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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学和古谶对章太炎的学术纠缠

2018-07-12耿振东

东岳论丛 2018年1期
关键词:精舍札记章太炎

耿振东

(山西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山西 太原 030006)

诂经精舍是清代阮元于嘉庆六年(1801)创建的一所书院。当时,阮元对士人埋头于八股时艺极为不满,于是创建此书院,意在倡导包括经史、政事、诗赋、天文、算学、地理乃至西学在内的实学。据俞樾记载,诂经精舍制定的学习内容和方法是“讲求古言古制,由训诂而名物,而义理,以通圣人之遗经”①俞樾:《春在堂杂文》卷一“重建诂经精舍记”,俞樾《春在堂全书》光绪二十三年重订本(石印本)。。进入诂经精舍的第二年(1891)至第四年(1893),章太炎随日札录对《尔雅》《广韵》《易》《论语》等近五十种古籍的考释性文字,成《札记》四卷。抗日战争爆发后,亡佚一卷而仅存其三。因两卷卷首有“梅叔署于膏兰室”的手写墨迹,后人在整理遗稿时遂称《膏兰室札记》。

《膏兰室札记》撰成后,章太炎觉其“尚多凌杂”②章太炎语,沈延国《膏兰室札记》“校点后记”引,沈延国校点《膏兰室札记》,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04页。,而某些条例“间有滞义”③沈延国校点:《膏兰室札记》“校点后记”,沈延国校点《膏兰室札记》,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02页。,没有急于刊印。此《札记》共有考释性文字474条。其中《管子》113条,为便于叙述,我们称为《〈管子〉札记》。1915年,他从《膏兰室札记》中选取部分条目另加入新作的几条,分别成《〈管子〉余义》《庄子解故》,并列入上海右文书社出版的《章氏丛书》。《〈管子〉余义》前后共计考释性文字63条,除新增5条外,其余58条全部出自《〈管子〉札记》。选入《〈管子〉余义》的条目,其考释内容与《〈管子〉札记》对应部分相比无大的变动。可知二十余年后,他对自己之前的《管子》考释基本满意。本文拟依章太炎《〈管子〉札记》《〈管子〉余义》为考察中心,对其治学得失作些探讨。

一、寓革命之志于学术研究

以名物考据为中心的汉代古文经学,自魏晋至明末不是学术主流。历经一千余年的沉寂,汉学在清代突然兴盛。其兴盛之由何在?之前,没有人作专门回答,章太炎是解答这一问题的第一人。他在《学隐》中提出时代决定学术的“遭世则然”的观点:“魏源为《李兆洛传》,称乾隆中叶,惠栋、戴震、程瑶田、江声、段玉裁、王念孙、钱大昕、孙星衍及臧庸兄弟,争治汉学,锢天下智惠为无用。……吾特未知魏源所谓用者,为何主用也?处无望之世,衒其术略,出则足以佐寇。反是,欲与寇竞,即网罗周密,虞候枷互,执羽钥除暴,终不可得。进退跋疐,能事无所写,非施之训诂,且安施邪?古者经师如伏生、郑康成、陆元朗,穷老笺注,岂实泊然不为生民哀乐?亦遭世则然也。”④《学隐》,《章太炎全集》(三)之“检论”,章太炎:《章太炎全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480页。这里,几个内含爱憎情感的词汇成为我们把握章太炎解释汉学兴盛原因的线索。一是“无望之世”,一是“寇”。众所周知,惠、戴、江、段等汉学大家生活于清乾、嘉二世,彼时清王朝盛而未衰,太炎何以称为“无望之世”?效忠于朝廷,这本是士大夫一贯的追求;“衒其术略”,一展安邦治国之才,何以有“出则足以佐寇”之说?

