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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与本真
——王小妮诗歌中的植物书写研究

2018-07-12熊欣璇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武汉430074

名作欣赏 2018年15期
关键词:本真植物诗人

⊙熊欣璇[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 武汉 430074]

在当代诗坛之中,诗人王小妮似乎一直处于一种边缘化状态而没有受到诗坛更多的关注。但是从朦胧诗时代开始,王小妮即以一种冷静而沉默的姿态不间断地进行着诗歌创作。正如一株植物的默默生长一样,时间也向读者大众证明,王小妮成为少数越写越好的诗人之一。王小妮的诗歌中有不少对于植物的关注,从日常审美经验出发,体现出的是诗人对生活本真的描摹。

一、诗意中的植物文化

早在人类出现之前,植物已经以其独特的生命方式静默地存在于世界。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植物由被人类食用到被观赏,与人类的关系日趋紧密,逐渐成为人类精神寄托与情感表达的重要载体。当植物进入历代文人的情感视野,在经过长时期的文化积淀之后,各类植物背后开始蕴含着丰富的文化意蕴。文人雅士通过咏诗赋词、写文作画,把他们内心的情感和审美情趣都寄托于大自然的花草树木,实则是以植物文化反映人们的价值取向、精神追求,是透过植物而以人为中心,也即植物的人格化表达。

而在王小妮的诗歌创作中,她不再仅仅局限于古典诗歌中的植物意象,而是将一种自然的诗意与创作主体的本能感知结合在一起,聚焦的是人最本真的生命意识。因此,她放弃了“车前子”“紫云英”“三叶草”等极具古典审美意味的“高大上”植物,更多的是如“白菜”“西瓜”“土豆”这样日常化的植物。由此,植物的情态不仅揭示了生命与存在的奥秘,同时也展现出再生、青春以及不朽的神秘性,成为人的生存状态的一个参照。

二、诗歌中的植物书写

王小妮诗歌中对植物的关注,“决不止于一般的环保或生态主义,而是以人的生存为核心的‘生态本在’理念”①。作为一种隐喻对象,不论是植物的色彩、动作、语言还是情绪,诗人向往的是在喧闹的现代都市中可以沉静于一种单纯。

1.植物的色彩

植物本身的色彩,象征着四时变化、生命交替。在王小妮的诗歌中,植物色彩一方面是自然意象的视觉渲染,另一方面也是诗人寄予生命力量的诗情表达。

在《我看不见自己的光》中:“你的微笑/成了一株发暗的枯茅草/我摇撼你/阻止这枯笑。”“枯茅草”的颜色是暗黄的,像一种灿烂之后的暗淡。而像“发暗的枯茅草”的微笑,透露出一种苍凉、衰弱、无奈。又如《你变绿后,我就什么也不写了》:“棕榈像海一样大片波动。/突然看见你/随风哗变成了绿色……现在我感受到你/五岁小树般的/眼睛。……我变成一块/暖和又生满青苔的白石头……体验你变绿以后的/湿润生活。”高大的棕榈树充满了希望与生机。“变绿”之后的你,对世界充满了探索与好奇,是最真切的爱与希望。而“我”无奈于苍老,但仍想要变成“生满青苔的白石头”,至少拥有如青苔一般渺小而安静的生气。再如《穿越别人的宫殿·我得到了所有的钥匙》中:“麦田像金发少年/把头探向山顶空洞的城堡……”“金色的麦田”像充满生气的少年一样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虽然现实仍然是残酷的,“世界已经早我一步/封闭了全部神奇之门”,但是这如少年一般的勇气,仍然推动着“我”前往未知之地。

2.植物的动作

植物的动作以拟人化的姿态呈现,诗人将静态之中的植物剥离出其存在的本真空间,在与人类日常空间的相互交映之下,赋予其抒情主体独特的情感流动。

在《不反驳的人》中:“我们已经不是青草/从小呼吸着枯枝败叶。”“青草”的呼吸,平静而毫无波澜,“枯枝败叶”的现实不会影响到生长姿态,而“我们”在现实一次次的“吼叫”中,也学会了“不反驳”。《许许多多的梨子》中:“植物的声音/在桌上光滑地演奏。……它苍白至死/我第一次听到植物的呼救。”放在桌上的水果犹如“待宰”一样发出“呼救”,本来生长在树上的水果“随风自由”,但因为人类的存在,“人们见了就叫渴”,平静的生命界限被打破,只听到植物的声声呼救。在《一块布的背叛中》:“我没有想到/把玻璃擦净以后/全世界立刻渗透进来。/最后的遮挡跟着水走了/连树叶也为今后的窥视/纹浓了眉线。”用布擦干净了窗户,却让“我”处于暴露之中,窗外的树叶就好像一只只眼睛一样“窥视”着屋内的一切,“我”变得无处可逃。现代都市下的信息化时代,每一个人都处于暴露之中,“别人最大的自由/是看的自由”,而诗人却想退回到“那桃木的种子之核”,退回到生命最原始、最本真的状态。

