方面的“公”所给予,在被塑造的、私人空间被挤压前提下,南昌不可能有真正主体性的思考。
“学习型社会”必须建立在“公”与“私”的协调之上,二者相互挤压,同时又相辅相成。过分强调“公”与“私”间的二元对立,或单一的叙述“公”、“私”,其本身是带有偏见的视野,也可能流入一种意识形态。在当下的学术视野中,尽可能的多元,而非单一的思考问题,它能更添概率,去发现被遮蔽的角落、旧有思维模式的局限,这将有利于探寻一种新的学术的、“启蒙”的可能。
注释:
1.张旭东.《对话启蒙时代》.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第65页.
2.洪子诚.《两忆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第94页.
3.洪子诚.《两忆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第78页.
4.章诒和.《往事并不如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第1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