首先我们要明确,此处的“寇”字暗喻清廷。以“寇”字喻清廷,说明对满清异族统治持批判与否定态度。章太炎是一位民族意识极强的学者,年仅十四岁便主动放弃科举,毅然不与皇朝为伍。“余生亡清之末,少惎异族,未尝应举。故得汛览典文,左右采获。”①《太炎先生纪念》之《自述学术次第》,《制言》半月刊,1936年第25期。此后,他转入诂经精舍一心专治汉学。光绪二十六年(1900),太炎参加旨在推翻满清政府的政治团体,并积极进行民族革命的宣传与实践。他将反清、抗清的民族情感推衍到乾嘉汉学大师那里,认为汉学大师之所以崛起于乾嘉时代,是因为他们也像自己这样不肯“佐寇”才“争治汉学”“施之训诂”。于是,重考据的治学风尚渐成,而乾嘉汉学由之以盛。可以看出,章太炎是将“政治意向渗入了学术史”的,同时又“以学术史谱系的勾画来强化排满的政治叙述”②赵昀晖:《章太炎政治思想的学理溯源》,《东岳论丛》,2016年第1期,第169页。。

光绪二十三年(1897),章太炎和维新变法的宣传者宋恕等人创办兴浙会。他在《兴浙会序》中说:“方今浙江之俗,稍益选愞,而隐居求志者,盖时见于山樊。然或讼言时务,而不能深探其本;或以旧学为城堞,其学不足以经世。离群涣处,莫相切厉,卒迷阳而不返。”③《经世报》(第二册),1897年7月。针对无本、涣散、无助于经世的学风,他在《兴浙会章程》中提出从四个方面加以扭转的建议,方法之一就是加强对中国古典精义的了解,而典籍中最要者,他认为是《管子》和《墨子》④《经世报》(第三册),1897年8月。。可以看出,从太炎把《管子》考释列为《膏兰室札记》重点,到《兴浙会章程》将《管子》列为诸子之要,再到将《管子》考释从《札记》中辑出以“《管子》余义”之名并入《章氏丛书》,《管子》研究在其学术生涯中是占有重要地位的;而联系太炎“处无望之世”,“非施之训诂,且安施邪”的汉学之志所隐藏的民族情怀,他对《管子》进行研究也是寄托了深厚的民族情感与严肃的政治使命的。