3.植物的语言

在《我走不进你的梦里》中:“看见你落进/睡眠那只暗门/看见你身上/缠绕了叮咚的昏果子。”果子昏昏欲睡,却发出叮咚的声响,犹如一声声梦呓。声音营造出另一个话语空间,“我”却被阻隔,“走不进你的梦里”。在《紧闭家门》中:“荒草钟一样哇哇报时/我明白/到了必须/闭门写诗的时候。”“荒草”在“报时”,透出时间的闲置与杂碎,日子好像荒草丛生一样。而“闭门”造出的独立空间里,只有“荒草”与“我”,植物所处的个体空间交织着“我”所在的社会空间,“哇哇报时”打破了空间的界限,提醒“我”该摆脱生活的荒芜,通过“写诗”回归到如植物一般的内心宁静之中。在组诗《十枝水莲》的第二首《花想要的自由》里:“顽强地对白粉墙说话的水莲/光拉出的线都被感动/洞穿了多少想象中没有的窗口。”水莲被“围困”在玻璃中,但是仍然“苦苦挣扎”,身体里蕴藏的生物本能在蠢蠢欲动,不愿意被代表着工业生产之中极具理性化的符号“玻璃”所束缚,就算逃离不得,水莲仍然“顽强地对白粉墙说话”,这是对渴望自由、回归本真的无声呐喊。诗人看到了植物的执着,最终决定“做一回解放者”,给予水莲的是无限的悲悯与仁爱。

4.植物的情绪

当植物不再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而是诗人情绪辐射的一部分时,植物以其特有的情绪表达,传递着对生活的观察、思考与感悟。

在《死了的人就不再有朋友》中:“我有声地走进/世界就舒缓着向后退避/学着花的样子笑笑/真好,没有朋友。”植物在这里呈现出一种智慧、淡薄而又释然的生命姿态。当“我”陷入生与死的困顿中时,“学着花的样子笑笑”,学习植物如何面对内心的孤独。在《我守候着你想哭泣的时候》中:“哭泣的感觉/是误闯了玫瑰花丛的感觉。”在惊惶无措中却又欣喜动人。我们不用害怕哭泣,这不是悲伤,而是人体之中“十分必要”的水,再自然地“流出去”,就像美丽却带刺的玫瑰花一样,这是一种生命的常态。在组诗《十枝水莲》第一首《不平静的日子》里:“猜不出它为什么对水发笑/站在液体里睡觉的水莲/跑出梦境窥视人间的水莲/兴奋把玻璃瓶涨得发紫的水莲。”面对着未知的世界,水莲像孩童一般带着好奇、兴奋,可爱且富有灵性。这里的植物不再仅仅只是符号化的边缘性存在,也不再身负着既定意象表达的重任,它是一个最为自然的生命体,犹如世界的本源状态,是一个“粉颠颠的孩子”。

三、诗性中的植物密码

通过对植物的描写,王小妮在努力实现她的自我建构。正如植物的生长状态一般,有力而不夸张,其诗歌之中也蕴藏着独特的植物密码。

1.无知无欲的生命常态

植物的生长,顺应阳光、水分、空气、土壤、温度等自然规律,是生命最本真的状态,既有对自然的尊重,也有对自然的敬畏,因此植物呈现出的是一种无知无欲的生命常态。老子曾在《道德经》中指出:“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覆命。覆命曰常,知常曰明。”②人的心本来就是宁静的,但在欲望之下,人无法看到事物的本质,行动之中也经常失其常态。正如这种中国哲学呈现出来的“万物齐一”的理念,生命只有回到最原始的、无知无欲的状态,才能得到最大的自由。

在《他们说我藏有刀》中:“如果我有刀/刃在哪,锋线在哪/它暗藏在心的杀机在哪……这个人已经退却/两手空空,正在变回草木。”生活中充满了“刃”“锋线”“杀机”,但人正在“变回草木”。在植物面前,“杀机”被藏起,欲望得以消解,时间只留下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这也许才是最真实的生活。同样在《一块布的背叛中》,当“我”处于暴露之中时,那种窥视的欲望让“我的日子正被一层层看穿”,这种自由是相对的,每个人都处在“看”与“被看”之中。“我宁愿退回到/那桃木的种子之核。”诗人以植物的无知无欲再一次消解人的欲望,“只有人才要隐秘/除了人/现在我什么都想冒充”。

“写诗,我总希望让人们立刻就感到我的原始冲动和情绪。总的两个字就是‘自然’。”③正是对这种自然的、不勉强不做作的自由写作状态的把握,王小妮的诗歌呈现出的是一种宁静和平和,而这背后,是诗人的坚定与顽强,是经历生活磨难之后的成熟。王小妮不仅通过诗歌中的植物书写表现一种自然本性的追求,更使得其诗歌创作如植物一般宁静、本真,获得的是一种诗性中的最大自由。

