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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洋房里的机关生活

2018-07-12赵荔红

城市地理 2018年1期
关键词:白纱这幢壁炉

文+赵荔红

十年中的白天,我是在上海陕西路那幢老洋房里度过的。民国时的建筑,二层楼十来间,解放后充了公,成了出版社的办公楼。楼前的两棵白玉兰树不知多少岁了,草地延伸尽头是个花园,满植月季、樱花和茶花。我的办公室是底楼一个四五十平米的房间,桌子靠东窗,窗外有一株叶子阔大的芭蕉树,还有一棵紫藤,四月间,一挂一挂的紫花,开在窗口。

1996年,我站在这幢灰调低沉如老照片的洋房前时,才刚毕业。多年以后,我一直记着被领进办公室时,从四面角落递来的好奇而挑剔的眼光,夏日午后号码机敲印稿子嘀嘀哒哒地响。我难以想象会有多少时光与“他们”联系在一起,每一个日子又将是怎么过的。

我被教导早晨来泡开水。在我拎着水瓶越过那扇镶嵌着彩色玻璃的落地格子门时,老周“吱”地一声吸干瓶底的最后一滴酸奶,而老陈正仰着下巴喳喳喳地转动他的电动剃须刀,这当儿,小梁一脚踏着门槛一手扶着门框,对着草地一只蹦跳小鸟,抽他的第一根烟。假若空白了这些细节,这一天便不知如何开始了。很多时候我从稿子中抬头,在阴翳之中,是那些高耸的书籍,埋在堆叠书稿里的黑脑壳,呵,当年这壁炉前放置的是沙发?钢琴?是怎样一双纤细的手打开那白纱覆压的格子门,穿月白色棉布衫的仆妇提着装满茉莉花的竹篮子,细细穿过花园的石子路……我抱着一堆待批阅的文件到二楼,顺旋转木楼梯而上,踩在蒙尘的白色大理石台阶上,笑声是从哪个门内传来?旗袍的一角闪过,绣花拖鞋,玫瑰眼神,破碎的花瓶……那些旧时代的风流韵事,都成了电视剧的几个镜头,私小说的几个片段……

但是日子重复着前行,昨天和今天一样。吃过中饭,格子门关闭,日光灯灭掉,七八个人躺在各自黑暗的角落,老陈的干校故事就一如既往地开始了。他津津有味讲述如何用手指蘸着新煮的猪食尝尝味道、有个右派跳到水银池里自杀却沉不下去……也会有小小的波动,那便是过年节发年货。杨老师指挥小张和小梁,张着八个塑料口袋,数个分发一大箩筐的小福桔;至于鱼,那是得由老刘捏来捏去、掂量着大小平均分配的。这时节老洋房里充溢着简单的理所当然的喜悦,混同着书籍防蛀药丸令人晕眩的气味,地板蜡新鲜的腥味,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别的味儿,汇聚成一种老房子固有的、陈腐而又温暖的气息,这气息让人忧伤、沉沦,不思进取、神思寥落却又心生依恋。

这种气息,也终究会失散。从这幢老洋房步行5分钟便是南京西路,上海最繁华的商场,恒隆、中兴泰富、梅陇镇广场,都在那里,脸上挂着理性微笑的人,也在那里;成功人士和时髦女郎,都香风习习、步履匆匆。5分钟的路程,时光似乎跨越20年。老洋房里的机关生活,还是被牵动着变化,像一条缓慢蠕动的竹节虫。到我离开时,编辑们已被集中到一座新式办公楼里,老洋房被重新装修,吊灯装起来,壁炉露出来,白纱换了新的,墙壁也粉刷过了,说是外国人租赁了它,老洋房将成为高尚人士的会所。一切,都将是新的,这个楼只保有了代表历史的外壳,内里全都脱胎换骨,而气息,无论是属于30年代的,还是属于机关生活的,都将被新的气息淹没了更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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