章太炎对汉学短长有清醒的认识,认为清儒治学“不以经术明治乱,故短于风议;不以阴阳断人事,故长于求是”。然或“长”或“短”,皆可“征其文明”,审知“上世社会污隆之迹”。“以此综贯,则可以明进化;以此裂分,则可以审因革”⑤《清儒》,《章太炎全集》(三)之“訄书重订本”,章太炎:《章太炎全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58、159页。。他还戏谑地说:“近世为朴学者,其善三:明征定保,远于欺诈;先难后得,远于徼幸;习劳思善,远于偷惰。故其学不应世尚,多悃愊寡尤之士。”⑥《学隐》,《章太炎全集》(三)之“检论”,章太炎:《章太炎全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481页。联系太炎在《自述学术次第》中讲过的“余少年独治经史通典诸书……不好宋学”⑦《太炎先生纪念》之《自述学术次第》,《制言》半月刊,1936年第25期。的话,他把汉学家说成“远于欺诈”的不逐流俗、至诚少过之人,正可见他对无根之谈、动辄得咎的宋学十分不满。因而,当公羊派大扇其风时,便不得不揭橥古文之说的大旗呵斥宋学。在章太炎看来,以遵古文之说的汉学驳斥循今文之说的宋学,不仅仅是两派之间的学术之争,它更是能否保全国史、复兴族人的政治事件。他说:“方余壮时,公羊之说盛行,余起与之抗。然琐屑之变,无豫大义。”⑧《太炎先生纪念》之诸祖耿《记本师章公自述治学之功夫及志向》,《制言》半月刊,1936年第25期。此处的“种性”,指国人的民族特质。但当公羊之风日甚一日、众人皆被其误时,此汹汹之势已泛滥到不得不驳的地步:“公羊之说,如日中天,学者煽其余焰,簧鼓一世。余故专明左氏以斥之。然清世公羊之学,初不过人一二之好奇。康有为倡改制,虽不经,犹无大害。其最谬者,在依据纬书,视《春秋经》如预言,则流弊非至掩史实、逞妄说不止。民国以来,其学虽衰,而疑古之说代之,谓尧舜禹汤皆儒家伪讬。如此惑失本原,必将维系民族之国史全部推翻。国亡而后,人人忘其本来,永无复兴之望。余首揭左氏,以斥公羊。今之妄说,弊更甚于公羊。此余所以大声疾呼,谓非竭力排斥不可也。”⑨《太炎先生纪念》之诸祖耿《记本师章公自述治学之功夫及志向》,《制言》半月刊,1936年第25期。此处的“种性”,指国人的民族特质。这里,章太炎特别拈出自己的《春秋左氏读》作为驳斥公羊说的武器。他又联系自己的《说文》研究:“《说文》之学,稽古者不可不讲。时至今日,尤须拓其境宇。中国语言文字之全,无一不应究心。清末妄人,欲以罗马字易汉字,谓为易从,不知文字亡而种性失。暴者乘之,举族胥为奴虏而不复也。夫国于天地,必有与立。所不与他国同者,历史也,语言文字也。二者国之特性,不可失坠者也。昔余讲学,未斤斤及此。今则外患孔亟,非专力于此不可。余意凡史皆《春秋》,凡许书所载及后世新添之字,足表语言者皆小学。尊信国史,保全中国语言文字,此余之志也。”⑩《太炎先生纪念》之诸祖耿《记本师章公自述治学之功夫及志向》,《制言》半月刊,1936年第25期。此处的“种性”,指国人的民族特质。太炎谈及《文始》一书的撰写背景,从其“文字亡而种性失”、“尊信国史,保全中国语言文字”的言语表述,可知他是将包括《〈管子〉札记》《〈管子〉余义》在内的一条条考释性条目——这些“足表语言”的“小学”之作,看作了实现保全文化、传承种性之志的自觉学术实践的。正是对“民族文化的消失会导致民族的灭亡”的深沉忧虑,才使“章太炎自觉地承担起‘为往圣继绝学’的使命”①牛嗣修:《荀学在晚清的历史命运——以晚清政府、谭嗣同、章太炎对荀子的态度为例》,《东岳论丛》,2016年第4期,第157页。。

思想家魏源曾批评乾嘉汉学“锢天下聪明智慧,使尽出于无用之一途”②魏源:《魏源集》之“武进李申耆先生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359页。,从章太炎对自身治学的描述看,此说或有偏颇。实际上,章太炎在包括《管子》在内的汉学研究中融入了严肃的政治使命,充分体现了司马谈所言百家学术皆“务为治”③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288-3289页。的求实为公精神。

二、传承王氏声训衣钵又有所拓展

古籍训诂,一个重要方法是运用声训释义。以声训释义,最关键的一步是要找出假借之字。在这方面,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的做法无疑具有典范意义。

笔者对王氏父子推原假借以声训的多处用例进行分析,归纳为以下五种方式:(一)如果在早期工具书或故训中,有“甲,乙也”的类似训诂提示,则甲字有可能作为乙字的假借字出现。(二)如果在故训中,有“甲音乙”或“甲,古乙字”的训诂提示,则甲字有可能作为乙字的假借字出现。(三)工具书或故训没有对甲、乙二字关系的任何提示,但某文献(或文本)中内含甲字的一文句在另一文献(或文本)中出现时,其中的甲字却被乙字代替。在这种情况下,甲字和乙字可能形成假借关系。(四)某文献(或文本)中的一文句内含甲字,但依甲字解读该文句语义不通,而若用与甲字音同或音近的乙字代替甲字,却能使上下文语义豁然贯通。在这种情况下,甲字可能是乙字的假借字。(五)某文献(或文本)中的一文句出现甲字,但依甲字解读该文句语义不通。又有一乙字,且从乙字发声的字与从甲字发声的字具有假借关系,说明乙字与甲字音同或音近。如果用从乙字发声的另一字代替甲字,能使该文句语义豁然贯通,则甲字可能是从乙字发声的另一字的假借字。从王氏父子推原出的假借字看,它们大都具有音同或音近的性质。王念孙说:“训诂之指,存乎声音。字之声同声近者,经传往往假借,学者以声求义,破其假借之字而读以本字,则涣然冰释。如其假借之字而强为之解,则诘屈为病矣。”④王引之:《经义述闻》“序”,王引之《经义述闻》清道光七年京师刻本。见《续修四库全书》。正是指此而言。