2.软化浸润的生命气泽

王小妮1985年开始定居深圳,在热闹喧哗的城市环境之中,诗人喜欢退回到“家”这个私人空间生活与思考,当诗歌创作从日常经验出发,回归到生活本真时,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审美体验。其诗歌中的植物同样以一种软化浸润的生命气泽消解了外部世界的坚硬,让诗人在回归日常时萦生出一种内心的温情。

如果说城市代表着一种强烈的政治话语外壳,那么日常化写作就好像退回到只有诗人自己的家中,这种孤独与宁静是对外部世界的软化。“城市是喧嚣和刺激之物,而植物则是下垂和冷静之物。……植物的这种特征,安抚着充满喧哗的欲望城市。”④随着城市建设速度的加快,我们作为存在个体被越来越多的外部信息所遮蔽,甚至偏离了生命的本真,被无尽放大的欲望都市所裹挟,而植物的柔软也让我们在喧嚣之中获得一份冷静。

在诗人的组诗《十枝水莲》中,水莲是独处、默守、不鲜艳不张扬的,同时也是内敛、简单与宁静的。当水莲如婴儿一般天真、活泼、自由时,却又被玻璃乃至于缸中的水困住。诗人在这里展现出了一种自我与世界、自由与限制的关系。可是水莲并没有消沉,相反以植物特有的温润,“不着急”“一心把根盘紧”,并且“不觉得生命太短”。在纷乱嘈杂的社会生活之中,四周都有看不见的牢笼,每个人都生出无尽的焦虑,植物依旧能浸润在平和的生命气泽中,“怎么样沉得住气/学习植物简单地活着/……像导师又像书童/像不绝的水又像短促的花”。对于王小妮来说,她同样保持着当下诗人少有的写作心态,不急不躁,不愠不怒,正直与善良并举,消解与包容共存。

3.生死平衡的生命意蕴

亚里士多德曾在《论灵魂》中指出,具有生命特征的植物、动物也具有“灵魂”⑤。这里的“灵魂”是一种生命活力。作为一个生命体来说,植物同样也有自己生长和死亡的规律,但是植物却能以冷静的姿态面对着盛衰枯荣,蕴藏的是生死平衡的生命哲学。

当下很多诗人在诗歌创作中,都企图表达一种与时代的紧张关系,总有一种剑拔弩张之感,在这样尖锐的对立情绪中,我们感受到的是痛苦、虚无、自我分裂的诗人形象。而王小妮在其诗歌中巧妙地处理着人与世界的平衡,虽然仍然有一种内在的紧张,但是出之以平和的面貌。当面对现实冲突时,“我们已经不是青草/从小呼吸着枯枝败叶”(《不反驳的人》)。当“我”被困在“暴露之中”焦躁不安时,“我”选择“藏在木条之内”,或者“退回到/那桃木的种子之核”(《一块布的背叛》)。又如《十枝水莲》中,水莲天真、活泼,充满着生命初生的灵动,这一切也在默默感染着“我”。从“猜不出它为什么对水发笑”到“是谁的幸运”,在这富含生命力的情绪之中,水莲从“睡觉”到盛开,仿佛隐喻着某种人生轨迹。虽然被“围困”,但水莲仍然乐观地选择“突围”,诗人不断地在这株植物的生长中感受到生命的意蕴,“学习植物简单地活着”,在盛装与衰落之间,以淡然的心去感悟平凡的人生,去追求生命的一种平衡。

四、结语

一直以来,王小妮在写作中抵达的是一种自然本真与日常生活互为融合的境界。正如第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歌奖的授奖词对她的创作总结的那样:“王小妮的写作沉着、从容,充满耐性。她是当代中国少数几个越写越好的诗人之一。她置身于广袤的世界,总是心存谦卑,敬畏生活,挚爱着平常而温暖的事物。”⑥在对日常生活的不断消解之中,王小妮通过植物书写蕴含着最自然而本真的生命意识,对最平凡的生活深化浸润,从植物无知无欲的生命常态、软化浸润的生命气泽以及生死平衡的生命意蕴中感悟生命中最纯净的诗意,并最终走向心灵化、审美化的思想人生。

① 卢辉:《诗歌:让人类拥有“再生”的通道》,《星星》2016年第26期。

② 老子:《道德经》,吉林文史出版社2014年版,第90页。

③ 王小妮:《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春风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22页。

④ 汪民安:《城市与植物》,《外国文学》2011年第4期。

⑤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论灵魂》,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87页。

⑥ 王小妮:《半个我正在疼痛》,华艺出版社2005年版,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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