王氏父子之后,尽管许多学者依声训之法释读古籍,但依笔者的观察,多数人仅仅给出“某字为某字之假借”的结论,对于它们何以构成假借关系,有什么例证可以支撑,即对于推原假借的论证过程却语焉不详。这种处理方式,一方面削弱了结论可信度,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声训者学识有所欠缺。在推原假借的问题上,章太炎做得极为出色。他真正传承了王氏声训衣钵,把每一处声训都讲很清楚,并能将多种声训方式综合运用于文本训诂。下面,我们从《〈管子〉余义》中择取两例来说明。《管子·君臣下》有:“明立宠设,不以逐子。”他认为“逐”字为“胄”字的借字。他说:“‘逐’借为‘胄’。《易·大畜》‘良马逐’,《释文》:逐,如字,一音胄。《海外北经》‘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注》:‘逐,音胄。’是‘逐’、‘胄’声通也。《后汉书·班固传》‘六师发胄’,此‘胄’……若作‘甲胄’字读,终不可通。《文选·西都赋》作‘六师发逐’,则明借‘胄’为‘逐’矣。‘胄’可借为‘逐’,‘逐’亦可借为‘胄’。《尧典》‘教胄子’,马注:胄,长也。《诗·崧高》疏引《说文》‘礼谓适子为胄子’。”⑤章太炎:《〈管子〉余义》,见《章氏丛书》之一,民国浙江图书馆校刊本。在这一训诂中,太炎运用了王氏声训的第二种和第三种方法,并借用《后汉书》和《文选》的文句用例,对“逐”为“胄”的借字,“逐子”为“胄子”,换句话说,“逐子”就是适子或长子的释义作出说明。又比如《管子·轻重甲》有“端噪晨乐”,他认为“端”是“讙”的假借字,“晨”是“振”的假借字。他说:“‘耑’‘雚’声通。《方言》云:貛,关西谓之貒。《释兽》:狸狐猯貈丑。《说文》引‘貒’作‘貛’。《方言》:讙,让也。即《说文》之‘諯’:一曰相让也。是‘耑’‘雚’声通。《说文》:讙,哗也。故曰‘讙噪’。‘晨’借为‘振’。《法言·先知》云:吾见玄驹之步,雉之晨雊也。晨雊,即震雊。《夏小正》‘雉震呴。震也者,鼓其翼也’。此以‘震’同‘振’,义足明‘晨’、‘振’是一。”⑥章太炎:《〈管子〉余义》,见《章氏丛书》之一,民国浙江图书馆校刊本。在这里,太炎运用王氏的第三种、第四种、第五种方法,并借用《说文》、《方言》、《法言》、《大戴礼记》等相关典籍,对“端”和“讙”、“晨”和“振”的假借关系作出说明。

三、以西学知识训释古籍时见附会

据孙星衍《诂经精舍题名碑记》,早在阮元创建诂经精舍时,该书院便规定了问以自然科学的月考内容:“问以《十三经》、《三史》疑义,旁及小学、天部、地理、算法、词章。”⑥孙星衍:《诂经精舍题名碑记》,阮元:《诂经精舍文集》。见《丛书集成新编》。在阮元亲自主编的《诂经精舍文集》中,有一部分文章就是专以天文、算学和地理知识为讨论主题的。对于明末清初传入的一些西学,如天文学和数学,阮元一方面承认传统学术中有“不如泰西”之处,另一方面又认为传统学术并非“皆不如泰西”,“学者苟能综二千年来相传之步算诸书,一一取而研究之,则知吾中土之法之精微深妙,有非西人所能及者”⑦阮元:《畴人传》,北京:商务印书馆,1955年版,第568页。。道光二十年(1840)鸦片战争以后,大清王朝又一次迎来西学东渐的浪潮。大量西方学术著作被翻译成中文,越来越多的中国学人接触到西方的自然科学知识。以前那种西夷不如大夏的天朝上国心态,开始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与挑战。章太炎入诂经精舍求学期间,包括俞樾在内的诂经精舍成员对西方学术已是耳濡目染、欲拒不能了。俞樾在为诂经精舍学员课艺文结集《诂经精舍课艺》(自光绪二十年至二十二年,即1884年至1886年)所作的《序》中这样说:“此三年(注:1894年至1896年)中,时局一变,风会大开,人人争言西学矣,而余与精舍诸君子犹硁硁焉抱遗经而究终始,此叔孙通所谓鄙儒不通时变者也。虽然,当今之世,虽孟子复生,无他说焉。为当世计,不过曰盍亦反其本矣。为吾党计,不过曰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战国时,有孟子,又有荀子。孟子法先王,而荀子法后王。无荀子,不能开三代以后之风气;无孟子,而先王之道几乎息矣。今将为荀氏之徒欤,西学具在,请就而学焉;将为孟子之徒欤,则此区区者,虽不足以言道,要自三代上之礼乐文章,七十子后汉唐学者之绪言,而我朝二百四十年来诸老先生所孜孜焉讲求者也。精舍向奉许、郑先师栗主,家法所在,其敢违诸?风雨鸡鸣,愿与诸君子共勉之。”⑧《章太炎年谱长编》卷二“光绪二十二年丙申[1896年]”条,第34-35页。上述言论反映了面对西方学术的浸入,俞樾担心传统学术受西学冲击,同时却又欲拒无力的忧惧心态。一方面,俞樾非常清楚地看到,“时局一变,风会大开,人人争言西学”,是一股势不可挡的时代潮流,此时若“硁硁焉抱遗经而究终始”,直是“叔孙通所谓鄙儒不通时变者”;另一方面,由于自己一生辗转徘徊于传统学术之中,要想戛然转向,充分认识并以开放的胸怀迎纳西学,对于时时守护“家法”、念念不忘“诸老”之学的自己来说,似乎又不可能。这段话再好不过地反映了西方学术对诂经精舍所代表的传统学术的冲击。

面对西学,俞樾的这一心态具有代表性。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不通时变”。其门生章太炎于诂经精舍求学期间,不仅熟读西方学术著作,还将其中的自然科学知识采纳到《膏兰室札记》的写作中,对中国古代典籍作出不同于前人的全新诠释,表现出俞、章两代学人不同的治学风貌。

章太炎以西学诠释《管子》,我们不妨以“化物多者,莫多于日月”①即《膏兰室札记》第四二九条。的诠释为例略作论说。《管子》原文为:“故苞物众者莫大于天地,化物多者莫多于日月,民之所急莫急于水火。”②黎翔凤:《〈管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788-789页。根据古人日阳月阴、阴阳生物的思想观念,“化物多者,莫多于日月”,意在指出物之化生源自日、月相互作用。整个句子是说,能够培育、滋养万物,使其得以生成、生长的,再也没有比日月功劳最大、付出最多的了。唐代尹知章对此注解说:“日,阳也;月,阴也。物皆禀阴阳之气然后化之也。”③《管子》“白心”之尹知章注,《管子》,宋刊本。见《四部丛刊初编》。尽管尹注多有乖违,此处的注解却基本正确。而章太炎则先征引侯夫勒《谈天》中关于地球万物吸收了太阳的光与热而引起变化的理论,得出“无太阳之热则俱不生”的结论,试图对“化物多者”“莫多于”“日”作出解释。虽然侯夫勒的理论中“地面诸物”的外延超出了《白心》“物”之所指,因而这一理论可能具有更大的适用性,但《白心》中的“化”是指太阳、月亮相互作用能使万物生长,而侯夫勒的理论仅在于指出日所产生的热力对于万物变化具有重要意义。从这个角度看,太炎的诠释与《管子》原文所欲表达的意思是有差距的。尽管有差距,二者却不至于完全抵牾,因而总的来说有积极意义。至少通过他的诠释,我们对真实世界的了解又走近了一步。这正是太炎以西学诠释《管子》的价值所在。接下去,他又引述唐孙和赫士关于太阳热力的理论,认为在太阳巨大的热力下,地球万物无不可化之物,以致得出“聚日光于一点,即难化如白金者,亦无不化矣。若以与地面等大之凹镜全聚日光于一点,其热当何如?犹有不能化之物也耶”④《章太炎全集》(一),第261页。的结论。很明显,这次对西学的引述与对《管子》诠释的初衷相去甚远,因为这里的“化”明显带有在足够大的热力下万物无不融化之意。若地球上的动、植物皆有此“化”,则日绝非有化育之功,而仅有绝灭之过了。所以,尽管唐孙、赫士的西学理论本身无误、值得学习,章太炎机械地把它们用到这里以释“化”却不成功,不仅文不对题,且有些弄巧成拙的意味。之后,他又采用赫士关于月球因摄力产生潮汐现象的理论,试图对“月”之“化物多”作出解释,同样越走越远,因而也就偏离了以西释中的价值所在。

事实上,章太炎对自己以西释中所可能产生的龃龉之弊,并不是没有意识到。光绪二十二年(1896),他致书其师谭献:“麟前论《管子》、《淮南》诸篇,近引西书,旁傅诸子,未审大楚人士以怆父目之否?顷览严周《天下》篇,得惠施诸辩论,既题以历物之意,历实训算,傅以西学,正如闭门造车,不得合彻(“彻”应为“辙”之误——笔者注)。分曹疏证,得十许条,较前说为简明确凿矣。……寄呈扰正。”⑤《章太炎年谱长编》卷二“光绪二十二年丙申[1896年]”条,第35页。“怆父”、“闭门造车,不得合彻”、“简明确凿”等词语的出现,反映出太炎一方面对自己的尝试没有十足把握,另一方面又希望以西释中有所收获的矛盾心态。

自二十世纪以降特别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由于西方学术迅速席卷中国知识界,以西释中成为一种风气。曾有人描述当时中国学人在以西释中时的种种表现:“或以最新之名词比合古义,或以最近之思想衡量古人。于是,《管子》之轨里连乡,即为自治;《墨子》之兼爱、天志,即是耶稣;万物皆种,即《庄子》之进化论;名家者流,即西人之逻辑。……至若近人说《经》,则谓《诗》云‘西方美人’,即今日之美国人;说子,则谓墨者巨子之巨,即耶稣之十字架。其附会更无足讥矣。”⑥罗庶丹:《诸子学述》,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65页。从文化交流的角度讲,中国学术要想汲取西学有益成分取得进步,必然经历一个从机械接受到科学融汇的过程。其间,出现一些生吞活剥的现象无可厚非。而从借鉴西学以为研习中学之助的角度看,章太炎无疑走在了时代前列。

四、寓古谶于考据有损于乾嘉精神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把章太炎称为“清代正统派的殿军”,充分肯定他在小学方面的成就。认为“其治小学,以音韵为骨干,谓文字先有声然后有形,字之创造及其孳乳,皆以音衍。所著《文始》及《国故论衡》中论文字音韵诸篇,其精义多乾嘉诸老所未发明。应用正统派之研究法,而廓大其内容延辟其新径,实炳麟一大成功也。”⑦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95页。在体现其小学功力的《膏兰室札记》中,太炎继承乾嘉遗风,严守汉学之法,为我们留下许多精彩的考释条例。就我们正在讨论的《〈管子〉札记》《〈管子〉余义》而言,一些考证精准、诠解详尽的文字训诂,相比“乾嘉诸老”毫不逊色。

然而,我们这样说并不代表章太炎于《管子》研究毫无暇疵。事实上,那些将谶的思想融入《管子》考释的条例,不但很难让人相信它们出自太炎之手,且很难让人对其正确性予以肯定。因而,它们的出现便与《〈管子〉札记》《〈管子〉余义》其他精审之作形成不谐和对比。《管子·侈靡》有:“亟则溪陵山谷之神之祭更,应国之称号亦更矣。”他说:“此乃管子预定之谶。自齐桓元年起算,百岁而至鲁成七年。前此二年为成五年,梁山崩壅河三日不流,所谓溪陵山谷之神之祭更也。前此一年为成六年,晋人谋去故绛,迁于新田。晋即主梁山之祭者,所谓应国之称号亦更也。然当时犹以应国为晋应梁山,今乃知应晋通称。按《左僖二十四年传》云:邘、晋、应、韩,武之穆也。是晋应同祖,故得通称,犹赵秦同祖,而秦通称赵矣。……”①《章太炎全集》(一),第187-188页。众所周知,谶的意思是日后将要得到应验的预言,最初多由秦汉间巫师、方士编造。有迷信思想的人往往利用其语义的含混性,用后来发生的事情附会先前说过的话,于是这类预言无形中增加了自身的神秘性;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往往在事发后补编一些所谓的预言来充当谶语。总之,谶是一种不值得提倡且必须批判的思想和做法,而章太炎竟认为《管子》中保存了管仲对近百年之后历史事件的预言。其实,单从《管子》一书实为战国中后期的著述而决不是管仲所撰的辨伪角度去评判,即可知此说实为牵强附会的曲说。

在二十多年后整理出版的《〈管子〉余义》中,章太炎删除了此条考释中自“此乃管子预定之谶”至“然当时犹以应国为晋应梁山,今乃知应晋通称”一段文字。这是否表明他对之前“管子预定之谶”的断语作出否定呢?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太炎删除了此条考释的相关文字,却把“管子预定之谶”几个字揉进了另一条考释中。此外,我们在《〈管子〉余义》中发现两条《〈管子〉札记》所没有的条例,它们同样被太炎以谶的思想进行诠释。

《管子·大匡》有:“蒙孙博于教而文巧于辞。”章太炎说:

《小匡》“蒙孙”作“曹孙宿”……何以证之?《华阳国志》世祖与公孙述书,曰:“汉家九百二十岁以蒙孙亡,受以承相,其名当途高。”盖作谶者多为廋辞,以蒙孙亦称曹孙,故以蒙孙寓曹氏。当途高,其国名;蒙孙,其姓,故两言之。受以承相者,言以丞相受禅也。世祖时端兆未箸,故误解为汉帝之名,蒙孙者当亡汉室,而受之者为当途高,此亦犹不知当途高之象巍阙而以为人名。《公孙述传》章怀注引《东观记》曰:“光武与述书,曰:承赤者,黄也。姓当途,其名高也。”亦同。皆由事非豫晓,谶又难读,故误解也。②章太炎:《〈管子〉余义》。

《管子》中,“蒙孙”与“曹孙宿”同为一人,至于为什么一人二名,依孙渊如的说法,是“曹”、“蒙”声近而字通;依王念孙的说法,是“曹”讹作“蒙”。现在单看太炎的解释。他把“蒙孙”、“曹孙宿”与《华阳国志》中光武帝刘秀引《西狩获麟谶》一段谶语劝戒公孙述“归帝称藩”③常遽:《华阳国志》卷五“公孙述刘二牧志”。见《丛书集成新编》。的记载联系起来,认为正如《西狩获麟谶》是以“汉家九百二十岁以蒙孙亡,受以承相,其名当途高”的谶语暗寓曹氏篡汉自立(蒙孙就是曹氏)一样,《管子》中“蒙孙”实际上就是“曹孙宿”。很明显,在考释“蒙孙”与“曹孙宿”同为一人这个问题上,章太炎舍弃了一贯研治汉学的方法,反以一段析谶、圆谶的光怪陆离的文字代替。从“盖谶之难解易误也,久矣。今由事后推测,则知蒙孙确谓曹氏”所体现的自信不移的语气,可知他对谶的思想是多么认同。在对《管子·侈靡》篇自“请问形有时而变乎”至“图具其树物也”的考释中,太炎又一次认为,“此管子所定之谶,讬桓公问以明之也”,在将“二十岁而可广”;“十二岁而聂广”“中国之草木移于不通之野”“妇人为政”与一系列史实相联系,并牵强附会地视作它们的谶语后,他竟意犹未尽地说:“余则宝书散佚,不能悉验矣。要之,齐桓元年后百年当鲁成七年,去大初适四百八十年。管子于是年言灾,盖参用四分历,除去阴阳九七五三之岁,而但计经岁四千五百六十,其分岁则仍以百六三、百七十四等数为限,故其灾至四百八十岁之末而见也。”④章太炎:《〈管子〉余义》。越说越玄,完全失去乾嘉的实证精神。

令我们不解的是,章太炎于光绪二十一年( 1895) ,即《膏兰室札记》撰毕的第二年,在与友人的言谈中却表达了“于《易纬》尤痛斥之”⑤沈瓞民:《记凤凰山馆论学——纪念亡友太炎先生》,《制言》半月刊,1936年第25期,第1页。的思想。民国初年,针对康有为等人复辟清室、反对革命而成立孔教会,他撰《驳建立孔教议》,文中也曾旗帜鲜明地反对过谶纬思想:“及燕、齐怪迂之士,兴于东海,说经者多以巫道相糅,故《洪范》,旧志之一篇耳,犹相与抵掌树颊,广为抽绎。伏生开其源,仲舒衍其流,则时适用少君,文成、五利之徒,而仲舒亦以推验火灾,救旱止雨,与之校胜。以经典为巫师豫记之流,而更曲傅《春秋》,云为汉氏制法,以媚人主,而棼政纪。昏主不达,以为孔子果玄帝之子,真人尸解之伦。谶纬蜂起,怪说布彰,曾不须臾,而巫蛊之祸作,则仲舒为之前导也。自尔或以天变灾异,宰相赐死,亲藩废黜,巫道乱法,鬼事士政,尽汉一代,其政事皆兼循神道。夫仲舒之托于孔子,犹宫崇、张道陵之讬于老耼,今之倡孔教者,又规摹仲舒而为之矣。”①章太炎:《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96页。对比《〈管子〉札记》、《〈管子〉余义》援谶入释且多有自得之意,太炎前后思想不一、言行乖违是很明显的。门生沈延国整理《膏兰室札记》说:“先生于《易纬》,尤痛斥之。而《札记》有考释《易辨终备》两条,《尚书中候》一条,《礼斗威仪》一条,先生以为纬书犹存古义也。……此皆持论分明,是则是,非则非,治学严谨,于兹可见。”②沈延国点校:《膏兰室札记》之“校点后记”,沈延国校点《膏兰室札记》,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04-305页。笔者以为,如果“以为纬书犹存古义”而考证纬书,自学术而言当然值得提倡,因为纬书亦是历史上的人所作,必然带有当时社会的思想烙印,纬书研究亦是学术之一种。但正如章太炎《驳建立孔教议》所言,他对那些“以经典为巫师豫记之流”者是持以批判与否定的态度的,而现在他对《管子》这样的经典文本作考释,竟也重蹈他所批判的人的覆辙,将《管子》中的文句看成管仲所作之谶。然而,《管子》断非纬书。依此而言,太炎寓古谶于《管子》考释有违于“治学严谨”,故门生沈延国所言似有意护师之短。

《管子》研究在章太炎学术活动中占有重要地位。通过对太炎《管子》研究的论述,可以蠡测他的治学得失。鲁迅称章太炎为有学问的革命家,如果从本文的角度看,其话语中还包含以学问促革命、学问乃革命之组成部分的深层意蕴。他援引西学以为考证之资,虽略有方枘圆凿之嫌,但其治学体现出的大胆探索、勇敢尝试的精神,不仅是时代风会的表现,且为传统学术指引了一条新的可发展路径。作为“清代正统派的殿军”③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95页。,他继承乾嘉学派的声训之法并有所拓展,为我们留下许多确凿精审的考释条例。遗憾的是,他援谶考释《管子》,给《管子》文本披上诡谲怪异的外衣,无形中摧毁着乾嘉学派科学、求是的学术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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